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静坐在原地, 血管之中却仿佛汹涌澎湃着一片江河。
从前居然有过女帝!
且还是威震天下、四方臣服的女帝!
此事一经传出,却不知又要惊掉多少人的眼球了!
再去想自世宗皇帝之后,本朝帝脉所为, 她也不免要生出几分唏嘘与惊叹来!
要想遮掩一个秘密, 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将其死死捂住, 而是半遮半掩,叫人心生探究, 百般好奇, 千辛万苦、几经辗转之后得到“真相”,继而心满意足地品评一番,放下心来。
乔翎先前看本朝史书的时候, 便觉阐述隐太子的那一节不太对劲儿,只是很快, 这个问题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当今掌政的是隐太子的后人,要为先祖遮掩,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紧接着, 她再去疑心隐太子在高后之乱当中发挥的作用,乃至于其人究竟是没有参与,还是跟随高后, 事败被杀……
几经考究之后, 乔翎知道,隐太子大概率参与其中,失败之后与高皇帝一道为高皇帝所杀, 只是本朝帝脉为尊者讳,隐去了这一节。
也很合理。
疑惑得到了解答, 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只是很快她又知道, 原来高皇帝的后人在幽帝之乱后分为两脉, 一脉是窦皇后与太宗文皇帝的后人,另一脉是高皇后与隐太子的后人。
两脉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协议,多年以来,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节和平衡。
当今一系的帝脉,乔翎或多或少曾经接触过。
太宗文皇帝的后人,乔翎更是与之相熟——秘密都挖到这儿了——甚至于如果不是她一头撞到神都城里,连韩少游这位同当今天子堪称是青梅竹马的宰相都不知道此事!
一颗洋葱被一层层剥到这种程度,任谁都会觉得可以了,应该已经到底了。
可事实上,这一切都是障眼法,最最要紧的那个真相,始终都被死死捂住,无人知晓!
这还是现在,追究真相的那个人是乔翎,再过上几代人,史书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乔翎先前疑惑过的许多事,无形之中得到了解释,可是与此同时,也因此生出了更多的疑惑来。
高皇帝,亦或者太宗文皇帝居然是女帝,这样的真相,是世宗后人想隐瞒就能隐瞒得了的吗?!
他们或许可以销毁官方的记档,但那样石破天惊的大事,民间难道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他们到底是怎样堵住世人的嘴的?
且如若当今一系帝脉一直着力于收紧勒住太宗之后脖颈上的那条绳子,那当年天后临朝摄政,假天子名义行事,又算什么?
当今对待长女的恩遇和栽培,给予她储君的待遇,都是假的吗?
他是真的要选大公主做后继之主,还是单纯将她推出来做一个靶子?
乔翎回想起梁氏夫人同她说过的话来。
先帝谥号惠帝,惠帝之前,便是明宗。
梁氏夫人含糊地告诉过她,明宗皇帝晚年出了些乱子。
而惠帝其实并不是明宗之子,而是北尊自宗室之中选出,将其扶上帝位的。
亦或者说,世宗一脉始终贯彻着的那条铁律,是否因为明宗绝嗣、惠帝入主大宗,而发生了中断?
毕竟前代曾经出过女帝这种绝密消息,必然是本朝帝脉顶层的一两个人才会掌握的消息,惠帝这样的小宗子弟,未必能够知晓。
此外,还有一个极其要紧的人物参与其中——北尊!
惠帝可能不知道这个秘密,但北尊一定是知道的。
他对于这条烙印在世宗一系血脉里的铁律,又是如何看待的?
反对?
那先前几代,怎么都没有出现过女性君主?
赞同?
可他又的的确确将天后扶持上了高位。
乔翎心头的疑惑就像是下雨时的池塘,雨点打下去,水花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她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悠悠笑了起来:“人果然还是得出来走走啊,神都可真是有意思!”
乔翎思索的时候,公孙姨母始终没有言语,自顾自对镜梳头,这会儿听她说话,才微笑着附和了句:“是呢。”
乔翎了悟到世宗及其后人对于太宗一脉的抹杀和严防死守,再去想前代的关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南北两派本来就有着路线上的分歧,隐太子后人又一代代极力削弱太宗一系的影响,这不仅仅是在针对太宗一系,无形之中,南派手中的筹码也在缩水——那之后,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一定有所恶化!”
南派掌控太宗后人,本就是存着制衡北派的心思,可是伴随着世宗后人一代代的严防死守、水磨工夫,太宗后人的继位法统一削再削。
幽帝时候,时人理所应当的觉得,如若公主成年,就该继承大位!
可现下呢?
