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肃穆安静, 刺眼的白炽灯将那些盘踞脚下的阴暗面连根拔出,将每个人的心思都明晃晃的映照出来。
不少和林氏集团有关系的人物都赶到了医院。每个人都蒙着一层哀伤的面纱,你方唱罢我登场,林承雨与他们周旋着, 态度沉稳冷静, 连心痛和悲伤都流露得恰到好处, 无可指摘。
不远处是拿着相机和录音笔的媒体记者, 他们交换着眼神,低声讨论着, 在措辞,也在寻找时机。
过了会儿,医生喊家属来办公室。林承雨点点头,往前走,到了门口又转过头,越过重重人影与墙边环着臂的殷容对视。
四目相接, 他眸色平静如常, 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脚走上前去。
医生办公室里。
林承雨麻木地签着数不清的和“死亡”有关的纸页。签到发觉“死亡”这两个字眼长得很奇怪,越看, 好像就越认不出来字的含义。
殷容站在他身旁,在他偶尔发怔的时候轻声提醒他:“这里。”
他这才回神, 重又提起笔。
护士在一旁,温言细语地交代着注意事项。死亡证明的用处,怎么注销户口, 要联系殡仪馆, 还提醒他们要尽快给逝者穿寿衣, 不然就穿不上了……
林承雨和殷容一起认真听着。他们太年轻, 都没有家人离世的经验,林承雨的助理也到场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有些事情搞不明白,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请示一旁沉稳平和的林承雨,结果刚喊了一声“林总”,就被殷容用眼神制止了。
林承雨好像也没听到,视线并没有转过来半分。
助理这才反应过来,他退到一边处理事情。殷容也跟着起身,想去一旁细致交代助理一下,却不想刚站起身来,就被林承雨拉住了手。
她转过身,和那双有些迷茫的黑眸对视片刻,听到男人轻声道:“……别走。”
“……我不走。”殷容道,“我和助理说点事情。”
“……嗯,”林承雨顿了顿,唤回了几分神智,他有些干涩地道,“事情其实也安排处理得差不多了。要不你先回去吧,在这里……总归是不好。”
说出这几句话,好像已经用掉他很大的力气,他眼眸垂下去,拉着她的手却忘记了松。
殷容捏了捏他冰凉的手:“都说了我不走。”
手还是不松。
他指节修长,扣在她手上,很紧。
殷容解释道:“真的。我处理点事情就回来。”
他仰头望她,一双眸黑白分明,仍氤氲着怔怔的迷茫。
这下可好,连医生也抬起眼望她,殷容只好道:“你乖乖的,听话,好不好?”
“……好。”他终于道。
殷容这才重获自由,她去和助理对了些细节,又沟通了应付媒体的种种事项,事无巨细地交待清楚,这才回去找林承雨。
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已经被媒体层层围住了。
面对媒体,他又恢复了刚刚与人周旋的模样,时而哽咽,时而平静,讲述家父生平,也讲述他对自己的教育,回答问题不卑不亢,点到为止,态度有礼有节,整个度把握的非常好。
媒体很快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慢慢散去之时,有个女孩终于突出重围,来到了他身旁。
殷容一眼就认出来,是梁大小姐,梁韵灵。
她和林承雨一起在伦敦留学,还在林隽怡的婚礼上对林承雨半真半假地告过白。
殷容刷到过她的动态,她发过几次和林承雨他们几个留学圈同学一起出去玩或在家做饭的合照,她对梁韵灵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有一点印象。如今噙着泪水,便更加水灵灵了。
林承雨好像很意外她的出现。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往他怀里撞,他退开半步,抬手轻挡了下她肩膀。
“怎么会这么突然?”梁韵灵掩面小声啜泣起来,“上次我来你家吃饭的时候,叔叔还那么健康。”
林承雨微微蹙了蹙眉,他好像在措辞,在思考,抬起眼睛的瞬间,视线正好与不远处殷容相望。
她很平静地对他勾了勾唇角,示意他事情已经办妥,然后便很客气地转过了视线去。
……那是一个很和善的,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的,安慰性质的微笑。
林承雨动作顿了顿。
“……世事无常。”他重新望向梁韵灵,道,“你先回去吧,这里还有媒体,我也还有事情要处理,不是很方便。”
媒体嗅到不同寻常之处,胆子大的已经转过来摄像头,问林承雨是否和梁韵灵是恋人关系。
“不是,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林承雨平静道,“我有一直喜欢的女孩子,明天本还打算登门拜访对方的家人。”
说着,神色渐渐冷淡起来:“请媒体尊重个人隐私,不要给我们带来困扰。”
他抬眸望了一眼那记者,对方心神一震,话题就到此为止。
-
殷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无所事事地打开了手机。
媒体的速度很快,弹出的第一条消息就是讣告。
[突发车祸!林氏集团原董事长林楚叶骤然离世,让人唏嘘]
别说林承雨了,她自己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恍惚。
全世界铺天盖地的消息宣传他的生平和事迹,但那些丰功伟绩不会影响生命的脆弱性。
她陪林承雨见的那所谓“最后一面”无比安静,根本不像电影电视剧,能够在爱人怀抱之中说出最后一句话再垂下头去。
人类渺小,人生短促,当意外发生,当死神来临,一切经历全部幻灭为过往云烟,未做成的事,未说出口的话,便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如果是她呢?
