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入宫廷的时候, 圣上已经歇下了。
大监不得不进入内殿,半蹲下身在床前,唤醒他:“陛下, 陛下?宫外出了点事。”
时间太晚了。
圣上合眼平躺在塌上,抬手捂住了额头,轻叹口气:“什么事?”
大监低声道:“皇长子府被震塌了。”
圣上应了一声,又问:“可有伤亡?”
大监摇头, 低声道:“无人伤亡, 只是整座府邸都成了一片狼藉。”
圣上稍长地“哦——”了声, 因而笑了起来:“他这是触了谁的霉头啊?”
大监说:“中朝那边说, 是前不久蒙受北尊邀请, 来到神都的那位白太太。”
“原来是他啊。”圣上为之了然,睁开眼睛, 思量一会儿,复又疑惑起来。
他侧过去身子, 看向大监:“他是怎么跟大郎产生纠葛的?”
大监便将整件事情的经过说给他听,末了道:“前一回有越国公夫人出面,事情其实已经结束了, 只是皇长子妃大概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又叫人去砸了白太太的店, 才有了今晚的事情。”
圣上打个哈欠,说:“那他们这不是活该吗。”
他懒得去管这种闲事, 再一想, 为这事儿,明天到了朝上, 政事堂那边怕还有的扯皮呢。
圣上暗叹口气, 重又将眼睛合上了。
大监见状, 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面对着床榻,放轻脚步要退出去。
如是走了几步,忽然间听见圣上说:“这位上一次进神都城,是太宗文皇帝的时候了吧?”
大监停下脚步,毕恭毕敬道:“是。”
一阵夜风从窗外吹来,叫殿中的帷幔随之飘动起来。
圣上的声音在这片轻柔的海浪之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回北尊写信邀请,他居然来了……是因为越国公夫人吗?”
大监没有做声。
圣上显然也不指望他给自己一个回答。
睡意上涌,他甚至于懒得从被窝里抽出手臂来摆动一下,只稍显含糊地说了句:“去吧。”
大监行个礼,随之隐退到帷幔之外去了。
……
过去的一夜之于乔翎来说,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夜晚,但对于皇长子夫妇来说,却是风云跌宕、天崩地裂。
第二日清早,乔翎在正房那边吃完饭,穿戴整齐,便出门上朝去了。
她到待漏院的时候,须得上朝的官员们也到的七七八八了,这会儿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以一种看似浑不在意,实则眉目当中飞快流转着种种情绪的神态,同相熟的人说着八卦。
乔翎去寻站在自己后边的邢国公,刚碰头到一起,就听邢国公低声问:“昨天晚上的事情,听说了没有?”
乔翎配合地面露茫然:“什么事儿?”
邢国公便告诉她:“昨晚上地震了!”
乔翎吃了一惊:“啊,有这回事?!”
又说:“我怎么不知道?”
邢国公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儿:“因为只震了皇长子府这一家啊。”
乔翎循着他示意的方向去瞧,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脸菜色、神情恍惚的皇长子。
她险些笑出声来,强忍住了,嘟囔一句:“这可就太奇怪了,地震怎么可能会只震一家?”
邢国公说:“是啊。”
乔翎左右观望一下,不禁奇道:“政事堂的相公们怎么都不在?”
虽说往日里宰相们自持身份,也会来的晚些,但从不会这么晚,更不必说这会儿竟一个也不在此处了。
邢国公哼笑起来:“这么大的事情,政事堂必然是得提前跟圣上通一通风的,朝上真正议论的其实都是小事,要紧的大事,圣上跟相公们开个小会就定下来了。”
……
崇勋殿。
卢梦卿一马当先,抛出了今日议题:“陛下,您不能出钱给皇长子修宅子!”
圣上心想,戏又来了!
他暗叹口气,颇为无奈道:“朝廷的钱都是户部在管,有正经事情要做的,朕怎么会去动呢?”
卢梦卿见他装傻,索性就把事情说的更为清楚明白一些:“臣的意思是,陛下不要动自己的私库钱替他修宅子!”