大公主虽然是长女,但是还算努力进取,倒是也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两相对比,风气的转变,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南派不恼火才怪呢!
同时,乔翎更觉得稀奇了。
北派,亦或者世宗及其后人,又是怎么堵住南派的嘴的?
公孙姨母听得莞尔:“北尊之前,两派的关系的确不太好。”
乔翎既猜出来了,她也不吝啬于多说几句:“北派执掌着占据大统的那支帝脉,其实是很占便宜的,接连数代帝王下来,根基日深。尤其是如今这位北尊执掌北派之后,更有大刀阔斧的革新之像。”
“两派选择的道路并不一样,警惕与戒备都是寻常,明宗皇帝之前,便数次有过摩擦,只是两派的领袖强行按住,才没有真正的发作出来。但实质上的和谈与会议,还是在北尊从他的老师手里接过北派领袖的位置之后。”
乔翎倏然间回想起自己从无极处探听来的消息。
北尊与她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奇妙的渊源……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同北尊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公孙姨母颇觉讶异:“你居然知道?”
乔翎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朝镜子里的姨母眨一下眼。
公孙姨母也笑了,笑完之后,神色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感慨:“北尊他啊,真是不世之材,京氏的后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乔翎听得古怪,赶忙往前探一探头:“这怎么说?”
公孙姨母没有细说,只是含糊地告诉她:“北尊循着《圣人书》的上部,开创出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没给乔翎更多的解释,她便抛出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北派革新之后,南派是很警惕的,一棵大树的枝干循着不同的方向向上生长,枝繁叶茂之后,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交叉领域。”
“南派必须更进一步,才能继续向前推进,而对于北派而言,南派如若更进一步,必然会动摇他们的根基……”
南北两派之间出现了无可转圜的分歧。
公孙姨母鬼使神差的回想起自己从前同老师谈及到的过往,晃神几瞬之后,不由得轻叹口气:“两方针锋相对,都不愿让步。可要是动了真格,高皇帝和诸多前人披荆斩棘建设出来的这个国家,只怕就要被打烂了……”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停住,转而去看乔翎。
乔翎对上她的视线,眼睛眨巴几下,忽然间明白了。
“……我是北尊的诚意,是不是?”
依据无极所说,最开始,她是被北尊带到神都来的。
可是她却又没有这段记忆——从她记事开始,就已经生活在南边了。
再结合如今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乔翎哪还有不明白的?
北派以帝国的神都为中心,执掌着天下大权,南北两派明面上的权柄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倾斜,这种局面本身就已经很危险了——如若北尊得到了破命之人,那两派领袖艰难维系着的平衡也将彻底打破。
为了防止最坏的局面发生,北尊将自己送到了南派,以此展现自己的诚意和胸襟。
公孙姨母没有言语。
乔翎心知这已经是一种默认,转而又有些急切地问:“那我的阿娘呢,她是什么人?”
公孙姨母轻轻摇头,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说:“我们也不知道。”
乔翎这会儿就站在她面前,目光明亮,身量结实,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婴孩了。
公孙姨母回想往昔,稍觉恍惚:“你这孩子从小就皮实,几乎没生过病。当年传书之后,北尊与一位年轻娘子带着你南下——那时候你才满周岁。”
“那位娘子告诉我你素日里的一干习性,临走的时候,又从行囊里取了一件中衣给我,告诉我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习惯,睡觉的时候非得攥着那件衣裳才行,这习性还是后来过了一年多才改过来的。”
“最后她抱了抱你,你好像也知道她要走了,放声大哭,惹得她也哭了,那时候我还以为她是你的生母,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是……”
乔翎听得默然,许久之后,才说:“或许是气味吧。”
公孙姨母温柔一笑,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是呢。那时候你已经会说话了,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抱着那件衣服睡觉?你说,香香的。”
她到现在都觉得纳闷儿:“我精于医药,嗅觉灵敏,倒是觉不出那件衣裳上有香味呢,偏你能闻得出来!”
婴孩的感知,其实是最原始的直觉。
乔翎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来到神都之后,她其实曾经在一个人身上感知到过那种原始的亲切。
婴孩时期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了,但是脑海中却还镌刻着那种气息。
她心想,我是在周岁之后,被北尊和邢国公夫人带到南边去的,那周岁之前呢?
我一直生活在哪里?
中朝?
被北尊带到神都之前,我又身在何方?
乔翎再度思索起来她先前思索过无数遍的那个问题——世间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我是破命之人?
这种命运是来自于冥冥之中上天的【选定】,还是要求一个人必须具备某种客观的【条件】?
