这天之后的连续几次活动上, 殷容都没再碰见沈明雾。
第一次第二次她不以为然,第三次名单上明确写了参加人是明日创投CEO,结果来参加的人竟然是季凌。
活动结束之后, 旁边有人关心, 顺口问了季凌, 季凌简单解释道“沈总最近行程挺忙的”, 就自然而然地转过了话题。
然后紧接着对上了殷容的视线。
她从旁边路过,显然也听到了他的回答。
但她根本没有多问一句的意思, 视线交错时微微点头, 一双细高跟鞋哒哒敲地, 利落地与他擦肩而过。
季凌迅速跟上了她的脚步, 从大厅一路跟到电梯,又沉默地跟到地下车库, 眼看殷容就要迈上车离开了, 他才终于开口:“那个,请等一下……殷小姐。”
“嗯,”殷容停下脚步,她靠在车旁歪头看他, 道, “找我有事?”
季凌艰涩开口, 显然经过了相当努力的思想斗争, 道:“沈总不是故意不来的……”
“哎呀,”殷容笑了笑,她显然也担心季凌为难,安慰道, “忙很正常呀, 这有什么, 主办方理解就好,不用和我解释的。”
“不是不是……”季凌深吸一口气,才终于道,“他住院了。”
殷容顿了顿,问:“他怎么了?”
“抑郁症躯体化。一直低烧不退,医生说是种应激反应,让他住院再调理一段时间,他就住院了。”季凌道,“沈总现在真的很认真在接受治疗,前段时间也一直在医院静养。以前……以前还不认识殷小姐的时候,医生说话他都很不当一回事的。像这种情况,他根本不会住院,甚至可能都不告诉医生的。”
……只是接受治疗而已。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吧?
“而且……而且他现在症状也比以前好很多了。前一段他的状态很不好,医生都在考虑电击疗法了,说有几率忘记那些不好的回忆,但他没同意,自己坚持过来了。”季凌从那双微微眯起的猫眼之中看出殷容的不满意。他磕磕巴巴地补充道,“现在,现在其实就是发烧,时高时低,人烧得没力气,其他倒是也没有什么。”
“这样啊。”殷容平静道,“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好好养病吧。”
她转身拉开车门。
季凌只好往旁边退开,他后悔不迭,感觉自己补充的那句实属多余,但现在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也不能再临时加重老板的病情,只好沮丧地看着车子启动,发出轰然的声音。
然后车窗慢慢地降了下来。
“我最讨厌去医院探望病人。”女声清脆甜美,婉转动听,“跟你们老板说,等他出院了,我去看他。”
季凌猛地站直了,道:“好!谢谢殷小姐。”
“……谢我做什么?”殷容有点无语,“谢谢你自己。对你们沈总可真是忠心。”
“他对我也很好的。”季凌立刻道,“真的。是沈总一手提携的我,没有沈总就没有今天的我……可能连温饱都顾不上。而且沈总能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他真的是完全靠自己……”
“行了行了。”殷容道,“歇歇吧,我走了。”
“好的,殷小姐。”季凌道,“沈总知道你去看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说不定病立马就好了。”
殷容眉心一跳。
这小子倒是真的提醒她了。
哪有那种爱能治病一说啊?还知道她去看他病立马就好了。
他要是知道了,倒有可能立马就强行出院还差不多。
“别告诉你们沈总,”她道,还不待季凌讨价还价,便直接加了一句,“不然我不去了。”
季凌立刻收敛心神:“您放心,我死也不说。”
殷容启动车子,还听到季凌在后面没完没了地补充,颇有点可怜巴巴的意思:“殷小姐,你考虑考虑我们沈总吧,他是真心的,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谁……”
……
真是什么司令养什么兵。
殷容一脚油门撤退了。
-
这一段时间过得挺慢。
太阳升起来,好不容易落下去,又艰难地再次爬升起来。这天殷容天还没完全亮就醒了,望着深蓝色的天空,总感觉太阳好像在伤心罢工一样。
在这缓慢的时间之中,她的国货美妆出海计划已初具雏形——护肤主打雪绒膏的中式草本润燥系列,美妆上则融入独特的东方美学定位,目前各系列已经在按部就班地推进当中。
老板虽然不在,但与明日创投的合作很顺利,投资款到账的时候,殷容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沈明雾的聊天框还是上次的“超酸酸酸醋饮料”,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季凌的倒是时常亮起。
虽然她说了讨厌去医院探望病人,但季凌仍给她发来了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
那是家高端私立医院,地址恰好在殷容从家到公司的路上。不发这医院名字还不要紧,发了之后,每天早晚路过两次,都会让她有点跑神,想到季凌的话。
如果有一种治疗方式,能够让人忘记那些不好的记忆,为什么不选择一试?