“您先前可是承诺过的,修建南北驰道的事情,国库之外,您还会自己从私库里出三百万两,可不能从这三百万两里边挪钱出来给皇长子用!”
圣上:“……”
修路是要钱的,而且还是极大的一笔钱。
先前乌氏惹到乔翎头上,因而被榨出来整整二百万两,又因为这事儿,本朝上数的豪商都被榨了一遍,可即便如此,预算也紧巴巴的。
圣上见状,便同政事堂商议了,打算从自己的私库里额外拨三百万两充账,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小会。
卢梦卿率先开口,并不是因为他为人莽撞,而是因为诸宰相当中就数他的血条最厚,适合跳出来点题。
高皇帝功臣之后出身,以朝天郎身份入仕,四海闻名的大才子,还是越国公夫人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只有他主动跳出来把话题挑开,后边的人才能顺着他开出来的路说话。
圣上对此早有预料,这会儿听了也不做声,只以手支颐,看他们怎么挨着唱多簧。
果不其然,这边卢梦卿说完,柳直便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欲扬先抑:“梦卿,你这话就说的不知所谓了,向来都是户部的钱归朝廷,私库的钱归陛下,陛下想怎么花钱,那是陛下的事情,臣下怎么能做陛下的主?”
紧接着他自然而然地道:“且陛下向来言而有信,既然承诺了要从私库里出三百万两到户部去,怎么可能食言呢!”
说着,柳直用一种饱含信任的目光看了过去:“臣说的没错吧,陛下?”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道:“嗯。”
俞安世在旁笑了笑,同时谴责起了卢梦卿和柳直来:“陛下向来言出必践,你们这么说,就是疑心陛下的操守了。这可不该啊。”
试探已经得到结果,他果断地转换了话题:“陛下,昨夜皇长子府发生的变故,您应该有所耳闻了吧?中朝那边作何说法?”
中朝那边能怎么说?
圣上面无表情道:“说大郎是咎由自取,与他们无关。”
俞安世问:“是上天示警,降灾责难皇长子殿下吗?”
圣上瞟了他一眼,说:“不是。”
俞安世紧接着问:“既然如此,那就是人为咯?”
圣上道:“嗯。”
俞安世终于图穷匕见,眼神飘忽一下,若无其事般地问了出来:“……陛下会出钱给皇长子殿下重修宅子吗?”
圣上面无表情道:“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呢?”
俞安世哈哈笑了两声缓和气氛,继而警惕地问道:“先前议定要修那条路的时候,陛下不是说只能掏出来三百万吗,怎么现在忽然又有钱了?”
“昨夜皇长子府发生的变故既是人为,中朝那边又说是这位殿下咎由自取,可见是皇长子殿下有错在先!”
“既然是皇长子殿下有错在先,没道理臣下犯下的罪过,最后却叫陛下您来替他收尾,承担损失吧?”
“需得知道,陛下您不仅仅是皇长子殿下一人的父亲,也是全天下所有臣民的君父!”
“您如果还能掏得出额外的钱款,为什么不肯将其用在嗷嗷待哺的其余子民身上,却要尽情地挥洒在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那儿,替他来收拾烂摊子?!”
唐无机与王元珍二人见状,也适时地加入了战场,同时躬身行礼,奏请道:“陛下,请您三思啊!”
总而言之,还有多余的钱就拿出来修路,不要给你的倒霉儿子当冤大头父亲!
不准动用先前承诺了要给我们的三百万两!
三百万两之外还有余钱的话也给我们,不准给他!!!
圣上:“……”
要不怎么说宰相们心太齐了不好呢。
这不是就联起手来搜刮朕了吗!
