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到底是乐无涯。
经过半个晚上的调理, 他便不再忧愁了。
自己确实是好。
本事一流,讨人喜欢,天经地义。
对这一点, 乐无涯从无质疑。
但这种好里, 透着一股邪性。
一旦旁人沾染了他, 便是吉凶难料。
他把小六、小七、闻人约放在心上天平,轮番衡量一番,只觉各有千秋,个个都有无量前途,锦绣未来。
正因如此,还是别让他们沾染自己这片不祥的风尘为妙。
打定主意后,乐无涯打算继续如常对待他们。
二十几岁的人, 一时糊涂,辨不明自己的心意, 也是有的。
就像小凤凰, 年少时与他如此相得情笃, 后来不也娶了妻房?
……
不过, 无论乐无涯如何考量这三段关系, 上京他都是非去不可。
鉴于天威难测, 是以归期难定。
闻人约一面陪他打点行装, 一面沉默不言。
乐无涯絮絮地嘱咐他:“我不在家, 好好念书。明秀才那件事风头过去得差不多了, 你可以去南亭书院走动走动。我在名单上圈了几个学生,他们极有可能和你同科中举, 你要多同他们交往。既是同乡, 又是同科, 情谊非比寻常, 结下点善缘,将来官场上好歹不至于形单影只。记住没有?”
此话堪称功利至极,若放在未入仕途的闻人约身上,他定会不以为然。
可此时,他知道,乐无涯给他的,都是最实用的金玉之言。
勿图虚名,勿忧结党。
只要持身以正,无愧于心便是了。
见闻人约点头应下,乐无涯继续道:“我和衙役们说了,我走后,你仍是可以随便进来。别忘了,帮我教着华容识文断字,我看他这两天老爱跟着如风转,仰慕得很,八成是想做他那样的人。他既是跟了我,成了我的人,我自是不能亏着他的……还有,帮我盯着孙汝,这人心眼子多得很,叫他别把咱们的南亭给搞乱了。要是有什么乱子,去找小秦,别看他吊儿郎当的,他挺靠得住。”
闻人约替他折着衣服,听着“咱们”二字,嘴角微微上翘。
乐无涯一无所觉,又道:“对了,别忘了时常去看看咱们的地。”
入夏前,乐无涯叫里老人们修筑的塘坝已陆续完工,待时日渐长,容水流淤,必会形成大片墒好、地平、肥沃的坝地。
乐无涯当初故意瞒了一手,赌的就是南亭重商轻农,先前南亭又没有塘坝,这些里老人并不知道修建塘坝后,会因冲积形成新的田地。
新的坝地,乐无涯自然是要老实不客气地收入官府囊中了。
到时候,田要种什么、地要怎么分配,乐无涯可要好好斟酌一番。
……争取把这帮人的嘴都钓翘。
面对他种种要求,闻人约只回他两个字:“放心。”
得他二字承诺,如得千金。
乐无涯彻底地放下了心来,继续筹备上京要带的东西。
但他的随身之物,委实是太多了。
当看到乐无涯把一盆精心培育的茶花搬上马车时,一直在旁观望的项知是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你进进出出的,搬家呢?”
乐无涯兴致勃勃地介绍:“回七皇子。这是我们南亭的核雕,那是我们培育的新品茶花。这是……哦,这是我自己要吃的零嘴。”
七皇子:“……你难道认为,此次你去上京是立功受赏?”
乐无涯理直气壮地装傻:“下官破获如此大案,即使无功,总不至于有罪吧。”
至少在明面上,他抓到了兴台灭门案的土匪,查抄出了大批的阿芙蓉,并揪出恶官一名,可称居功甚伟。
至于隔空扇了皇帝老脸一耳刮子这事儿,乐无涯自认不是故意的。
皇上若是想要让人觉得他心胸坦荡,也只会施恩、而不会施威于他。
这样想象,他有何惧呢?
七皇子幸灾乐祸:“对。你破大案,吕德曜倒霉;你立功受奖,吕德曜入京听训。你呀,等着被穿小鞋吧。”
他被乐无涯骗着调查过南亭流丐之事,知晓这姓吕的最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将来,等他折返益州,有的是乐无涯的好果子吃。
乐无涯却笑嘻嘻道:“我从不怕小鞋。七皇子当初惠赠下官十数双好鞋,够我渡浅滩、涉激流,从夏穿到冬了。”
七皇子:“……”
他生平未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没想到,乐无涯还有后招等着他:“不过,鞋子实在是容易损耗,若是七皇子肯再惠赠个几十双,多续几个春秋,那下官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项知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先前也通过重金送礼,收买过许多年轻官吏的心,且样样能送到他们心坎里。
他们无有不对自己感恩戴德、顶礼膜拜的。
但凡遇事,他们都要十倍、百倍地回馈于他。
没想到这回,他碰上一个不要脸的,半点回馈没有不说,他竟敢主动索礼,还敢点名要鞋穿!