明明都已经那么痛苦了。
那些作为乘屿,被她认成林承雨的记忆……还不如干脆忘了呢。
他之前不就失忆过吗?感觉接受度也挺好。这次干嘛又死撑着不想忘记了?
这天晚上刚下班,她还没来得及走,李舒巧来到她办公室。她下午在总部开会,边开会边和陈树嘉吵了一架,会议结束了,人还气不过,来找殷容发牢骚。
“陈树嘉就是个书呆子。”她道,“搞研发很重要,是,我能理解。那也不能所有投资金额都拨研发上呀,我们营销也很重要。这也就算了,开着会呢,当人不当人的就说话那么尖锐,他真是……”
殷容打断了她,问:“投资金额有问题?”
李舒巧愣了愣:“……反正给研发的是有些多了……但是……”
“嗯,”殷容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呀?”李舒巧猛地反应过来,忙道,“哦哦哦……投资分配金额是有问题。你应该和对方再沟通沟通。”
沈明雾横空出世之后,李舒巧和林隽怡俩人都惊呆了,惊呆的同时,发现她们的好闺蜜殷容反应极为平淡,明显是早早就知道。
她们本来就对明日创投的神秘投资人有印象,又知晓殷氏集团再次与明日创投合作,应当关系匪浅。后来在活动上远远看见了沈明雾几次,沈明雾竟然过来主动和她们打了招呼,态度熟稔,明显不是第一次见面,她们心里突突狂跳,事后偷偷对了对,彼此都确定她们应该与他“见过”。
而且那时候,他左眉骨上应当还没有那道细长的断眉疤呢。
李舒巧的手拍在殷容肩上,意味深长:“好好沟通沟通。”
“好好”两个字加了准确的重音。
殷容白她一眼,李舒巧主动殷勤地为她推开办公室门,冷不丁发现陈树嘉就站在门口,吓得“啊”了一声,道:“你在听什么墙角?”
“不用听也知道你在告状。真是小学生行径。”陈树嘉推了推那无框眼镜,淡声道,“我来找殷总汇报研发进展。”
李舒巧叉起腰:“殷总今天没空听。她有重要事办。”
陈树嘉微微眯起眼镜,李舒巧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殷容和他俩摆摆手,溜了。
……
她到了医院。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瞬间充斥鼻腔。这是家高端的私立医院,环境好,灯光柔和明亮,前台小姐很温柔地问她是挂号还是探病,她进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悔,还没吱声,旁边路过的医生“哎——”了下,问她:“殷容,殷小姐吗?”
她只得“嗯”了一声。
医生问她:“探病?”
又“嗯”了一声。医生笑道:“这边。”
她硬着头皮跟着他往前走,忍不住问了句:“您怎么知道我?”
“沈总的手机屏保是您。”医生道,“虽然不给我看,但是有次睡着了放在身边,常亮,我不小心有看到。”
……不是,他什么时候拍了她照片?还把她照片设成手机屏保?
