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官明日便——”翁泉咬着后槽牙玩味地说道:“先将孟度的罪名放出口风。”
明日, 是给沈持最后的期限了。
他很想知道沈持得知后会如何行事,是依旧不闻不问,还是束手就范呢?
翁泉心道:沈持呀沈持, 你最好是乖乖听话。不然, 咱们双方都多伤啊, 你说是不是。
贺俊之颇满意他的手笔, 亦意兴很高地说道:“本官也想看看, 沈归玉的心到底有多冷。”
这时候窗外夜幕缓缓落下, 天黑了,有下人来报:“贺大人,翁大人,咱们的人盯梢到沈大人方才从孙家医馆出来后去秦州会馆与其家人汇合。”
翁泉问:“沈大人看起来着急吗?”
“沈大人胳膊下夹着一本《翰林诗集》, ”下人回道:“他踱着四方步,还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份炒麻豆腐带回去, 未看出有一丝急躁之色。”
“《翰林诗集》, 诗集, ”翁泉笑道:“沈大人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哦,对对对,”他想起一件事来:“今科薛榜眼, 如今的翰林院编修薛溆薛大人前阵子得了首好诗, 其中有一句‘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哎呀那是真好啊, 一作出来就传唱遍青楼酒肆, 盖过了新科状元郎沈持的风头……”他滔滔不绝:“沈大人必是进京后听说了这件事, 心中不服气, 要寻来瞧一瞧, 想着该怎么争个高下……”
翰林诗集。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让贺俊之莫名眩晕了一瞬,他坐正了身躯,斜瞟他一眼:“不用等明日了,翁大人今晚就想法子把孟度的罪名放出去,务必要传到沈归玉耳中。”
翁泉倏然被打打断叫停,“噶”的一声,嘴巴收得不利索砸吧了几下:“……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
傍晚。
秦州会馆内。
自打今年四月份沈持高中新科状元后,秦州府在京的乡贤们高兴,纷纷解囊给会馆捐银子,让修缮门面。
与年初时相比,如今的会馆内装潢一新,从先前沉闷的灰色换成了花青、藤黄、石绿等色系,明快但不轻佻,让室内更显气韵透达。陈设的红木案榻很是阔气,上面讲究地摆放着仙鹤形香炉,藤编罐里插着一支梅花,缕缕暗香浮动。
沈持一家人的到来让会馆掌柜申四明喜极而泣:“沈老爷,夫人,小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在下好叫人去城门外接你们。”
“在下一家来投宿就够麻烦申掌柜了,”沈煌拱手说道:“安敢再劳您相迎。”
“沈老爷说的哪里话,”申四明说道:“要不是沈大人,会馆哪敢想有今日,在下心中感激不尽啊,”他一边说一边招呼伙计们搬行李:“挑两间最好的上房,把老爷夫人和小姐的行李搬进去。”
沈煌谢过他。
到房间里安顿下来后,伙计们送了热水来,供他们涤去一路风尘,洗漱更衣。
沈煌看着富丽的会馆房间,想着沈持,心中终究不安,他低声对赵蟾桂说道:“我和贱内,小女三口人没什么事,阿桂你还是去找阿池吧。”
兴许沈持身边需要人手呢。
“老爷,咱再等等吧,”赵蟾桂跟着沈持的时间不短了,知道他的性子:“大人或许想独自静静呢。”
或者,沈持有事要办,带着他不方便。
沈煌点点头:“是我糊涂了。”
赵蟾桂:“老爷,咱们哺食吃点儿什么,我去告诉申掌柜。”
这一天下来还没好好吃顿饭呢。
沈煌哪有心思想吃饭的事:“不要太麻烦人家,会馆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赵蟾桂应声“是”下楼去了。
不大一会儿,申掌柜上楼来请沈煌夫妇和沈月去大堂吃哺食:“今儿这顿没准备什么,只一道清汤鸡丝面,委屈老爷夫人和小姐了。”
“咱们秦地的风俗,上车饺子下车面,这面寓意着长安常聚,”沈煌说道:“这顿饭,没有比一碗面更好的了。”
申四明笑着说道:“是啊,希望上天保佑,咱们秦州府的同乡都能长安常聚。”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蓦地想到身陷囹圄的同乡孟度,揪心不已。
会馆的鸡丝面鸡汤清单鲜美,上面浮着翠绿的小葱,另有切成三角的油炸豆腐干放在汤中,吃起来让整碗面柔中带脆,更能激发食欲。
