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考官曹慈接过来一看:嚯, 几乎每个同考官都在上面画圈了。
到底是怎样的文章,能让在座的同考官全部荐卷给他呢。
曹慈扫过朱卷上的一个个圈,移目去看这篇文章。
他看了头一句破题之后便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许久一动不动, 直到看到文末最后一字仍意犹未尽:“哎呀呀,这举子真是可恶,怎不多写几行。”
叫他看的不过瘾, 心痒。
同考官们笑道:“这篇文真是八股妙文,清真雅正自不必说,最难得举子将题句虚情实做,笔翻波澜, 笔翻波澜,竟似凿凿真言, 写得独出心裁别开生面, 简约精练, 令人叹为观止啊。”
“本官看这篇文章的火候, 从起草稿开始,不修多遍不能写成这般凝练,”曹慈说道:“很难相信这篇文章出自号舍。”
他当年也从会试过来,深切体会过在号舍里的时间既难熬又仓促,作八股文打一篇腹稿写在草稿纸上后最多修一两遍就得誊写到试卷上了,否则时间根本来不及。
能在号舍之中将文章修到这般,可见根基非一般扎实。“这份朱卷,”他欣然道:“必能在今科会试中占得头三名。”
头魁或许也有可能。但毕竟才到阅卷的第三天,后头有什么惊喜等着他还不知道呢, 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了。
同考官们也附和他道:“这般佳作, 必然是今科的前三。”心中道:真的还能遇到比这篇更好的吗?有点怀疑。
他们继续马不停蹄地阅卷, 等着遇到下一篇让主考官为之一震的奇文。
……
时光往前倒两日。
獬豸书肆。
沈持和潘掌柜天天说地一番,后来才转到正经话题——《雅虫》这本书的梓行事宜,经过大约一个时辰多的心理、语言交锋,双方来回试探拉锯,终于谈妥了润笔费——120两银子。
对于他这种没有名气的小举子来说,书也不是流行的话本,不少,要不是这本书新奇,潘掌柜是不会出到这个数的,但对于买个笑都要一掷千金的京城来说,一点儿都不多。
大概连个两进院的小宅子都买不到。
从獬豸书肆出来,林瑄抱怨:“真不如等放了杏榜后再卖给他,到时候有新科进士的名头加持,或许可以多要些呢。”
沈持说道:“无妨,又不是砸锅卖铁一锤子买卖。”
他心道:看吧等着《雅虫》付梓后,潘掌柜还会来找他的。
那会儿恰好到了夏天,他只要点一只会憨叫的蝈蝈出来在书市上亮相,必能成为卖此本书最大的噱头。
到那时,潘掌柜必然会来求一只的,沈持心想:到时候不要他十两银子算他傻。
何必跟他计较一时的润笔费。
“你急着换钱做什么?”世家公子林瑄大抵从未因生计发过愁,是遇到灾荒年景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话来的富贵孩子:“莫不是看中了京中的哪位名妓要去见她?”
才急着赚润笔费的。
“……”非也。
沈持噎了下:“不怕挚一兄笑话,我有一妹不会像常人一般说话,赴京赶考时她拉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我答应她等考中进士便接她来京。”他缓了口气说道:“如今会试已过,我心中有五成把握,不得不提前为她来京作准备。”
提前要租赁一套宅院作为居所,还要给沈月买个丫鬟照顾她,再置办一套家具……样样都要银子,京城居大不易啊。
听到沈持说他有五成登科的把握,林瑄心道:你这是稳了才敢这么说。
“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他道:“归玉兄万不要客气,直说就是。”
沈持谢过他,收好银票:“得正经请挚一兄一顿。”算是多少还些林瑄的人情,这是礼数。
林瑄:“你做东,就我一人多没意思,不如叫上言念、允芳,咱们四个一道怎样?”
沈持:“那更好了。”
又请了李颐和贾岚。
择了日子,四人一道去了京城的便宜坊,吃烤鸭。
沈持上辈子对烤鸭并不陌生,只是来到这个朝代之后还没有吃过,老饕瘾犯了,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早早去要了个包间坐在里面等候友人。
李颐是头一个来的,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带了个清秀小厮,穿一件淡绿色绣百花袍,腰系玲珑大红腰带,真是柔婉可人。
沈持:“……”这是他的书童?