殷容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用的那手机还是当年她给他的呢。应该是当时她自己设的屏保,好像是张在草莓甜品店里打卡的照片……这人竟然也一直没换过。
两人走到病房门口,医生从那窗口往里探着看了看,然后悄悄地开了门,轻声道:“刚输完药,他睡着了。真不容易。”
“那我就先……”殷容已经走进去,闻言连忙回过头,但医生已经又悄悄地把门关上了。还在窗口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殷容:……
她只好扭回来,慢吞吞地往前挪。
灯光温润柔和,病床的四件套是浅蓝色的,看起来很柔软干净,和床上阖着双眼的男人一样。殷容悄悄地在他身边坐下,四周打量一圈,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买点水果或花。
窗台上有几盆熟悉的花,在初夏时分迎着月光招摇。那是她叮嘱宋阿姨一起送还给他的,她觉得人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家里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才好。
看着那漂亮的花儿,殷容好像能想到他浇花的样子。
穿着一身柔软的家居服——现在应该是病号服了,连头发丝儿都是软绵的,落在额上,看花的时候很仔细,会捏捏叶子,翻翻花瓣,按按土壤,再悉心浇灌。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人竟然是明日创投的CEO,一句话可以轻易地决定一个企业的未来,还会穿那么一身笔挺冷硬的西装,在台上风轻云淡地发言,收获着下面无数人的掌声和喝彩。
现在又毫无防备地睡着,许是用药的缘故,一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呼吸沉缓,睫毛微颤,唇角上翘,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竟然有种莫名的乖巧。
殷容生出了一点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让她心里痒痒,手也痒痒,她忍了一下,没忍住,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刷了刷他长长的睫毛。
好像小狗一样,软软的触感,刷过她柔嫩的指腹,让她感觉更痒了。
指尖朝上,又刷了刷他落在额上的发——跟她想象的一样,触感柔软冰凉,实在是让人很想揉弄一把。
她垂眸看一眼,男人无知无觉地睡着,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他额发拨弄过去,露出光洁的额,也露出了那一道看起来更为明显的断眉疤。
指尖顺着那道疤痕细细地描绘着。
殷容从小到大没摔过跤,身上一个疤也没有,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伤疤的质感。
微微有些涩手。
触感和他的额头,脸颊,耳垂,锁骨……都不一样。
很神奇的,那道细疤和男人的五官融合得很好。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干净利落,极具美感,略带妖冶的横亘在眉上,就像是上天赏赐的一样,让人很难想象到是男人那么随意划开的。
她想到沈明雾拿那把小刀划开自己的模样——右手握着刀,划得是左眉骨,动作干脆利落,手掌从脸前滑过去之后,那张脸便清晰地露了出来。
混着温热又刺眼的鲜血,那双沉静的黑眸,瞬间摄住了她的心神。
话说得那么好听……
说什么是他自己的决定,和她没有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
她才不相信他的鬼话。
这个男人看起来无辜无害,实际上是个完完全全的黑心肠。殷容冷静了这么多天,仔细一想,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诡计多端,谎话连篇,还擅长忍耐,习惯蛰伏,更重要的是洞察力强,外加绝佳的演技,总是能敏锐地感知到她在什么时候心软,在什么时候摇摆,然后在每一个空隙的瞬间强势地钻进她的心房。
他就是想要她认识他。认识真正的他。想要她记住沈明雾这个名字,想要她区分他和林承雨,还想要她在看见他的时候再也想不起林承雨。
不仅如此,他还想要她爱上他,可能还想要她离不开他……
做梦。
殷容才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落入他的圈套。
他竟然敢恢复了记忆还在她身边装小白兔,耍这些小心机,她一定要让他……
手腕突然被人拉住,抻开。
殷容毫无防备地落入一双黑眸之中。
她想挣开,但却没动,因为那竟是一双氤氲着满满水雾的黑眸。
“……是你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沈明雾发丝都被冷汗打湿了,人好像有些恍惚,怔怔问,“殷容?”
“……是我。”殷容道,“怎么了?”
他突然使了力气,殷容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被他紧紧拥抱着,听到他砰砰狂跳着的混乱心跳声。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声音又轻又哑,“我梦到我好不容易治好病回了家,但家里已经有别人了,你说住不下我了。我不愿意放弃,就求你,一直求一直求,求到你答应了我的求婚,我们养了一只小狗,过得很快乐。”
……又来了。
殷容很想说你这小子不要再装了,实在是有够心机,现场随便编个梦讲,显然是故意要来一点点渗透她。
但下一秒,男人明显地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在恐惧什么,连声音都完全破碎掉:“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了我眉骨上的疤。你轻轻触碰了我的疤,说我不像他了,说你不要我了。”
“……姐姐,”他滚烫的眼泪落在她脸颊,落在她脖颈,整个人止不住地发起抖,“我难过得要死掉了,你说我难过的时候要告诉你……我现在告诉你,你可不可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