圣上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平复心情之后,再度睁眼,转头去看诸宰相之中位次最低的唐济,递了个眼神给他。
其余几位宰相注意到他这动作,旋即也跟着目光不善地看了过去。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唐济:“……”
圣上之所以扶持他坐到宰相的位置上,就是为了让政事堂里多一位以他的意志为先的宰相。
但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就相当于跟政事堂里其余的宰相们割席了……
得罪了圣上,估计马上就会被撸掉官职。
得罪了同僚们,估计会被骂烂……
唐济:“……”
唐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时候他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
乔翎的第二次上朝,就看上了热闹。
皇长子的热闹。
前边各个衙门挨着上前奏事,职权乃至于行政有所交叠的衙门协同着讲上几句,再有今日紧急待办的事项,乃至于朝廷给底下人画的饼……
这些都给处理完了,终于轮到皇长子出场了。
他其实没有主动站出来——就算是站出来了,又能说什么?
说昨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满神都就我家被震动垮了?
但是有御史台的言官主动站出来弹劾他了。
“高皇帝开国至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开天辟地头一遭!”
皇长子:“……”
“是上天震怒,祖先震怒,所以才会降下天灾,警醒世人啊!!”
皇长子:“……”
“为什么不震别的地方,只震动皇长子府上?一定是皇长子殿下自己持身不正,才会发生这种事情!上天也好,祖先也好,全都看不下去了啊陛下!!!”
皇长子:“……”
宗室跟勋贵站得很近,乔翎听那位御史慷慨陈词,不由得扭头去瞧皇长子,就见后者神情凄楚、目光哀迷,已经泪流满面……
乔翎:“……”
皇长子悲恸不已地想:他说的都是我原本想说的词啊!
乔翎眼瞧着皇长子被骂了个七八成烂,竟然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替他说话。
主要是这地震来得太古怪,也太诡异了。
上天降罚这种说法在满神都独震一家的冷酷现实对照之下,甚至于比鱼肚子里发现了写着“大楚兴、陈胜王”的布条还要来得真实!
你说不是上天降罚?
那你来说说为什么只震你皇长子家,不震别人家?!
乔翎冷眼瞧着皇长子从最开始的小声抽泣到中间的泪流满面,再从中间的泪流满面到了嚎啕痛哭……
皇长子当场破防:“凭什么就说是上天要惩罚我?我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就要这么惩罚我?!”
他心里痛苦极了!
就连丢了江山社稷的幽帝,也没沦落到老巢被震塌的境地啊!!!
这不就是公开说他就是高皇帝开国以来最人渣、最令人不耻的皇室子弟吗?!
妥妥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的啊!!!
那御史凉凉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要骗过上天,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啊。”
皇长子破防之余,开始疯狂拉人下水:“我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干了,还能比老三干得更多?他才真是毫无人性,畜生不如!”
“上天不公啊!”
他跌坐在地,捶地大哭:“凭什么只把我的府邸震垮了,倒是也去震一下老三的窝啊!!!”
圣上:“……”
御史:“……”
文武百官:“……”
啊这?
好像也有点道理?!
连鲁王嫡亲的外祖父郑国公都没法说什么。
乔翎听后,也立时肃然起来,点点头,附和了他的说法:“皇长子这话说得很是,鲁王比你要王八蛋得多,凭什么只震你的府邸,不震他的?!”
皇长子泪眼朦胧地看了过去。
这时候愿意附和他一句、跟他言语的越国公夫人简直比天仙还要美丽,比德妃这个亲娘还要和蔼可亲:“是吧,是吧?!”
乔翎用力点头:“是的!”
皇长子又哭着去看圣上,嚎啕道:“阿耶,我冤枉啊——阿耶!”
圣上:“……”
圣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个湿漉漉、亮晶晶的鼻涕泡从皇长子鼻孔里冒出来,因为喘息的缘故,倏然间鼓成了好大一团。
周围人神情显而易见地为之一震。
皇长子亦是原地僵住,哭声暂停,迟疑着,像牛一样,用鼻孔往外喷了喷气。
那湿漉漉、亮晶晶的鼻涕泡因而进一步膨胀起来,愈发显得丰满了。
皇长子急了,又往里吸了口气。
鼻涕泡随即变小。
皇长子暗松口气,正准备再掉几滴眼泪挽回在父亲眼里的形象,结果因为往外呼的这一口气,鼻涕泡又一次冒出来了……
乔翎忍笑忍得脸疼,使劲儿低下头去,遮掩自己过分扭曲的神情,余光瞥见身后邢国公正用手掐着大腿,一副浑身都在用力的神情——
四目相对,乔翎眨了眨眼,邢国公也眨了眨眼,就好像打开了泄洪的开关似的,俩人再也按捺不住,同时爆笑出声来!