沈持:我懂,我都懂,其实我虽然这辈子出身低微,但我上辈子经历过的繁华你们可能没经历过,不至于是个没见过世面之人。
京城中的富家公子入有美妾侍奉,出有清秀小厮陪伴,李颐不算失礼出格。为了不让他拘束,沈持还和那小厮攀谈了几句,倒是个知书达理的。
李颐见状也自在起来。
随后而来的贾岚则带的是本分的书童,进来后就和赵蟾桂一块儿到旁边的包间里候着去了。
林瑄姗姗来迟。他不喜人服侍,只有家中的马夫在便宜坊外候着。
看到李颐随身带的书童,笑道:“这是来劝酒助兴的?我看归玉兄不大能饮酒的样子。”
那书童乖觉地盈盈一笑:“小的是来给各位郎君斟茶的,郎君要是不喜,小的这就退下。”
沈持道:“你可别走,你走了就得我服侍你家郎君了,我摸不准他的饮食喜好,再叫他这顿吃不尽兴。”
“回去生气了还要你哄他。”
一席话叫李颐主仆听得都笑了。
李公子对他的小厮说道:“好了,他们都不是外人,你不用拘束,该怎么样就怎样。”
饭桌上,林瑄道:“归玉兄,我提前向你索要一样东西。”
“挚一兄只管说。”沈持摆出大方的姿态。
林瑄:“你书中说的会奏乐的蝈蝈,真的有吗?点药是不是真的?”他从来没见过,亦没听说过。
夏天京城的大街小巷倒有卖笼子里装的蝈蝈的,只是声音聒噪的很,他从来没买过,烦还
来不及呢。
沈持:“哪里要挚一兄提出来,到了夏日,我必送诸位一只,包管它叫得好听。”
“那就这样说定了,”林瑄说道:“归玉兄不许赖账啊。”
沈持:“放心,不会赖你一只蝈蝈的。”
……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情谊更厚一层。
然而回到会馆,沈持有些惆怅,发了很大一会儿的呆。
“老爷是有什么心事吗?”赵蟾桂问他。
沈持:“……没有。”
只是今日头一次在京城与人聚餐,想起在禄县时和江载雪他们一起的几年时光,微微有些唏嘘罢了。
眼前的景,眼前的人,终是不一样了。
大约,往后的生活也将与之前全然不同吧。
……
因后面还有一场殿试,沈持再次闭门谢客,专心看书。
四月初,国子监中,阅卷录取进行到了扫尾阶段。
考官们收获满满,在那一篇佳作之后,又看到了两份同样让人拍案叫绝的朱卷,一篇阐述深刻鞭辟,有新见,显出别于其他文章的深邃之状。
另一篇,格局皆超,不经意语中俱伏深情奥旨。
将这三篇佳作放在一处,甚至分不出伯仲来。
已临近放榜之日,从第四名之后的名次已经定了,这三份如何定名次叫曹慈和一众同考官们头疼不已。
拟录取的朱卷择出来之后,还要请三位京中进士出身的三品以上儒官前来堪磨,生怕看走眼选出劣等文章来。
苦苦比较两日之后,曹慈说道:“罢了,等着堪磨时让他们来选就是了。” 为国选贤才,分毫马虎不得,考官们衣带渐宽,说话声都嘶哑了。
此次会试的三位堪磨官中,有一位是大理寺卿贺俊之,他之前也是同考官,但没参与判卷。
曹慈把三份朱卷拿出来说难定名次,应并列头名。
贺俊之冷着脸说道:“难不成曹相准备点三个会元?”滑天下之大稽。
曹慈:“不如等墨卷揭开之后按照考生年纪来排?”
“哈哈哈,”贺俊之笑起来声音细弱没有中气的模样:“曹相何不直接从最老的举子中选出来当会元,还要这会试做甚。”
曹慈被他气得想要骂人:“那贺大人说该怎么办?”
“既然文章做得都一样好,”贺俊之说道:“何不拿来考生墨卷,比对书法,谁的字最好就点谁为会元,如何?”
其他考官觉得这倒也是个法子,反正也到了该拆墨卷的时候,只是不拆糊名,比对书法罢了。
曹慈:“这……本官得奏请陛下允许。”
本朝科举以文取士,不是以书法选才。
他不敢擅做主张。
贺俊之:“那么曹相快一些吧,天下举子盼杏榜望眼欲穿。”
曹慈:“……”别说举子了,就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到你们大理寺手里还不是给拆成骨头,这会儿倒装好人发善心了。
次日,皇帝准允,同意拿墨卷对比三位举子的书法。
然而考官们一通对比下来,三份墨卷的书法都很好,也不相上下。
正为难间,贺俊之翻了翻其中之两份说道:“这两份后续的字稍显仓促,曹相请看。”
一篇的最末一行,另一篇的最末一字,有极细微仓促收笔的痕迹。
或是到最后临近交卷了担忧时间来不及,或是写顺畅了得意忘形。而余下那份则从头至尾气定神闲,通篇不慌不忙有静气。
曹慈:“果然如此。”
于是便拟定另一篇为头名次。其余一篇只有一字仓促的为次名,另一篇为第三名。
至此,终于拟定完会试的录取名次。
另一拨官吏——录取官拆开墨卷的糊名,将朱卷与考生一一对照登榜。会试登榜从最末一名写起,录取官写到最后,“嚯”了声:“这次的会元竟不是出自江浙二府,也非出自京兆府,你们绝对猜不到是谁。”
众人惊问:“是谁?”
录取官说道:“头名乃是秦州府——沈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