七皇子一转身,怒气冲冲地向后院走去。
恰在此时,六皇子披衣从屋内而出。
他日日锻炼不辍,练得身强体健,是而伤口也愈合得极好,不到半月,已恢复了昔日神采飞扬的面貌。
他眼看着七皇子奋衣而走,不由诧异:“这是……”
乐无涯:“哦,没事。被我气跑了。”
七皇子还没走远,把这句混账话尽收耳中,愈发气得磨牙。
他要在他那满满一匣子的零嘴里下巴豆!
六皇子自然也察觉到了他那装得满满当当的马车:“带了这么多东西?”
“穷家富路嘛。”乐无涯献宝似的捧出了他的零嘴匣子,“南亭近来城门税减了,商业兴旺发达得很,好东西也多啦。喏,我特意备了三人份的,路上可以分着吃。”
说着,他从琳琅满目的食物里选了一包小酥糖,比较一番后,给小六的嘴里塞了根最漂亮的,随后给自己选了根最大的,甜滋滋地叼在嘴里。
七皇子眨了眨眼。
……三人份?
尽管吕德曜也要和他们一起上京,但那个不能算是人。
……那么,他也有份。
思及此,小七迅速地心平气和了,背着手,步态尽量不那么雀跃地离开了院落。
……
皇上还在上京等候,他们也不好太过迁延时日。
待到项知节臂伤稍痊,他们便启程去了趟益州,接上了几乎已经要忐忑而死的吕知州,一齐向上京而去。
兄弟两人感情淡漠,当然是各乘一车。
吕德曜心底里早把惹是生非的乐无涯腻歪透了,又成日里忙着长吁短叹,独占了一辆马车,凄风苦雨地随在两位皇子之后。
乐无涯也独占了一辆马车,里面除了他的南亭特产外,今日多一方冰鉴,明日多一本话本,也不知道是那两个中的哪个送来的。
但不知是不是有吕知州这个外人在旁,乐无涯难得地内秀了起来。
离上京愈近,他愈沉默,几乎不出马车,只在车中摆棋。
这日清晨,四辆马车通过城门检验,入上京而来。
上京之声色犬马,以“声”最有特色。
答答的马蹄声落在地上,清脆悦耳,溅起湿热的土腥气。
叫卖糕点的吆喝声悠扬而来:“蜂糕来哎,艾窝窝!”
水榭楼台上的名伶婉转高歌,是鸢啼凤鸣,是风动杨柳,余音袅袅,迟迟不散。
乐无涯将种种声音纳入耳中,想,又回来这里了。
可是,许是上京感应到又有妖孽降临,要给他找点不痛快,马车行到一半,便缓缓停了下来。
乐无涯并不掀帘观视,只手执一黑子,眼望棋盘,企图破解自己的白子棋路。
但车外很快传来了轻微且有礼的敲击声。
是如风:“闻人县令,无甚大事。是前方有人争执,暂时将路堵住了。”
为着不惹人瞩目,他们此来所乘马车,虽然奢华,却并无皇室标记,看着就像是一行入京走亲戚的富贵人家。
因此,前方争路的两家,也认不得他们,兀自争他们的。
乐无涯注视着棋盘,玩笑道:“知道了。两位爷要不亲自出马,去调停调停?”
“非是什么要紧事。”如风口齿清晰,三言两语就将前因后果道了个分明,“是国子监博士乐珩,和龙虎将军元将军家的次子元子晋。两家乘坐的马车擦碰上了,元将军家的车轭掉了,险些惊了马,好在没伤到人。两家人正在理论。路上的磕磕碰碰,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两位爷也用不着出面。”
马车内静了下来。
片刻后,乐无涯“哦”了一声,将指尖黑子落在一处。
黑子潜龙翻身,发出一声无声的怒吼,将白子的攻势径直掀翻。
他问:“谁的错?”
问是这样问,但乐无涯心中已有计议。
大哥为人稳重守礼,从小便教导他不可于街市上放马快行,以免伤及行人。
如风向来是个办事妥帖的,不把事情打听清楚,是不会轻易来回话的。
他娓娓道来:“听两方所言,是乐博士要去国子监坐班,走在大街上,元家的马车自小巷快行而出,两边才撞上了。”
说到此处,如风稍稍压低了声音:“叫小的来看,那元二公子身带酒气,大概是宿醉之故,才失了分寸。”
乐无涯:“知道了。有劳。”
如风微微一躬身,便向回走去。
当他路过吕知州的马车时,吕德曜马上探出头来。
这段时日,因着忧思劳顿,他清瘦了不少,如今更像一头尖脸山羊了。
他知道此人是六皇子近侍,便带着十万分的恭谨,赔着笑脸道:“如风小哥,前头出了什么事啦?”