如若是前者也就罢了,纯粹是运气的选择,若是后者……
这个【条件】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个世界像是一颗洋葱,每次当她觉得已经剥到底的时候,总会有些线索悄悄浮现,告诉她,还早呢!
南北两派之所以能够保持现下的和睦,真的只是因为多年前北尊将自己交付给南派,以此获得平衡,展现诚意吗?
乔翎觉得,这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全部。
因为世宗皇帝至今,已经过了很多年,而自己总共才几岁?
自己没有降生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一定有什么别的外因,迫使南北两派必须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那个外因又是什么?
是以京一语为代表的那个势力吗?
他们到底在哪儿,何以寂寂无名?
乔翎很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绕着某个人转的,强如北尊,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看不透的人心。
一直以来,高皇帝的两脉后人或多或少受制于两派,他们又作何想法?
当今皇室,摒弃掉蠢的那些人,当今天子真实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千秋宫太后娘娘真实的态度又是怎么样的?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乔翎此时所知,却都无从解开。
她只能问最当前,也是最实际的一个问题:“姜迈的病症,姨母无从解决,当世之中,有没有别的人可能会有办法呢?”
公孙姨母早知道她的性格,此时见她不肯死心,也不奇怪。
她颇认真地思忖了会儿,徐徐道:“我既治不好他,寻常的医药之道,多半也是没用的,你便不必再循着这条路去强求了。除此之外……”
公孙姨母稍有些迟疑,但还是告诉她:“有两条路,或许可以走得通。”
乔翎听姨母说医药之道没有法子,心就冷了一半,转而再听居然还有两条路,立时振奋起来:“哪两条路?”
公孙姨母指了指神都城所在的方向:“第一条路,就是北尊。”
“他执掌北派多年,手段神异,或许可以逆天改命,生死肉骨。”
乔翎距离北尊最近的一次,时间上是十多年前,距离上是京一语发难时,有位北门学士替他递话,真正有记忆之后,却没见过。
她暂且将这条途径记在心里:“有机会的话,我设法去中朝拜访他!”
转而又问:“那第二条路呢?”
公孙姨母脸上犹疑之色更重,踯躅片刻之后,才不甚确定的告诉她:“宁国公府?”
乔翎听得怔住:“什么?”
这一回,公孙姨母的语气稍稍肯定了一些:“宁国公府!”
乔翎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是高皇帝功臣第三、皇朝四柱之一的宁国公府?”
公孙姨母颔首道:“不错,宁国公府。”
乔翎大感惊异:“哎?!”
神都里门第众多,光是有亲戚的那几家,就足够叫她去记了,更何况是宁国公府这种非亲非故的人家?
从前虽也见过宁国公府的人,但至多也就是客气的点点头,甚至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乔翎怎么也没想到,公孙姨母会在这时候提起宁国公府来!
她都没有办法的病症,宁国公府居然会有办法吗?
要知道,公孙姨母提出来的两个办法,上一个要去寻求的,可是北尊啊!
她实在觉得惊讶:“宁国公府?他们怎么会跟此事扯上关系?”
公孙姨母反问她:“你也该知道,高皇帝功臣的前四位,各自戍守一方吧?”
“我知道呀,”乔翎略一思忖,便给出了答案:“宁国公府杨氏,戍守南方。”
公孙姨母略微放低了一点声音:“四位国公戍守的其实并不是广义上的一个方位,而是一个独特的领域。宁国公府杨氏实际上负责戍守的地方,唤作【小酆都】。”
酆都?
乔翎心下为之一凛:“那不就是地府的别称?”
公孙姨母颔首道:“不错。”
乔翎又问:“酆都就酆都,为什么要叫‘小酆都’,难道还有一个‘大酆都’不成?”
公孙姨母失笑道:“这我就有所不知了,只知道有文字记载以来,都管那儿叫小酆都。”
笑完之后,她神色肃然几分,叮嘱乔翎:“这两条路,就只是纯粹的路,能否走通,犹未可知,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我私心觉得,第一条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第二条,希望其实非常渺茫……”
公孙姨母并不乐观:“四柱家族负责戍守的地方,都是昔年高皇帝钦定的,或许与他们的家族传承有些干系。”
“我并不清楚杨氏一族的私隐,只是觉得,他们既负责戍守小酆都,家族传承或许与魂魄和阴灵有关,至于究竟是与不是,就都只是猜测了。”
乔翎今晚听到的秘密足够多,得出的结论也足够多。
她摩拳擦掌,忍不住再问一句:“宁国公府世代戍守着【小酆都】,那另外三家呢?他们负责戍守的那个领域,又唤作什么?”
