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
因着临近过年, 馆子里格外热闹。
楼下吵吵闹闹,多是聚会的人,馆子里的伙计端着果盘糕点, 各处送着。
馆子里最大的雅间里, 此刻却有些安静。
马吊打出了勾心斗角来。
旁边观看的几个人也是不敢出声, 生怕打扰了这四个人的思路。
陆怀清不愧是曾经跟明知言斗了八百回合的人, 此刻也不输明知言。
七皇子更不用说, 平日里扮猪吃老虎,不意味着吃喝嫖赌方面他也要藏着掖着。
此刻虽然不张扬, 但是也不像贺楚那般一直输。
明知言不针对俞渐离,见俞渐离想和牌不会捣乱, 却不会让着另外两位。
这种氛围之下,俞渐离每次摸牌都恨不得深呼吸。
这个世界纷纷扰扰, 他不应该参与其中。
他只想做一条咸鱼,躺在案板上拍尾巴。
纪砚白是个没耐心的, 多少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走到了窗户边,简单地活动关节。
雅间里没有人在意他, 更多的注意力都在牌桌上。
从上午一直到晚间,最终能算赢家的只有一个:明知言。
俞渐离松了一口气, 数了数自己的银子,只输了十三两,还好还好。
陆怀清输了三十两,七皇子四十两。
陆怀璟都看累了:“比我们上一次打得久多了,明知言赢得还没俞渐离多。”
贺楚也跟着伸懒腰:“上次你总换座位也挺耗时的, 所以今天是真的难打。”
明知言起身, 主动说道:“谢谢诸位慷慨, 今日我请。”
“得了吧,我请。”陆怀璟倒是不在意,“我早就定好了地方,走吧。”
明知言似乎还想跟陆怀璟争一争,陆怀璟却嘟囔道:“谁家过年礼盒送八股文例文的?真有你的……”
陆怀清输了也不沮丧,还挺感兴趣地问:“明知言还给你送礼盒了?”
陆怀璟回答:“可不,是他在国子监的八股文卷子,被评为最优的那种,还写了批注给我,好像我看得懂似的。”
贺楚在一旁提醒:“这可是好东西,堪比状元郎的卷子,可是能当传家宝用的,给你确实有些可惜了。”
“所以我请!”陆怀璟大手一挥,“小爷也有压岁钱。”
明知言却知道,陆怀璟是知道他的确过得拮据,才会故意主动请客。
这样明知言还能宽裕一点。
对他们这群人来说,几十两银子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明知言和俞渐离来说,那可是能活一两年的生活费。
*
晚间吃完饭回到家里,俞渐离开始收拾东西。
他将收到的礼盒整理了一番后,东西放稳妥,又觉得那些盒子不错,也可以留下装东西。
这种盒子在他的心里有着无法言说的魅力,总之肯定不舍得丢。
纪砚白送他的礼盒盒子大小一致,雕花也一样,他可以放进去储存自己的手稿。
他在一个盒子里放进去自己设计图的手稿,另外一个盒子里放进去话本的手稿。
之后他将那些孤本也单独放进了盒子里收好,这样也算是合理利用了。
坐在桌子前,他开始写给纪砚白的课程书。
纪砚白的基础差,他需要自己写一份适合纪砚白学习的课程,这样慢慢教纪砚白,也能让纪砚白进步更快。
他不知不觉写到了深夜,才将这份稿子放进了一个盒子里,回到床铺上钻进被子里,合上眼睛便进入了梦乡。
的确是疲惫的一日。
*
翌日。
他睁开眼睛,俞渐龄已经在院子里到处跑了,也不知是不是被弟弟吵醒的。
今日是腊月二十八,贴窗花。
俞井何今日没有去芙蓉园,而是留在了家里,陪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剪窗花。
这个工程年后才会开工,工部也得过个安稳的年。
俞渐离洗漱干净走出来,到了正堂后,俞知蕴便将自己的剪子让出来给他,道:“我去再拿些纸来。”
“哥哥,你看爹爹剪的!”俞渐龄拿起几个窗花给俞渐离看。
“又有新花样啦?”俞渐离惊喜地回应。
俞家在这一日,简直就是一场竞技。
无论是俞井何,还是俞渐离,或者俞知蕴,剪窗花都非常厉害,还有各自的风格,甚至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
俞渐龄虽然年幼,手工能力也要强于同龄的孩童。
俞渐离也跟着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剪了几个,都是给俞渐龄拿去玩的。
俞井何在此刻问道:“阿离,你要不要给你的朋友送去几个窗花?”