乔翎:“哈哈哈哈哈哈哈!!!”
邢国公:“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堂之上回荡着两个人过分高亢的笑声,紧接着席卷周遭,殿内笑声如雷,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了!
圣上:“……”
与此同时,皇长子气怒交加,一把抓破那个尤且□□着的鼻涕泡,哭着从殿里跑了出去。
目睹着他抓破鼻涕泡的乔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目睹着他抓破鼻涕泡的邢国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要停住的时候,邢国公说:“他怎么还用手抓啊……”
乔翎又开始捂着肚子,一边用脚跺地,一边大笑出声。
旁人也笑,但是却是在笑皇长子这遭遇和后来的一系列言辞交锋,只有乔翎和邢国公离得近,围观了第一现场,是以这笑意不免来得格外强烈绵长。
笑到最后,满殿文武官员都在圣上平静的死亡凝视下偃旗息鼓,乖乖站回原地,一本正经起来,只有乔翎和邢国公还深陷在哈哈地狱了。
卢梦卿觑一眼上边圣上的神色,忍不住小声叫她:“大姐,大姐!别笑了大姐!”
乔翎自己也觉不妙,脸颊也痛,肚子也痛,只是停不下来。
她心里连叫糟糕,自己狂拍自己脸颊:“别笑了,别笑!”
邢国公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孔上尤且残留着泪痕,这是方才一场长笑带来的附赠产物。
四下里密密麻麻地目光投来,高处圣上看过来的目光格外冷淡,两人死命掐着大腿,紧咬着腮帮子,艰难地停了下来。
殿中侍御史冷冷道:“越国公夫人、邢国公殿内失仪,以律论处,当罚俸三月!”
乔翎:“……”
乔翎捂着酸涩的腮帮子,委屈又不平地道:“也不只是我们俩笑了啊,那么多人都笑了……”
殿中侍御史换了个音调,学着方才邢国公的语气:“他怎么还用手抓——”
乔翎一个没忍住,同邢国公一道再度疯狂大笑出声。
偌大的大殿上,回荡着两人的笑声,久久不歇。
邢国公笑得喘不过气来,但同时也说:“完了……”
乔翎一边笑,一边绝望道:“这回是真完了……”
……
武安大长公主府。
彼时日光正好,府里边新来了一位不算是客人的客人。
武安大长公主瞧见猫猫大王回来了,还觉得奇怪呢:“又有事来找你妈妈?”
猫猫大王仰起头,很乖地朝她叫了两声。
武安大长公主因而流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扭头向窗外看去。
狸花妈妈一只爪子按住玉瓶,另一只爪子将塞子打开了,低头嗅嗅,吃惊地叫了一声。
猫猫大王得意起来,跳到窗台上喵喵叫了两声,仰着脖子,幻视自己是一头孤狼。
狸花妈妈稍显无奈。
武安大长公主却笑了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那只狸花猫,并不吝啬于夸奖:“真是只孝顺的好猫猫呀!”
……
皇长子府。
皇长子妃的陪房领了主子的命令,天亮之后,便着人悄悄往那医馆去探看。
结果却扑了个空。
那医馆门户洞开,里边满地狼藉,唯独不见那大夫的身影。
又去寻先前被差遣出去办这事儿的人,到了那户人家院里去一瞧,却见那几人俱是神情闪烁,目光飘忽。
来人就知道,昨夜此处必然是发生了些变故的。
还不待细细讯问,那死了儿子的婆子便哭着冲了出来,哭天抹泪道:“这位老爷,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事情我们已经替你办了,结果昨晚上来了几个强人,竟然把那些钱全都给偷走了!”