然而沈煌夫妇和沈月拿着筷子,吃得慢极了,好半天才挑了三五根面条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皆心事重重的模样。
坐在一旁的小桌上陪着他们吃饭的赵蟾桂也一样,半天才动一动筷子。
这一碗面从傍晚吃到天黑,从新出锅热气腾腾到冰冰冷,四人还在一点点往下咽。
“吱——”会馆的大门开了,和着冬月北风的呼啸,有人兴奋中带着激动喊道:“沈大人来了。”
大堂内食不甘味的几人忽然脸上有了光彩:“可算回来了。”
初浓的夜色里,沈持带着一身冬日的寒意走进来,屋中明亮的烛光照得他眼睛微微一眯,他手上带着一包吃食,往餐桌上一放,笑道:“才吃饭,正好,来,尝尝京城里的麻炒豆腐,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据说要做炒麻豆腐,先要将绿豆浸泡在水中泡上三天三夜,泡透了之后再用石磨磨成浆,这浆水静置后可以做两种吃食,最上面稀的是豆汁——后世爱喝的很爱喝,嫌弃的很嫌弃,下面一层稠糊凝滞的暗绿色粉浆,榨去水分,用雪里蕻和羊尾巴油一炒,非常香又下饭。
申四明:“沈大人还没吃饭吧?”他吩咐伙计:“快,给沈大人煮一碗鸡丝面来。”
“谢了,”沈持没跟他说过多客套话,洗净手后他坐到沈月身旁:“累吗阿月?”
沈月看着他摇头,看到兄长还有心思买来麻炒豆腐招呼他们吃,她想:孟夫子的事情,他必是胸中已经有底,想好对策了。
她也跟着松快了,拿眼睛瞟了瞟那盘麻炒豆腐。
沈持从袖中掏出一张发黄的包草药的纸:“阿月,哥哥跟你说,京城里有一名姓孙的大夫,医术非常高明,哥哥呢方才去领了号,你明日便到孙家药馆去让他给你瞧瞧,好不好?”
一听又要看病,沈月本能地眉头一颦,可怜巴巴地扭过头去看着朱氏。
朱氏摸了摸女儿的头:“阿月乖,明儿娘带你去,要是孙大夫开的药苦,娘就带你去买蜜饯吃,好不好?”
这等哄小孩子的话让在沈月听了哭笑不得。
新煮的鸡丝面端上来,沈持舀了口汤喝,随后又夹起一筷子麻炒豆腐,才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吃,就听见会馆的伙计仓促凌乱地跑了进来:“掌柜……”
他看了看沈持,话堵在喉咙里不知该说不该说。
申四明:“我让你留意点儿大理寺那边,可是有孟夫子的消息了?”
那伙计难过地点点头。
沈持的面色微变。
申四明:“说吧,让沈大人也听听。”
“有自称他家亲戚在大理寺当牢头的人说,”那伙计说道:“贺大人要给孟夫子定一个什么‘隐匿不揭发’的罪,还要打他二十板子。”
音落,大堂之中刹时落针可闻,随后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每年挨板子死了的可不少。
沈持的神情骤然大变,却又在瞬息间如常平静,他淡声说道:“没说什么时候行刑吗?”
伙计:“没听说。”
沈持目光僵直地凝视窗外廊檐之下风灯中跳跃的烛火。
“隐匿不揭发”在本朝并不是什么大罪,打二十板子也量刑适当。然而就是这么个可有可无的罪名,前后一个多月才透露出风声……拖得过于诡异了。
说实话,当初孟度被抓的时候,沈持曾怀疑过,大理寺是不是要用这件事钓出、扳倒哪条大鱼来,为皇帝萧敏磨刀霍霍或是铲除异己,事情未明朗时他一直拖着不敢贸然进京露面便是担忧此事,可等来等去,大理寺并没有从孟度身上牵扯出别人,甚至连孟朝的友人,用了“龙蟠虎踞”三十来年上梁文的祝家人都安然无恙——当然,据说祝家也没有正经的后人了。
带着种种疑惑,直到他抵达京城,姓贺的总算忍不住放出给孟度定罪的口风,这一刻他完全能够笃定:他先前的直觉没错,贺俊之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很好。
他一直就在等贺俊之拟给孟度定什么罪名,到此刻总算是尘埃落定,对方亮出了一张底牌。
隐匿不揭发,打二十板子。
沈持咂摸着这个罪名和量刑,心中冷笑:姓贺的够高明,这件事轻飘飘的落下,在京城连一片水花都激不起,无人在意或问津,然手段却极尽歹毒,这二十板子足以置孟夫子于死地,叫他们得以有足够的分量来拿捏自己。
孟度的事,前后脉络是理清楚了。
可是——沈持百思不得其解,贺俊之为什么要冲着他来?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两个人,姓贺的是翻云覆雨的大理寺卿,他不过一连根基都未稳的仕途新人,有什么值得姓贺的大动干戈,以至于抓孟度来做筹码要挟于他?