俞渐离想到陆家应该是不需要,接着回答:“一会儿我去给明知言送去几个,再去给纪……”
说话间,却听到了街道上疾行的马蹄声。
俞井何的表情也很快严肃下来,跟着朝着外面张望。
虽说俞渐离住的地方不限制骑马,但是很少见马匹这般在居住区疾行的。
他们似乎都发觉了不对,却没有出门,而是留在了家中。
俞知蕴护着俞渐龄,还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在此刻不要喧哗。
不久后,雨澜急匆匆地进了正堂,通报道:“北方匈奴突然攻打入境,纪小将军要出兵了!”
俞渐离一惊,急急追问:“什么情况?”
“今日早晨才接到的速报,匈奴趁春节入侵边境,如今北方已经战乱,大批难民在寒冬里流离失所。纪小将军此刻已进宫面圣,纪家军正在朝城外集合。”
他们听到的马蹄纷乱,恐怕是同住在附近,从家里赶去城外的纪家军将士。
俞渐离放下手中的剪刀,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俞知蕴也听到了动静,站在不远处看着俞渐离,很快听到哥哥说:“知蕴,帮我收拾一些我的厚衣物,我去找我的工具。”
“哥……”俞知蕴显然更担心俞渐离的身体情况,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阻止。
“我已经决定入兵部,这种时候自然不能退缩。”
“可你现在还没有……”还没有正式加入兵部。
“再准备个暖手炉吧,我怕马车上冷。”
俞知蕴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强忍着情绪道:“好。”
雨潺和雨澜似乎都懂了过来,立即去帮俞渐离收拾东西。
真的收拾了,才发现俞渐离的东西真的少得可怜,全部家当也才一个包袱,加上一个工具箱才显得多些。
俞渐离在京里的这段日子,也都是在努力给家里添置东西,很少给自己买什么。
雨澜骑着老马出了门,应该是报信了,不久后昙回派来了一个像样的马车。
马车的车厢有门窗,内部还有一个厚重的帘子,在冬日里也可以抵御寒风。
车身里还有暖炉,以及一个可以歇脚的软榻。
瞧着模样,应该是少夫人或者国公夫人的马车。
俞渐离捧着暖手炉上了马车,昙回还是跟上了马车,劝说道:“俞公子,这次事发突然,您很可以不用去,而且北方寒冷,这冰天雪地的您若是出现什么差池,我们可担待不起。”
俞渐离却不理他的劝说,道:“我们先出发吧,马车肯定没有马队快。”
“可是……”纪砚白不在,昙回根本不敢做主。
“我不会多留,在那边安排完毕,我不会参与战事,会跟着第一批人回来。”
昙回看着雨潺还在往马车里送炭,最后干脆将被子也送上了马车,也没法再劝,只能同意道:“好,但是您很有可能被半路赶回来。”
“路上我跟纪砚白说。”
“黄启等人都是将士,需要带领自己的将士,这次不能保护你,我会派其他人过来。”
“好。”
昙回只能退出车厢吩咐车夫,让他尽可能驾驶得平稳。
从得到消息,到昙回送来马车俞渐离出门,用时不足半个时辰。
俞渐离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暖手炉,被子里还放了一个。
他蒙着被子,临阵磨枪地坐在马车里读兵法书,才发现军师在书中不少地方都有批注,让内容看着更加简单易懂。
这简直是一本速成的神奇册子。
马车摇晃,他觉得有些头晕,看一会儿,歇一会儿,倒也没觉得疲惫。
直到半日后,俞渐离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显然是大部队已经到了。
车夫提前将马车靠边,让自己的马车不会挡住大部队。
俞渐离仍旧躲在被子里,趁着停车的功夫又看起书来。
可惜,很快有人打开门掀开车帘进入了车厢,进来后便吼道:“你他娘的跟过来干什么?!”
纪砚白这一次显然是真的生气了,他还是第一次这般凶狠地朝着他喊。
“你邀请我入兵部之初,不已经劝说过我?”俞渐离的声音却格外的冷静,“敌军可不会挑选合适的天气进攻,我也不可能总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去帮你们看地形。”
“你这个身子骨,很有可能会死在半路!”
“我没有那么弱。”俞渐离依旧是心平气和的态度,与他讲道理,“我选择了兵部,想要利用兵部护我家人,我就需要跟着你们做事。如今大量难民无处居住,如果我不去教他们快速建造避难房屋的方法,多耽误半日,都会多冻死数百人,小将军还不让开吗?”