本来死了儿子就烦,结果养老钱还没了!
来人立时就听出了蹊跷:“来的到底是强人,还是小偷?!”
那婆子一家同那几个青壮迟疑着交换了个眼神,最后说:“可能是小偷,大概还用了迷香……”
当时无从察觉,但第二日清早醒来之后,怎么可能会不明白?
青壮当中领头的那个是皇长子妃庄子里的人,思忖一会儿之后,低声告诉来人:“或许同昨天被砸了医馆的大夫有些干系。”
他说:“寻常迷香用完之后,第二日都会头疼脑涨,但昨晚遇上的不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
来人神色为之一变。
那青壮倒还不知道昨晚上神都城内发生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迟疑着将昨天自己瞧见的说了出来:“那时候我们还在医馆里边打砸东西,忽然听人说那大夫跑了,追出门来,眼见着他们上了韩王府的马车……”
……
“韩王府?”
皇长子妃柳眉倒竖,又惊又疑:“怎么会同韩王府产生纠葛?”
她的想法同昨日瞧见这一幕的侍从一模一样。
如果说是越国公府,那还算合理,可为什么是韩王府?!
陪房低声道:“此事还没有去核查,只是王妃娘娘……”
她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忌惮与畏惧:“现下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件事就是那个大夫做的,您真的觉得,还有必要去核查他跟韩王府之间的关系吗?”
皇长子妃听得沉默起来。
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那个大夫拥有这样神鬼莫测的手段,难道还会在乎她知道他跟韩王府之间的关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秘密?
她能把对方怎么样?
不,现在的问题是,对方想把她怎么样?
日头已经在东方升起,阳光均匀地洒落在她的衣裳和面庞上,皇长子妃却觉遍体生寒,仿佛身处在恐惧的阴影之中。
……
皇长子哭着出了太极殿。
人在绝望无助的时候,总会想到母亲的身边去。
他嚎啕着想往德妃宫里去,走到一半,又停住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境地,何必叫母亲也跟着担心呢。
且说的不好听一点,母亲也好,自己也好,都不算是多聪明,就算是说了,她怕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皇长子原地坐下,绝望地靠在栏杆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又愤恨,又委屈。
愤恨的是那御史真是王八蛋!
我受了这么大的伤,这家伙居然还要往我伤口上撒盐!
哪里是撒盐啊,简直是把我的伤口扒开,均匀地抹一层盐!
有没有人性啊你!
委屈的是满神都这么多人,凭什么我要遇上这种事?
这也太倒霉了吧!!!
皇长子在那儿哭天抹泪,宫人内侍们瞧见,也不敢贸然去说什么,远远瞧见,就得赶紧躲开。
皇长子这会儿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看法了——经历了先前在朝堂之上的贻笑大方之后,他觉得头顶的天一整个都是黑的,再多黑一点也无所谓了。
如是过了不知道多久,面前忽然间落下了一道影子。
皇长子起初以为是有人路过,也没搭理,眼见着那影子缄默着停在了自己面前,久久不动,终于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了过去。
大公主身着朝服,站在他面前。
因为抬头的动作,她瞧见皇长子脸上的鼻涕眼泪,遂又从袖子里取了手帕出来,递到他面前去。
皇长子心里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将那张手帕接到手里,胡乱擦了擦脸,小声叫了句:“大姐姐。”
大公主应了一声,继而道:“好一点了没有?”
皇长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疑一下,终于还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紧接着就听大公主说:“那个御史骂你骂得太厉害了。”
皇长子听着,只觉得悲从中来,刚刚调节好一点点的心绪,霎时间阴云密布起来。
“那个王八蛋!”
他倾情开麦,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我跟他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他居然下这么毒的口,简直是不知所谓!”
大公主听得笑了,瞧着他脸上的神情,这才说:“那个御史是我的人。”
皇长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震惊不已地看着大公主。
大公主很肯定地点点头,告诉他:“是我让他当朝弹劾你的。”
皇长子彻底僵住了,攥着手里边大公主给的那条手帕,丢也不是,握也不是。
大公主见状,脸上笑意愈发真挚起来:“我的好弟弟,你现在知道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就想把这件事情扣在我身上,用来诋毁我的你有多贱了吧?”