如风温和地一颔首:“回吕知州,不大清楚。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您安心便是。”
吕知州懊丧地哦了一声,刚想抻着羊头再进行一番打探,就见乐无涯衣袂飘飘地从他的车驾边经过。
他愕然地目送他一路往前,不由得伸手指向他的背影:“他……这是……”
如风也诧异地一扬眉,但还是马上伸手,挡住了吕知州指向乐无涯的手:“闻人县令许是想去看个究竟。吕知州也要去吗?”
闻言,吕知州顿时一缩头。
天子脚下,礼仪之地,他活了这一把年纪,统共也没来过几次,自得处处小心。
此处高官武将、公孙子弟,多如过江之鲫,万一行差踏错,开罪了一两个,那可是要影响仕途的啊。
乐无涯还未走到近旁,便听到了带着醉意的讥诮冷语:“乐博士,你饱读……嗝……饱读诗书,你自己说说,你们乐家,教养出了那等样的人,还、还配走在大道上吗?啊?”
乐无涯隔着车帘,遥遥望向那辆挂着乐家族徽的车。
他眼底微微发热:
……车帘子怎么这么旧了啊。
为什么不换一换?
乐珩并未露面。
他坐在那朴素的车帘之后,平静道:“皇上恩典,准我为国子监博士,我乐家便自有大道可行,何谈配与不配?”
“况且……”
后面的话,被他强自咽了下去。
在耳目遍布的京城大街上,这句话绝不可说。
……可他的阿狸,不是坏人。
元子晋冷哼一声:“皇上之恩,可谓有天之高,地之厚,饶你们乐家全家不死,要你们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你们还不缩着脖子做人,是要作死吗?”
乐珩在上京被人议论惯了,不知听了几箩筐的闲言风语,早习惯了泰然处之。
他不愿再在此地公然提起阿狸:“元公子,你家车轭损坏而已,何必要阻了行道?请到道旁去,我留马夫慢慢与你计议,我还有国子监教务在身,不可耽……”
元子晋蛮横地打断了他:“少废话,你想跑,没——”
乐珩无奈地握紧了手中书卷。
……流·氓。
忽的,车外响起一个年轻又清越的声音:
“《大虞律》民律有言,借官物而私相为用,且有所毀失,应笞五十,并参奏都察院,察知之后,借、用之人均受惩处。”
乐珩微微一蹙眉:是谁?
元子晋也见了鬼似的,将目光投向那年轻轻轻的白衣素服之人,正欲开骂,看清他的面容后,不由得哽了一下。
鉴于此人容姿甚美,英姿朗朗,元子晋省却了骂人的话,不客气道:“干你什么事?走远些!这是我家的车驾,哪里来的私借官物?”
乐无涯不仅不滚,还坦然地前迈一步:“本朝龙虎将军元唯严,乃一品大员。敢问元公子现居何职,可用得了这一品武将专用的红呢车轿?”
乐无涯最擅听话听音。
如风来把事态报知于他时,称呼乐珩为“国子监博士”。
提及元子晋时,却只称呼其父官职。
这说明元子晋除了仗着他爹的势,就是个毫无作为的白身,连个举人都没混上。
且他是次子。
乐无涯活着时,耳闻龙虎将军元唯严的长子颇具将才,如无意外,这龙虎将军的职位,也落不到这位白日饮酒的纨绔身上。
元子晋被他堵了个瞠目结舌。
上京风气如此,哪家权贵子弟不借爹势,乘着官车出外招摇办事?
父亲不爱乘车马出行,他借来用用,怎么了?
可此事,是民不察、官不究。
哪怕是巡街御史见了,也不会去触这些官员的霉头,只当做看不见便罢了。
被乐无涯跳出来当众点破,元子晋登时觉得此事要糟,心虚气短之余,只好色厉内荏地怒吼:“你是什么人?胆敢对我指手画脚?!”
“奉上命入京。”
一个清冷温和的声音接过了他的话。
乐无涯身后为首的马车车帘被如风撩开,露出了项知节清俊端方的面庞:“他的胆子,我给的。”
答完元子晋的两个问题,项知节稍稍一歪头,目光与膝盖发软的元子晋对上了:“元公子,还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