纪砚白此刻愤怒得恨不得将车厢砸烂,或者让车夫立即带俞渐离回去。
可俞渐离显然去意已决,他不能阻止。
俞渐离是真的要去救人的。
纪砚白的队伍耽搁不得,他只能转身掀开车帘出去,对外面吩咐:“黄启,你的队伍负责保护难民,带上俞渐离一起,不可松懈。”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重新上马,带着军队一同离开,生怕自己走得慢了,会更改此刻的决定。
黄启带领自己手下的将士出列,留在了俞渐离的马车边。
俞渐离掀开侧面的小帘子,打开小窗,看着纪砚白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才关上了小窗。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纪砚白穿上铠甲。
那身铠甲仿佛是为纪砚白而生的,盔甲的银白,布料的殷红,让纪砚白看起来更加英勇。
他似乎能够想到,纪砚白回京那日的威风了,的确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纪砚白是愤怒的,甚至连离开的时候都没给他好的脸色,他心中有些委屈,还是忍了回去。
纪砚白的队伍是援军,他们需要快马加鞭。
马车速度较慢,只能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免得耽误了马队的速度。
黄启等人围着车厢,跟着队伍前行,竟也没慢下来多少。
到了第二日,他们已经跟不上纪砚白的队伍了。
这期间,俞渐离再没见过纪砚白,他知道纪砚白此刻不可能再有时间来单独见他。
他们倒是和粮草的队伍汇合了,一同赶路。
黄启在队伍停下后,往马车里递了干粮,道:“我们应该还有一日路程就能遇到难民了,小将军他们停留的时间不会太久,已经跟我们拉开很大的距离了,怕是今天夜里就会到达战场。”
俞渐离跟着啃了一口馒头,干巴巴的,直掉渣,一点也没有家里的好吃。
不过这种情况下能有口吃的已经不错了。
他回答了一句:“好。”
“俞公子,北方这雪下得够大的,行路已经有些困难了,你可冷?”
“我在车里暖手炉没断过,车厢有门窗,无碍。倒是你们还好吗?”
“我们早就习惯了,皮糙肉厚的。”
如今的情况,战争已起,纪砚白等人赶过去的任务是夺回被攻占的城池。
城池中的居民已经逃了出来,凭借本能地在寒冬风雪里朝京里的方向逃难。
所以他们就算赶路慢些,也会半路和难民遇到。
临近了,俞渐离干脆披着被子出了马车车厢,在车夫的身边观察周围地形。
黄启吓得不轻,赶紧骑马过来问:“俞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我需要看看地形,寻合适的地方扎难民营。”
黄启不解:“不就是搭个棚子?找个山崖下面避风的,盖起来就是了。”
“不行,这里的崖壁我看着很危险,积雪很厚,稍有不慎会有雪崩的危险,那更是雪上加霜。还有地方会形成峡谷风,也会格外寒冷,对建筑搭建不利。还要选择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若是真有敌军突袭,我们人少的情况也能应对一二,所以选择地点很重要。”
“哦……”黄启没怎么听懂,“那你……那你看吧,冷了就进去待会儿,然后再出来。”
“好。”
两个时辰后,他们遇到了第一批难民。
黄启忍不住感叹:“这几家人走得够快的,不如跟着我们参军得了。”
“注意你的态度,先安抚他们,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给些粮食。”俞渐离想了想后道,“先别给太多,我们不知后面有多少人,若是粮食不够,后来的人打听到我们厚此薄彼会抗议。”
“是!”黄启还是第一次负责难民这边,完全听俞渐离的指挥。
“让负责粮草的统领将清单给我一份。”
“是!”
黄启手底下的队伍有一百二十人左右,被纪砚白派遣成了守卫部队虽然有些吃惊,却也没什么异议。
纪家军有着纪家人最大的优点:听话。
他们一边跟着俞渐离的马车前行,一边守护着部分粮草。
俞渐离寻了几个时辰的位置,最终指着一处对黄启道:“我们朝那个方向走。”
“那里马车恐怕进不去。”
“我随你们走过去。”
此时俞渐离已经不能披被子了,只能回身进入马车,将自己的衣服都套上,再披上纪砚白给他的兽毛斗篷,快速下了马车。
黄启询问:“为何选择那里?”