皇长子:“……”
皇长子“…………”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皇长子嘴唇动了几下,很想说句什么,然而该说什么呢?
说大公主出手太狠了?
可这原本是他想用来对付大公主的法子。
想说大公主不该如此不顾惜手足之情?
可他一开始也没有顾惜这个姐姐不是?
最后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暗暗地憋屈,憋到吐血。
因为这是一场标准的自作自受。
想到这儿,皇长子心里一酸,眼泪重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大公主瞧着他,暗叹口气:“去见过德娘娘了?”
皇长子胡乱摇了摇头:“何必叫娘娘担惊受怕呢。”
顿了顿,他说:“想笑的话就笑吧,我已经沦落成了这样……”
大公主淡淡道:“你想对我出手,我也还击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你都沦落成这样了,我又何必再去赶尽杀绝呢。”
皇长子低头不语。
大公主见状,便伸手过去:“起来吧,堂堂亲王,在这儿哭成这样,不成体统。”
皇长子没有叫她拉,自己拍了拍屁股,梗着脖子,站起来了。
大公主也不介意,收回手,说:“你没去见德娘娘是对的,她没法给你出什么好主意。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聪明,就该去找聪明人帮衬一下,替自己来拿主意,你说是不是?”
宫里的聪明人……
皇长子明白过来:“皇祖母?”
他有点惧怕,因为千秋宫太后一直都不太喜欢德妃,也不太喜欢他这个实际上的长孙,究其缘由……
皇长子心里边又是一酸——太后娘娘嫌弃他们母子俩太蠢!
只是现下已经到了这等地步,能丢的脸也丢的差不多了,他也不在乎把自己先前小心遮掩着的伤疤给大公主看了:“皇祖母一直都不太情愿搭理我……”
大公主道:“那是因为你先前去寻她老人家,都是有所图谋,且还觉得自己遮掩得很好,一点都没被发现,她老人家怎么会不生气?但这次不一样。”
皇长子的体面,也是整个皇室的体面。
太后娘娘或许会教训他,但是如若皇长子真心实意地求教,她老人家也不会不管他的。
皇长子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哦”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大公主见状,也没再言语,朝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皇长子叫住她:“大姐姐……”
大公主回头看他:“怎么?”
皇长子心想:我要是跟她说谢谢的话,是不是也太怪了?
我颜面扫地变成这样,可是她害的!
虽然也是事出有因……
再想想,这些年大姐姐对我们这些弟妹,其实都是很关爱的。
皇长子尤且还在犹豫,好半天都没拿个主意出来,等真的定了神再看,大公主早已经走远了。
他神情踯躅,不免怅然起来。
那边大公主身边的侍女也说呢:“皇长子这么不着调,您何必管他呢,他居然想着把神都地动的事情栽到您身上来,简直是其心可诛!”
大公主笑道:“这不是没成,我也回敬回去了吗?”
深秋时节,银杏树的叶子金灿灿地落了一地,内侍们也不急着扫,叫这些落金妆点宫苑。
大公主踩在上边,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借着这回的事情狠狠给他个教训,也叫他正正性子,这是好事。他是我的弟弟,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情,叫他永远糊里糊涂地这么过,难道我这个姐姐脸上就有光了吗?”
“二娘跟三郎执意要去走一条死路,我拉不住,那就随他们去,可这儿还有个能拉住的,多少都带带他。”
……
朝议结束,乔翎灰头土脸地跟着太叔洪走了出去。
太叔洪倒是想说句什么呢,对上乔翎分外凄楚的目光,犹豫一下,最后还是作罢了。
乔翎蔫眉耷眼地往京兆府去上班。
蔫眉耷眼地开始看今日份的律令条例。
蔫眉耷眼地吃了午饭。
蔫眉耷眼地下班回家。
其气势之萎靡,以至于崔少尹都不由得心生怜惜,小小地劝慰了一句:“乔少尹,你节哀啊……”
又不是你被扣了三个月的工资!
