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碎丹结婴一块而来的, 还有化械的最后一个阶段。不知道是不是身体过于虚弱的缘故,施溪安静飘在自己的丹田内,看灵力起伏。脸色苍白, 思绪悄无声息发散。
他一个人守着桑田变沧海, 孤零零在黑暗中,仿佛又回到了初到机关城的岁月。长大后跟外人提起那些年, 可以轻轻松松说, 是当时不懂事,恨也恨得很幼稚,没有任何道理。
可这些话,谁去告诉六年前的他呢?
六年里每一个日夜,都是他一分一秒,睁着眼熬过去的。
他第一次想要变得很厉害, 是为了徐平乐, 是为了争夺【千金】, 送给他做礼物。
后面想要变得很厉害, 还是为了徐平乐, 是咬着牙、固执地想要杀上婴宁峰去问一句为什么。
最后不再恨了, 修炼的理由,就变成了“回家”。谣夫人病危,黄老也不剩多少寿命。施溪想不出来,自己和这个异世到底还有什么羁绊。那么, 回家吧, 修炼成神是不是就可以穿越时空。
“小施,你真的想明白了, 你为什么恨他吗?”谣夫人躺在病床上, 轻声问他, 长辈的目光温柔又哀伤,藏着千丝万缕的担忧。
可施溪开口,涩声说了个“我”字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为什么恨姬玦——
恨他拒绝;恨他不跟他走;恨他欺骗。
又或许最恨的,是自己竟然是他破五蕴炽盛的一道劫。
火海漫卷,姬玦的衣袍也如染血般红,轻声在他耳边告别后,推开他。手中荧惑尺化剑,转身,白骨堆成的天阶,通向再不可见的云端。
千金楼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聚集了六州罪人。天下极恶之地,却保留了施溪刚穿越时的所有幼稚。
是因为有人为他搭建出了个空中阁楼吧。
他仅仅是有一点卫溪的记忆,就在寂寥的高唐塔内,感到心悸恐惧。
那么姬玦呢,他一出生就被秦国皇室视为祸国妖孽。后面成长的婴宁峰,疯魔的程度相比卫国宗祠估计有过之而无不及。可那样压抑清冷环境中活下来的姬玦,施溪在千金楼对他的印象,竟然是温柔。
并不是伪装出的温柔,而是好像徐平乐本身这个人就很好,又或者说,对他很好。
施溪今时今日,又一次想起了谣夫人那句话。“小施,你真的想明白了,你为什么恨他吗?”
施溪脑海中盘旋着这样一句话,迎来了碎丹。
千金吞噬玄天木,彻底修复完整。
他这痛苦的化械期也终于要结束了。
施溪再度睁开眼,又是三天后。他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千金还需要一段时间缓冲,虚弱地睡在他旁边。
施溪起身,穿起衣服,往外面走去。
出门就是一大片青色的稻田,山间溪流曲折,灌溉过阡陌交错的农田。
水声潺潺,晴空万里。
他闭眼,深呼了一口空气。破道家四阶元婴后,术士对天地的感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口气呼完,施溪心情好了很多。
如果他醒来是在云歌城内,或许会很糟心,但在这里,他见谁都愉快。
随手扯了根生长在稻田旁边的狗尾巴草,施溪路上,现在遇到谁都能聊两句。
一个农妇好奇地看了他好几眼,笑说:“我们都以为那位公子养屋子里的,是他的妻子呢,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施溪眼巴巴问:“大娘,他去哪儿了啊。”
农妇指路:“东边,出去了。”
“哦,谢谢啊。”
施溪在东边,村头的一棵古槐树下,等到了姬玦。
姬玦见他坐石头上摇着狗尾巴草的样子,问:“你在等我?”
施溪:“嗯,等半天了。”
姬玦:“起来吧,回去聊。”
施溪好奇:“你出去干什么了?”
姬玦笑说:“婴宁峰那边要给我传信,我怕青鸟过来惊动你。”
施溪点头“哦”了声,继续问:“这次信的内容是关于什么,还是稷下吗。”
“嗯。”姬玦点头:“琅琊王家、泗水颜家、江陵钟家,这三个儒家世族都同意了。灵墟崖那边,胥蝶夫人长眠不醒,但逍遥子替她签了字。本来兵家对此事是持观望态度的,可鬼将军不久前云歌现行踪,于是锟铻那边也松了口。”
施溪错愕:“鬼将军,他不是已经被曲游大义灭亲了吗,竟然还没死。”
姬玦点头:“圣者保命的手段很多。”简单解释了一句后,他便继续道:“医家那边,谣寻微也答应了。法家,名家,道家,儒家,兵家,医家,主流的几大家,多数都已经同意创建稷下。婴宁峰在问我的想法。”
施溪抬眼看他:“那这次你怎么说。”
姬玦和他对视:“这次我同意了。”
施溪惊讶,皱眉:“可你上次还……”
姬玦笑了笑,冷淡道:“建造一个天下学宫是大势所趋。”
“稷下学宫的选址和入学标准,需要百家一起讨论。所以在学宫建立前,会举行一次会谈。琅琊王提议,不如就在云歌会谈,可名家上官琉璃很快就拒绝了。”
“云歌现在是天下公认的泥潭,没人会愿意进来趟它的浑水。六州的人都在旁观,也都在等。”
施溪:“等什么?”