她想起先前梁氏夫人同她说过的话来:“安国公府梁氏一族,又有着什么家族传承?”
乔翎噼里啪啦丢了许多问题出去,继而近乎自言自语般道:“我觉得,梁氏一族虽然排行第二,但地位应该是四柱之中最特殊的——因为他们家在明宗晚年的风波之后尚主了,须得知道,先帝只有武安大长公主这一个妹妹——这说明在皇室,亦或者北尊眼里,安国公府是四柱之中最需要拉拢的一家!”
公孙姨母笑眯眯的瞧着她,却不肯再多说了:“时辰也不早了,还不回去歇息吗?你媳妇该等急啦。”
乔翎死赖着不肯走,八爪鱼一样,黏黏糊糊地搂住她的肩膀蹭:“哎呀,姨母!你就跟我说说嘛,说说吧~”
公孙姨母暗叹口气:“我跟你说得够多啦,原先我们几个人定下,叫你自己去找答案,今晚上的事情叫账房知道了,怕得生我的气呢。”
乔翎继续黏黏糊糊:“姨母~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嘛~”
公孙姨母说:“他自己能算到呀。这本事有点讨厌,是不是?”
乔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呢!”
公孙姨母便将自己肩窝处的那颗大头往外推了推:“是什么是?还不赶紧回去。”
乔翎好奇探头:“姨母~”【蹭.jpg】
公孙姨母不知道从哪儿抽出来一根银针,捏在指间,温温柔柔地瞧着她:“再不走,先前说的那些我也给你扎忘记。”
乔翎委屈缩头:“姨母,我这就走……”【不蹭.jpg】
客房外的石砖路铺成了格子的形状,她刚出门的时候垂头丧气,走了几步之后瞧见,便背着手,开始跳着格子往前走了。
公孙姨母从窗户那儿目送着,不由失笑摇头,还是孩子心性呢。
那边乔翎一边跳,一边想,神都城里边的秘密可真是够多的!
她在心里边的小本本上记了当下最要紧的事情。
去中朝拜会北尊,求他帮忙!
只是与此同时,她也实在觉得好奇。
【小酆都】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居然要杨氏一族一代一代,从高皇帝时期起,世代戍守于此?
皇朝四柱的其余三家,又在戍守着什么?
一边想,一边跳,终于到了正院,老祖不得不将那些宏大又缥缈的事情暂且抛之脑后……
她得去小厨房瞧瞧姜大小姐睡前要喝的药煎好了没有。
……
公孙姨母只在温泉庄子里待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用过饭后,便去辞别。
乔翎很舍不得:“姨母,咱们好容易见了面,你就多留几天嘛!”
姜迈也出言挽留:“姨母好歹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心领了,只是我后头还有正经事情要做呢。”
公孙姨母笑着摇头:“早年把国医院的框架打出来之后,我就成了甩手掌柜,每年去授几个月的课,剩下的全都交给后辈们去操持。只是他们到底年轻,朝堂上根基也弱,许多事情上不好开口,现下我既到了神都,免不得要替他们撑一撑腰的——岂能白白担了干系?”
说着,又问乔翎:“你在神都这么久,认不认得什么朝堂上的人物?我久不与前朝交际,已经全然陌生了。”
朝堂上的人物?
乔翎马上从怀里掏出来一摞名帖,语气豪横:“姨母,来挑!”
公孙姨母近前去翻了翻,打头的就是本朝的三位宰相,再之后也都是本朝要员,实在大觉惊异,转而又欣然道:“不愧是我们阿翎呢!”
她先将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名帖抽出来,末了,又对着中书省两位中书令卢梦卿和俞安世的名帖迟疑起来:“这两位中书令性情如何?”
乔翎思忖未语,姜迈则温和开口:“这就要看姨母此来是为了办什么事情了。”
公孙姨母告诉他们:“我想要在本朝的律令条款里边增加一条,即非人为因素下造成的伤患亡故及其他不良后果,不得迁怒于医者,如若有违,应该较之寻常罪责再加一等。”
她一向平静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忧色,隐有愤容:“国医院是两派共同通过了的决议,天后当年做主设置这个机构,也是心怀天下苍生的,这么多年过来,成果斐然,只是糟心事也不少。”
“人都是要死的,连皇帝都不能万寿无疆,何况是寻常人?”
“只是许多人却参不透这个道理,尤其是三都之内的权贵,亲友故去之后,动辄就要拿太医和大夫们发泄——栽培出来一个出类拔萃的大夫,有多难啊!”
“杀的哪里是大夫一个人,也是之后他可能救助的无数人!”