哼!
乔翎心里边的小人儿嘟着嘴抱怨一句,脸上蔫眉耷眼地谢了谢他,出门之后连马都不想骑了,坐着马车回到了越国公府。
张玉映见天气好,正在院子里晾晒书籍,见她回来,忙含笑迎上去,一眼瞧见自家娘子脸上的神情,那笑容就僵住了。
她放下手头的活计,近前几步,关切道:“娘子这是怎么啦?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玉映,”乔翎飞扑过去,嘟着嘴跟她倾诉自己的委屈:“我被扣了三个月的俸禄!”
“什么?”张玉映吃了一惊。
乔翎萎靡不已地蹲下,怨念满满地开始原地画圈圈:“我才上了两天班,没赚到钱也就算了,还倒欠了两个月零二十八天班……”
张玉映:“……”
张玉映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犯事了?
只是看起来也不像是犯了什么大事啊,不然也不会只扣三个月的俸禄了。
正迟疑着,忽然有侍从来报:“皇长子殿下来了,他是专程来见太太的,现下正在前厅,太夫人正在接待他呢……”
张玉映心下更奇:“娘子,皇长子来见您干什么?”
乔翎萎靡着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想了想,来找自己的人,不好叫婆婆操心,也没更换居家的衣服,就这么往前厅去了。
皇长子也没换衣服,仍旧是上朝时的那身。
梁氏夫人还记得昨晚乔霸天说的话,心想,莫不是事情发了,苦主找上门来了?
她稍显心虚地坐在椅子上同皇长子寒暄着,见乔霸天过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复又提心吊胆起来。
苦主上了门了啊乔霸天!
是来找你的!
酷爱来把他收走!!
我害怕!!!
乔翎此时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将将进门,甚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皇长子便已经端起搁在案上的托盘,大步上前,将那托盘推到了她手里!
乔翎下意识地将其接到手里,低头一看,却是一座由金锭堆成的小山!
金子!
好多金子!!!
她脸上萎靡之色瞬间散去,同时浮现出一点亲热的笑容来:“咦?咦咦咦!”
皇长子开门见山道:“我这里有一桩委托,不知道猫猫侠接是不接?!”
梁氏夫人一口茶水喷了出去,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乔翎:“……”
就连原本在梁氏夫人身边打转的狸花猫都稍显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乔翎很快适应过来,哈哈笑了两声,旁若无人道:“什么委托?殿下且说说看!”
皇长子见她痛快,也不啰嗦,当下一指那座金锭堆成的小山,先说:“这是定金!”
又说:“等抓到震塌我府邸的凶手之后,我再付三倍!”
乔翎:“……”
看了一上午法条的乔翎战术后仰:“这是‘定金’,还是‘订金’啊?”
前一个办不成事也不退,后一个办不成事得退,可不一样呢!
皇长子道:“越国公夫人,如果猫猫侠能帮我查到幕后黑手是谁,这些钱就是你们的,如果能帮我把幕后黑手抓到,我再加三倍的价钱!”
“很好!”
乔翎当即就抱紧了怀里那座金山:“找我们猫猫侠办事,你可算是找对人啦,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幕后黑手是谁,赚第一份钱!”
皇长子大为惊诧:“什么,你居然知道?!”
紧接着,又马上追问:“是谁?”
乔翎正襟危坐,挺胸抬头。
狸花猫见状,也慌里慌张地跳到她旁边的案上,靠着她开始摆pose。
乔翎稍显做作地取下了金山最顶端的那枚金锭,颇为做作地吹了一下,傲然道:“正是在下!”
正是在下!
是在下!!
在下!!!
梁氏夫人大惊失色!
喂,乔霸天这种钱你都敢赚?!!
皇长子:“……”
皇长子原地裂开了!!!
救命啊!!!
张玉映满头大汗,伸手托住,勉强把裂开的他重新拼了回去:“你要坚强啊殿下,人生还是很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