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燃起的那一刻, 天地间仿佛有“铮”的一声轻响,如弓弦震动。施溪终于反应过来那熟悉的感觉是什么,是【心弦】。
他往皇宫中殿走。焦土之上,满目疮痍, 尸横遍野。
罗府的人死了, 赶回帝都的卫氏宗亲也都死了。
施溪走进火海的时候, 最先感觉到的不是炙热, 而是四面八方令人窒息的浓烟。走近后会发现,烈火上方居然漂浮着蓝色的雾, 绮丽又梦幻,彻底扭曲了这一方的时空。
目睹这人间惨状,成耀两眼一翻,差点昏厥过去。
成元好歹是兵家术士,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此间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的力量,他脸色煞白问:“发生了什么?”
施溪冷淡吩咐说:“成元, 你去外殿叫还活下来的人快跑。成耀, 你现在最好能拦住罗槐月。”
成元握紧拳头,点头:“好。”
而成耀则是惊恐万分,大喊大叫:“什么叫我去拦住罗槐月!施溪你要去哪里。喂、不行, 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施溪受不了他了。他进皇宫时,并没有把【千金】变回去, 转身抬袖,染血的木剑直指成耀的喉咙。
“——!”成耀瞬间噤声,抖如筛子。
少年白衣猎猎, 乌发纠缠烈火, 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再有平日的散漫清澈, 声音冷静。
“神器的杀机, 罗槐月现在只使用了三分之一,还没全部发挥出来。你不拦她,整个皇宫所有人都会一起陪葬。滚,别跟着我。”
他收剑,快步往皇宫深处走去。
衣袂掠过一个已经被烧成焦的尸体时,施溪顿了顿脚步。
是不是卫国天家的心灵感应,他连死人的性别都分不出,却笃定了他姓卫。施溪又看了眼脚下面无全非的尸体,神色在阴影中看不真实。
这场火到底要烧到什么时候呢。
从长绥山脉,到高唐塔,到现在云歌皇宫……
他离开后,成元直接往外殿跑去。
成耀其实也想跟他一起跑的,但施溪的话如针扎在他心头。他是真的贪生怕死啊,于是,成耀咬咬牙,还是心惊胆战地去找罗槐月。
施溪直接往皇宫内殿走,去往云歌皇宫的禁区。
成元气喘吁吁跑到外殿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其实并不需要他。城门内外,腹背受敌。但有人已经把惊恐的众人安顿好了。他看到了罗文遥罗儒圣,还有一个站在他旁边,浅蓝衣衫、如松如竹的青年。
“我回云歌的时候,差点以为我走错了。”翟子瑜平静说:“能让【虫师】这么肆无忌惮散播疫病,云歌城的术士都死绝了吗?”
罗文遥言简意赅:“确实死绝了。”
翟子瑜偏头,问他:“你还把它当帝都吗?”
罗文遥不回答,只拆下腰间的玉丢给他,继续冷漠道:“帮我照顾下我弟弟。”
翟子瑜沉默接过那块玉,手指一点一点握紧,而后说:“求我办事,你都不付出点代价的吗。”
罗文遥:“代价就是我弟,他是个好苗子,以后随便你折腾。”
翟子瑜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啊,折腾死了也算你的。”
罗文遥:“你不会的。”
翟子瑜笑意戏谑,有一瞬间想把手中的玉丢回去,或者捏碎。可他将玉紧攥在掌心,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最后也只是闭眼深呼口气,苦笑喃喃。
“罗文遥,你我还真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啊。”
他挥挥手,对这位同窗多年的知交,轻声说:“你去吧,我会尽我所能保下云歌的。”
“嗯。”
罗文遥点头,他其实很少求人也没求过人。
罗文遥在火海前回头,凝视着翟子瑜的眼,低低说了声:“谢谢。”
翟子瑜别开了视线。
云歌城的雨和哀嚎,污染不了皇宫的天空。但在一墙之隔,萧声幽怨哀婉响起,呜呜咽咽——
鬼将军坐在浮空的玉辇上,横吹碧萧。他如将军排兵列阵般,召集所有死去的百姓,将他们变成乌泱泱的军队,兵临城下。
一群死去的人脸色青白,身泛红光,围攻在皇宫城外。只待罗文遥一死,这数万阴兵就会直接闯进去。
另一边,圣人学府的师长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虽然雨停了,但是已经感染疫病的人,肉身腐烂,同样可以传染。
他们想往城外跑,可一位四阶大儒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整个帝都,好像都被人围困住了——外面有更可怕的敌人。
“不能这样走。”学宫祭酒李德雍抬了抬手,他仰起头,看着乌云沉沉的夜空,哑声说:“出不去的,每个城门口都守了人,他们是想杀光云歌城的人啊。,
掌事姑姑诧异:“那怎么办?”