“那里地形合适,而且周围有树木,可以砍树造屋。”
下了马车,俞渐离走了几步,腿陷入了厚厚的积雪里。
他只能拔出来艰难地继续前行。
黄启走到了他身边,拽着他上了自己的马,道:“我带你过去。”
“好。”俞渐离还是第一次乘坐军马,扶着黄启的腰坐得老实。
黄启纵马踏过积雪,到了俞渐离说的位置。
俞渐离环顾四周,随后对黄启道:“在这里插旗,我们在此处落脚,叫一部分将士过来跟我一起砍树,一部分将士继续前行,去前方寻难民引难民过来。”
黄启点头应是:“是!”
“等一下!”俞渐离想起了什么,道,“让所有将士都寻一块布围住下半张脸,一般这种人群密集情况下容易传染恶疾。就算没有瘟疫,风寒感冒若是被传染了也不好。”
黄启还是专业的,当即下令:“所有人蒙面!”
没听到俞渐离说话的,还有些不理解:“啊?不是寻难民吗?蒙面作甚?抢难民过来?”
显然没少蒙面做过其他的事情。
黄启当即骂了回去:“让你蒙你就蒙,别废话,一会儿抢难民……啊,不对,一会儿救难民的时候别太凶,一个个跟悍匪似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俞渐离走到林中,查看树木的生长情况。
黄启随行的将士已经将俞渐离的工具箱搬了过来。
俞渐离打开了工具箱取出东西后,让黄启到自己身边挡住风,在原地画起简单的图纸来,道:“我带了几把斧子,还让昙回帮忙备了一些,你们的兵器若是能用上也可以用上,在我画图纸之前先砍树,树根留下。”
“好。”
所有将士得令后,纷纷在工具箱里拿出了斧子,不够的便搬来了他们随行带的砍刀等武器。
一群将士就算是不会这活儿,也因为有功夫在身,并且有的是力气,干得也不算慢。
俞渐离怕这帮将士都是一群目不识丁的,只能画完图纸后交给了黄启,脱下自己的一件外衣,再拿出剪子来。
这剪子在前几日还在剪窗花,如今众人过春节的功夫,他却用同一把剪子剪开了自己的外衫,将外衫剪成一条条,量好了布条的长度后,将布条分发下去。
“一会儿你们砍木头时,长的是这根长布条这么长,短的是短的这条这么长,比量之后再做。两头是我画的这样,待会我锯出来第一个样子,你们照着做。”
俞渐离将布条发下去后,继续带着黄启用捡来的木棍画范围,告诉他自己圈的地:“这里隐蔽,侧面还有一个坡度,就算有雪崩,雪也会顺着这个坡下去,不会埋到我们这里,并且背风。”
黄启此刻对俞渐离的认可更深:“的确,这个地界没有别的地方风大,雪也不深,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这种艰苦的环境下,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工具,俞渐离只能做最粗糙的榫卯工艺来完成。
因为工具不够分配,在场的还都是一群将士,做不到严丝合缝,俞渐离便让其他的将士编草绳,无法固定的地方,也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
他选择尖顶的设计,这样再下雪也不会压塌房屋,方便清理积雪。
尽管如此,他也敢保证,他建造出来的临时避难屋要比搭棚子结实。
当第一批木材被俞渐离几下子拼接固定出一个临时屋子的轮廓后,黄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厉害了,你也算是教了我们将士一门手艺。”
“别贫嘴了,快干吧。”
其他的将士砍树,再将树砍成他要的长度,最后修出他要的结构来。
俞渐离拿着自己趁手的工具,每个木材去修顶端拼接的位置,从选定地点后,便没有停止过。
黄启吩咐人在合适的地点搭建出一个大帐来,走过来招呼俞渐离:“俞公子,你去大帐里修细节吧,也能暖和些。”
俞渐离看着大帐问:“这种大帐有多少个?”
黄启回答得愁眉苦脸的:“这次太匆忙了,一共带了三十个,大部分去了前线,只给我们留了五个。”
“全部搭建出来吧,我先进去修,之后难民不够住了通知我,我会出来。”
“行。”
俞渐离进入大帐,看到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塌,还燃着一个炭火盆。
他进入其中终于舒服了一些,此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浑身的肉都在叫嚣着自己的疼痛。
他叹息了一声,身体果然不中用,好在还没犯病。
他不敢松懈,继续工作。
他知道,一场战役并非一日两日就可以结束的。
若是双方抗衡个几个月,这个冬天不知多少人会冻死在寒风中。
此刻他最担心的是粮食的问题,他只负责建筑避难屋,粮食不归他负责,他出行时也无暇顾及。
忧愁归忧愁,他只能竭尽可能做好分内的事情。
军营的大帐大多是给将士准备的,只有保证将士的情况,才能保护更多人。
他此刻能多造出一个避难屋,就能救上十几个人。
他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