姬玦:“他们知道云歌马上要迎来一个昏庸无能的暴君。所有人都在等,罗文遥会不会逼宫谋反。”
施溪:“……”
如果不是他,姬玦本来也该是作壁上观的一员吧。
姬玦平静说:“赵国在天下中州,没猜错的话,最后百家会谈的地方会选在鹊都。”
他偏头,眼神幽黑一片,问:“施溪,你现在要我带你去鹊都吗?”
施溪手指一个不小心,折断了狗尾巴草纤细的茎。皱了下眉,没说话。
姬玦声音轻得仿若低喃:“我很少见你不开心的样子,也许让你去见卫姜就是个错误。”
施溪摇头:“不,我想要得到【玄天木】,早晚会见到卫姜的。”
姬玦看着他,问:“高唐塔让你记起了些什么对吗?”
施溪“嗯”地点了下头,眼睫垂下,眼眸有些冷然。
“我算是知道,卫姜为什么生我又杀我了,【灵窍丹】就是她从高唐塔暗格古卷中看到的邪术,她想生下我,然后吃掉我,夺取我的天赋。可我出生的时候是个普通人。卫姜计划失败,才气急败坏,拿簪子刺穿了我的心脏。”
姬玦垂眸看他。
施溪察觉到他的视线,笑说:“你不用安慰我,我对她没什么感情。就是一想到高唐塔和她呆在一起的日子,挺恶心的。”
“好。”姬玦笑了下,说:“我不安慰。所以你现在要去鹊都吗?”
施溪说:“再等等吧。”
所有人都对云歌的浑水避之不及。可施溪现在对这里的情感非常复杂,厌恶、烦躁、抗拒之下,还有无法抑制的哀伤。
卫国宗室的血,救了他很多次,可福祸相依,这源自天家的血,也让他对这片大地,有超过其他人的不忍。
是当初下青鸾,抬头仰望九阙宫门时,心中难掩的震撼。
是入皇宫,枯枝上那只红眼乌鸦对自己长长久久的注视。
甚至织女峰前,【归春居】桃花和风相迎;高唐塔上,顶楼的黑铃为他云中哀歌。
哪怕最后卫国陵墓内,也是卫氏的血庇佑着他从湖水浮棺中,死里逃生。
施溪做不到像罗文遥那样对云歌呕心沥血。
可依旧一直有道声音,在让他留下来。
那就暂时留下来吧。
回到养病暂居的木屋,姬玦替他开窗的时候,想了想,清晰冷静说:“我当初以为你离开南诏密林,会很快熟悉这个世界。却没想到,你在墨家机关城呆了六年。”
施溪:“那个时候不想动,就只想一个人闭关修炼。”
姬玦轻笑一声,点头,而后说:“施溪,你若是见过天下六州的广阔,或许就不会为云歌黯然神伤了。”
姬玦不以为意,淡淡道:“你是帝姬之子,卫国理所当然挽留你。可是凭什么呢?你想要【玄天木】,我也可以给你。它给你的所有小恩小惠,我都可以做到。云歌的烂摊子,你本就没必要去接。”
施溪有些惊讶:“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啊。”
姬玦:“大部分吧。”
施溪无语:“够了啊。”
姬玦走过来:“为什么不走?新塑不痛吗?”
施溪:“有很多原因。第一,我本来就有修农家术法,农家成圣之前,悲悯之心最为关键;第二,我是卫国世子,杜圣清想要彻底废帝必须杀光宗室,我逃到鹊都他也会找过来的;第三,我从来很相信我的直觉。”
“所以你不用担心。”施溪如实说:“我并不是被感情左右留下来的。”
姬玦:“嗯,你不是。”
施溪看他一眼:“你心情不好啊。”
姬玦:“没有,以后跟我一起行动吧。”
施溪:“你不是说云歌是我的主场吗。”
姬玦:“我那天见你的时候,觉得云歌更像是你的刑场。”
施溪:“……”施溪想骂人,可是又没忍住被逗笑,说:“不过我也因祸得福,现在破元婴了。”
姬玦开了个玩笑,自己却没笑。
他不再和施溪说些没用的废话,只说现在对施溪而言最重要的信息。
“高唐塔起火,钟永元死了,罗文遥重伤,瑞王安顿完所有人和事后,觉得是云歌近些日国运不好,才闹得人心惶惶,因此提出了冲喜一事。他把卫知南和罗槐月的婚事提前了。”
“杜圣清想要杀光卫氏一族,这次婚礼,或许就是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