万般疑惑一起涌上心头,沈持想不通。
尽管如此,但眼下他不得不有所行动了——一旦真叫姓贺的将孟度的罪名和刑罚写在黑纸白字上盖上刑狱的大印昭告天下,不用大理寺使出龌龊手段,孟夫子必会自绝于世,才不会给他们羞辱的机会。
且说不定孟夫子早看穿了贺俊之的意图,那他就更不会苟活当沈持的软肋了。
因而,不能再等下去了。
沈持拿出帖子叫赵蟾桂送去贺府:“给贺大人捎句话,就说我想见他。”
他要见一见贺俊之,无论如何是要保住孟夫子的。
赵蟾桂迟疑了下,还是接过帖子去了贺府。
沈煌犯愁地看着沈持:“阿池,爹能为你做什么?”
朱氏和沈月也巴巴地望着他。
沈持勉强淡笑三分:“没事的,别担忧。”他说完,问会馆的申掌柜:“申掌柜在京城多少年了啊?”
“哟,”申四明想了想说道:“有小二十年了。”
沈持低下头才发现他的饭还没吃,连忙扒拉两口填了下肚子:“申掌柜,能陪本官喝杯茶吗?”
申四明晓得沈持要向他打听京中之事,笑道:“沈大人请随在下去茶室坐坐。”
沈持端起茶碗漱了口,拿起他的《翰林诗集》跟着申四明去了楼上的茶室。
二人进去后,他将门窗一一关好。
“大人要问什么事尽管问吧。”申四明说道:“但凡在下知道的,无不告诉大人。”
沈持坐定后翻开手头的这本《翰林诗集》,说道:“本官今日偶然之下拜读了贺大人早年作的诗,才知他竟如此有才华。”
《诗集》中的头一首《题董帝师村居》,写道:莲绕闲亭柳绕池,蝉吟暮色一枝枝。
……花圃春风邀客醉,茅檐秋雨对闲棋。
樵童牧竖劳相问,乡村从来出帝师。①
这是贺俊之当年高中榜眼后和友人出去郊游,在京畿的山中路过本朝开国之初的帝师董真故居时写下的一首诗。
其对仗之工整,朗朗之上口,可谓诗中上品之作。
且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对董帝师的崇敬,想到他父亲王渊与董一样出身乡野,也隐隐寄托着他的自豪之情。
听到沈持夸贺俊之有才华,申四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贺大人年少时在京城是‘人如玉世无双’的翩翩公子,他出身华贵才高八斗,杏榜高中探花后做了翰林,要不是……”他摇摇头继续说道:“贞丰五年,他在翰林院做编修满三年,本来要到京兆府任少尹的,谁知道……一夕之间竟被人弹劾他不是帝师王大儒的亲生儿子,而是因贪污河道岁修银被诛了九族的抚州知府贺世仪的遗腹子……”
当朝,包括很多朝代,贪污河道岁修银是极重的罪行,毕竟修河道之事稍有疏漏就会殃及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一旦被坐实,不是满门抄斩就是诛九族的下场。
所以很多地方官员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染指岁修银子,那贺世仪实在是又贪又蠢,无法无天。
沈持:“可尽管贺大人被揭发出身世,陛下当时不是没降罪吗?”