殷容安静地望着手机。
如果她的人生现在就到了最后时刻,她会有什么遗憾吗?
面前响起皮鞋踩地的声音。男人高大的影子覆盖了她,一瓶草莓牛奶出现在她的视线正中。
“医院的零售机里只有这个。”林承雨道,“不是你最喜欢的牌子,见谅。”
“不会,”殷容收了手机,接过来,道,“谢谢。”
林承雨靠坐在了她身旁。不是平时的挺拔,是有些疲惫的坐姿,两条长腿微敞,自己手里也拿了一瓶一样的草莓牛奶。
殷容想拧开瓶盖,发现那瓶盖已经被他拧松了劲,轻轻一旋便开了。
这也是她学生时期常喝的品牌,她喝了一口,味道还是那么熟悉,但是有些太甜了,甜到有些发腻。
口感也很单一……不如明雾容春的味道。
她将那瓶盖旋上,问林承雨:“怎么样了?”
“刚刚律师来了。”林承雨道,“我爸……把他自己的后事安排的非常好,专门交代了人负责。连墓地都选好了,根本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他语气故作轻松,殷容也莞尔:“叔叔确实是很干脆利落的性格,霸道总裁。”
“是吧?”林承雨也笑起来,“所以我来喘口气。”
笑意很淡,慢慢散在空气中。
后事处理结束,媒体也已经全数散去,那热闹的悲痛慢慢安静下去,像沸石被丢进冷水里,兵荒马乱的一切通通冷却降温,真实的、滚烫的感情才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林承雨仰头,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感觉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好像一场梦境。
好像睡醒还是一个美妙的大年初一。他会和父亲一起点点礼品,说上两句平淡的话,然后明天一起上门,去殷容家里。
一眨眼,就阴阳两隔。
“……可真突然啊。”他轻声道。
殷容也仰起头来,道:“……是啊。”
“感觉前一秒我们还在上学呢。两个小孩子,打打闹闹,开开心心。有次我爸来开家长会的时候见到你,回去还和我夸你漂亮来着……”林承雨道,声音很空,视线也很空,虚无地望向远方,“怎么这一秒我们就一起坐在了医院里?你是殷总,我是林总,他已经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怎么就毫不留恋呢?”殷容瞥他一眼,道,“胡说八道。”
林承雨道:“如果留恋,就不会这样。”
殷容问:“你怨他?”
林承雨顿了顿,道:“我没有。”
“你怨他也是正常。”殷容道,“没有孩子不怨自己的父母,我也怨。怨我爸是个不担事的窝囊废,怨我妈只顾着自己开心。”
林承雨转过脸来望她。她很平静地与他对视,甚至还笑了一下,道:“你看——承认自己讨厌别人没有那么难吧?”
“对你来说是没有难度。”他笑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们还在上初中。你揪了一个男孩的衣领,把他脑袋往树上撞过去。”
殷容自己都吓一跳:“不可能吧?我很软妹的,没有这么暴力。”
“软妹吗?你看起来是挺软妹的,出手时倒是一点也不软。”林承雨笑起来,“我在旁边看热闹,听其他人讲,是因为你们班有一个女孩子来了月经,不小心弄在凳子上,被这个男孩嘲笑她是脏东西——你揪着他的衣领往树上撞,说他才是个脏东西。他被你的气势慑住了,竟然还真的被你制服,撞了好几下,直到老师过来,你才撒手跑掉……跑得飞快呢。”
林承雨现在都记得殷容跑掉的样子。
那棵大树旁边是通去下面操场的台阶,她几步跳了下去,白色的公主裙像蓬蓬小伞,绽开微小弧度,转个弯,就消失不见。
他这么一说,殷容才勉强有点印象:“哦……那是他活该,嘴真贱。”
“是活该。我和他一起打过球,平日里他也爱背后说东说西。”林承雨道,“我有时候也觉得烦,所以看你那么做,心情挺爽快。老师来的时候问什么情况,我和老师说,是他先动的手。老师很相信我,把他批评一顿,我现在都记得他那怨毒的眼神。”
他平日里好像没这么多话讲。人好像很放松,也很紧绷。精神疲惫到一定境界的时候,好像处于一种很少见的、说话完全不过脑子的真空状态。
殷容还是第一次听到林承雨说觉得谁烦,也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还会使这种坏。
她笑道:“所以你也会讨厌别人。”
“当然。”林承雨笑道,“而且我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你。”
他的语气是那么平和,淡然,无比流畅地就接下去:“你呢,容容。你那时候也喜欢我吗?”
很突然地,空气停滞了下来。
没来得及拧上的草莓牛奶,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甜香的气息。
殷容捏紧了那瓶身。
林承雨好像没有在等待她的回答。
他只是仰起头靠着椅背,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讲这些很奇怪是不是?我是怎么说出来的?”他好像笑了下,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刚刚媒体问我父亲还有什么未完成的遗憾,我一时答不上来……他有什么遗憾,也不会告诉我吧?自己的遗憾只有自己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也很缓,是真的大脑完全放空,几乎像是喃喃自语:“我在想,今天如果是我……”
突然,他听到了女孩的声音。
她用很轻地一声打断了他,回答:“是喜欢的。”
林承雨衣袋里的电话突然轻震了下。
屏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