李德雍愤怒无力到浑身发抖,可他还是维持着镇定,转身,发红的眼看向皇宫方向,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走皇陵那条路。”
穿过卫帝陵墓,离开这座毒城。
“跟我来。”
“是。”
圣人学府所有人眼中都布满红丝,但无一人退缩,高声应和。
他们吹哨,高高扬起手,带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幸存者,往云歌皇宫走。
这一晚好像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忠义证道。
每个少年都在这国破家亡之际,迸发出无尽的勇气来。
十岁生辰来临前,罗文遥他开始感到不安和不舒服,有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纷至沓来,他难受地蜷缩起身体,蹲在角落里。
纳兰诗或许也是看到了他的难受,坐到了他旁边。
她并不在意山洞的地上脏或不脏,衣裙像黄色流沙,偏头,若有所思地看他。
“你哥哥,在换命的这个时间点,估计也和你一样难受吧。”
罗焕生难受地抱头,脸色苍白渗汗,发出痛苦呻吟。
纳兰诗说:“不要怕,罗焕生,零点一过,你就会成为云歌城的下一个天才。”
罗焕生愣愣的抬头,虚弱说:“天才?”
纳兰诗笑了:“嗯。年少成名,艳惊四座,怎么能不叫天才呢。”她平静道:“你哥哥可是五十成圣啊。”
罗焕生已经痛苦到无法思考了。
纳兰诗垂眸,伸出手,淡金色的流光,又一次涌入了罗焕生的脑海,帮他缓解下了记忆重叠命运重合的剧痛。
纳兰诗又温柔道:“我来给你讲故事怎么样,这样你会好受点吗。”
罗焕生摇摇头,他现在不想听任何故事。
纳兰诗:“那就聊聊你刚才看过的话本吧。罗焕生,外面所有人都在朝我们赶过来……”
她万花筒般的琥珀眼眸在暗中折射出无比绚烂的光彩,笑吟吟,说:“那群圣人学府的天之骄子,今天都打算为帝都战死,率领所有无辜百姓逃出生天。你说他们能成功吗?”
事关云歌,罗焕生抬起头来,含着泪直直看向她。
纳兰诗歪了下头,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平静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喜欢有志者事竟成。我喜欢看天道酬勤,所有的勇敢努力都有回报。然后,书里也总喜欢浓墨重彩描写这些。”
她眨了下眼:“所以我小时候,以为传奇就是要足够精彩。不过后来吗,我改变了注意。”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卖了个关子,要笑不笑问罗焕生:“罗焕生,我帮你成为传奇怎么样?”
罗焕生被她吓到了,蜷缩着后退。
“其实平庸远比死亡要可怕。”纳兰诗的手扶上男孩的脸,恍如叹息说:“为什么他们不认为幸存下来其实也是一种诅咒呢?”
“如果这群儒家术士今日为云歌战死,之后就不用亲眼目睹帝都变成魔窟,更不用恍然大悟,原来害他们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最尊敬的儒圣。”
“他们要是死在云歌,就是英雄,是为后世哀悼的传奇。可他们要是活下来,成为缺胳膊少腿的废物。修为尽毁,苟延残喘,那么此后,他们将用一生去痛苦怀念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纳兰诗说到这,低低地笑了一声。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她轻喃说:“我在【归春居】炼制灵窍丹的时候,见了很多卫国学子。他们十年寒窗苦读,不远万里求学。悟道时也是吹锣打鼓,意气风发,风光无限。可是怀揣希望来到云歌后呢——却成为贵族们进食的一锅肉汤。”
纳兰诗嘴角流露出一丝嘲弄的笑。
“你天资再出众又如何,跟云歌城的贵人比起来就是尘埃。同理,稷下马上就要建好了,六州天才如云,乱世之中心怀赤城的人最活不长,就像你哥哥。”
“所以,罗焕生,你相信我,你哥哥死在云歌是他最好的归宿。”
施溪在皇宫内殿宿星宫找到了姬玦。
施溪是想劝他走的,可是被寒月冷风一吹,他冷静下来,焦虑担忧的心稍止,才后知后觉。如果姬玦想要离开云歌城,谁都拦不住他。
他来到宿星宫后,姬玦递给了他一个木簪——当初在【新塑】杀机中差点半毁的皇陵钥匙,现在又回到了他手里。
施溪握紧木簪:“你怎么做出来的。”
姬玦:“读取卫姜尸体的记忆,这几天把它复原了。”
施溪:“她死了,我都没守孝,你还帮我守了灵啊。”
姬玦看着他,轻轻笑了下,眼神黑沉:“施溪,如果我说我想让【天子杵】出世,你现在会乖乖留在这里吗。”
施溪愣住,他错愕地抬眼看姬玦:“你想,让【天子杵】出世。”
“嗯。”姬玦点头:“你见到翟子瑜了吗。”
施溪:“见了。”
姬玦:“那他有没有跟你提我来云歌的第二个条件。”
施溪:“……”
姬玦说:“我当时不知道世子是你。不过,也没那么无聊,闲到对一个陌生人赶尽杀绝。我想杀卫国世子,是为了帮杜圣清一把,因为我以后会需要用到【天子杵】。”
施溪呼吸都停了片刻,哑声说:“你要用【天子杵】干什么?”
姬玦看他一眼,笑了笑,平静冷淡道:“等什么时候,你愿意对我坦诚,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施溪低头:“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
姬玦:“我本来不想干涉云歌的事的,但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冒险。”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别怕,哪怕【天子杵】出世,我也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