“是啊,当时贺大人羞愤得欲触柱而死,但陛下惜才,”申四明说道:“不仅没降罪,陛下还说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贺大人是老师王大儒的养子,但从未将贺大人视为贺家人看,而后为了安抚贺大人,又将他擢去当大理寺当少卿,贺大人为了感念陛下的恩德,自绝贺家的子嗣之根,在任三年,他以令人光听了都要哆嗦的手段将朝廷蛀虫,锦衣侯韦有昌一家连根拔起,清除得一口不剩,立了大功……”
但从此也有了酷吏的名头。
沈持:“……竟还有这么一段事情。”
锦衣侯韦有昌,是先太后韦氏的亲弟弟,皇帝萧敏的舅舅,但因萧敏是韦氏的养子不是亲子,故而这舅舅也不是亲舅舅。
萧敏登基后,尊养母韦氏为太后,封韦有昌为锦衣侯,给足了无上的荣华,但也因此养大了韦氏一族的胃口,韦家结党营私干涉朝政,逐渐成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
直到后来韦氏被贺俊之扳倒,满门覆灭,皇帝萧敏的龙椅才坐得舒坦些。
……
沈持:呵呵,从一连串的巧合看来,姓贺的在就任京兆少尹的前夕被揭发身世,转而到大理寺去当酷吏,就好像有人罗织了一张网,专门等着他往里钻一样。
放这张网的人——除了皇帝萧敏,他想不起任何人来。
想到这儿,沈持微微打了个寒噤。
这酷吏,不是贺俊之心甘情愿当的,似乎有几分被“君恩”所迫的意味。
怪不得到了贞丰九年,他当了四年的酷吏之后,路过大汉的长安城外,在酷吏张汤的墓前写下一首《早秋》:
疏雨洗空旷,秋标惊意新。②
世人说酷吏,清风慰故人。
龙吟虎啸地,至今说严峻。
……
中有一句:世上的人都在说你是酷吏,只有一年一度的清风来安慰你这位老朋友。
这首诗显而易见的,他用“清风慰故人。”一句表达了对酷吏张汤的同情,何尝又不是心疼他自己呢。
但沈持一点儿都不同情他:如果说当年为了扳倒韦氏你迫不得已,那后来愈发变本加厉甘之如饴干着酷吏的勾当又是为了什么。
哦,他懂了,是权势,一旦尝试过凌驾于人之上、让人人惧怕的滋味,就再也放不下了。
因而,姓贺的靠着酷吏的手段很快就从大理寺少卿爬到了大理寺卿,独掌刑狱,说到底,不过难戒“权势”二字罢了。
……
沉默片刻后,申四明以眼神问他:大人可有救孟夫子的良策了?
沈持看着《翰林诗集》中贺俊之的那首《早秋》,视线圈在“龙吟虎啸地”这句上,极轻地点了点头。
贺俊之,咱们以牙还牙,你怎么样待孟夫子,我便怎样还你。
龙蟠虎踞。
龙吟虎啸。
呵呵。
申四明又用指头蘸水在桌子上写道:大人明日要进宫面圣吗?
沈持又点点头:已上了折子,明日进宫复命。
申四明低声说道:“哎,这姓贺的跟一条疯狗似的,嗅到谁咬谁,大人以后千万当心些啊。”
沈持:“多谢申掌柜提醒。”
他心想:姓贺的才不是谁都咬,而是瞧准了才下手的。
他已隐隐觉出贺俊之的意图:这人从一开始就看不上酷吏,甚至还知道酷吏没什么好下场,但是他又深陷其中脱不了身——他要物色个人接替他,成为新的一代酷吏!
皇帝手里的一把新刀!
而姓贺的自己,则要伺机摆脱酷吏的烂名声,神不知鬼不觉抽身出去。
沈持,就是他选的接替自己的新酷吏,皇帝的新刀!
明白了贺俊之的意图,沈持在心中冷然:想得美。
他对申四明拱了拱手:“在下一家老小都来麻烦申掌柜,感激不尽。”
申四明:“沈大人万不要说客套话。”想着沈持明日要进宫面圣,他催促道:“不早了,明日少不得耗费精神,大人早点歇着吧。”
沈持又谢过他,回到自己屋中。
本朝新官头一次进宫复命,照规矩是要在清晨五更天与上朝的臣子们一道进宫,而后去上书房外候着,等着皇帝想起来的时候再宣进去。
因而翌日一早,沈持便穿戴好朝服,带着奏折和官印,踩着文武百官上朝的点去了皇宫。
他今日出门乘坐的是会馆的马车,好巧不巧,走到半路掀开帘子一瞧,偏偏就碰上了贺俊之。
那人一袭绯色官袍,乍然遇见沈持后温文一笑,尽显君子温润。沈持面带笑意与他互执了礼,待放下帘子后,胃中泛起一阵不小的恶心。
好在马车里放的熏香清雅好闻,生生压住了他的不适。
沈持已十分厌烦姓贺的,但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往后同朝为官怕是有的虚与委蛇了。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叫嚣“干掉他”,把你讨厌的人干掉,你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马车逐渐走近皇宫的东华门,沈持暂且屏蔽住那个声音,闭目眼神。
一会儿进了宫,是不能出半分差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