“再就是随军的那些大夫,有些军汉的脾气,甚至于比三都内的权贵还要暴烈……”
说完,公孙姨母话锋一转:“此外,我也有意建立起对于医者的考核机制,将那些滥竽充数的害群之马踢出去,不能叫那些庸医和走后门填充进国医院的混账,毁掉了多数人的努力。”
“这些事后辈们碍于情面,不好去提,我再不提,又该把事情交给谁?”
“姨母思虑深远。”
姜迈由衷地恭维一句,也明白了她的诉求:“大理寺有着立法的职权,依据此时寺内的风向,您去找曾元直,可比找大理寺卿还要来的便利,至于两位中书令嘛……”
他微妙地笑了一下:“虽然我们太太跟卢相公更加要好,但是,我还是建议您去寻俞相公。”
如今的大理寺卿是唐红的孙女婿,天子的应声虫,只是纯粹为了占据住那个位置而被安排在那儿的,真的要做实事,还得是曾元直。
依据他的性格,会愿意去做这件事的。
乔翎明白这一节,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不去找二弟?”
姜迈脸上笑意愈发深了:“卢相公现下正在朝中大杀四方、广喷天下呢,一时半会的,怕是顾不上这些了。”
乔翎面露茫然:“啊?什么情况?”
姜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小报,神色古怪地递给她:“看看吧。”
乔翎一看那小报的配色,便不由得虎躯一震。
提心吊胆的瞧了一眼那个过分黄暴的标题,面容立时扭曲起来。
《卢梦卿:看好你们的钩子——千万别被我买到!》
乔翎:“……”
公孙姨母:“……”
乔翎目瞪口呆。
公孙姨母大为震撼。
乔翎木然道:“……是我想的那个钩子吗?”
姜迈笑眯眯道:“是的哦。”
……
原本这其实是个很正经的议题。
卢梦卿作为现任的中书令,协同大理寺少卿曾元直联名上了一份奏疏,请求废止犯官及其家眷获罪之后被没为官奴的那条律令。
这原就在中书省和大理寺的职权范围之内,两人联名上书,合情合理。
卢梦卿的理由是:“罪官家中女眷被没为官奴,原本是前朝时候留下来的制度,彼时党争残酷,帝王昏庸,朝臣们彼此攻讦,底线日低,所以才会出现了这样既有违圣人之道,也折损太太品节的律令。”
“到本朝时,高皇帝曾经起意废黜,只是因为彼时天下初定,议论过盛,方才被迫停止,只是将其加以修改——男的也要去卖!”
“过往留下的制度,好的那些,须得加以吸纳,不好的那些,当然也可以加以更改,如这条律例一般,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教坊司是太常寺下辖之下的一个机构,但这部分职权,却不只属于太常寺,还被其余几个衙门所分润着,到了地方上,就更加不必说了。
有利益的地方,必然就要有争端,这道奏疏一上,朝堂上立即就炸了锅。
不是有人要炸锅,是卢梦卿凭借一己之力炸了所有人的锅。
有赞同的,有默不作声的,也有反对的。
有人说:“这是祖宗旧制……”
卢梦卿立时就喷了回去:“废止这条律例,可是高皇帝的夙愿,你认的是哪一个祖宗,就敢说这是旧制?!”
有人说:“不如此,不足以警戒朝臣……”
卢梦卿继续喷道:“如你所说,有了这条律例之后,应该就没有敢于违法乱纪的官宦了才对,为什么现在还有?是警戒的程度不够高吗?!”
“不然开展一个普法活动,大家都去卖一卖,感悟一下?!”
有人:“……”
旁听的朝臣们:“……”
喂!
你别胡乱拉人下水啊!
还有人说:“这也是户部的营收之一,利国利民……”
卢梦卿彻底发疯:“大家都去卖,赚的更多!”
有人:“……”
旁听的朝臣们:“……”
都说了别胡乱拉人下水了!
因循守旧派强忍着怒火:“卢相公,你不要失了身份……”
卢梦卿展露獠牙:“你给我小心点,千万不要犯事,不然我头一个去买你的屁股,搞烂你!”
因循守旧派奋起反击:“你就是因为自己有个在做官奴的红颜知己,所以才要徇私!”
卢梦卿保持自己的节奏:“我要买你的屁股,搞烂你!”
因循守旧派大为恼火:“你不要人身攻击……”
卢梦卿坚持自己的节奏:“看好你的屁股,不然我搞烂你!”
因循守旧派忍无可忍:“……你粗鄙!”
卢梦卿倏然醒悟:“不对,我堂堂宰相,去光顾一个罪官,凭什么还要花钱?不花钱就不算买!”
卢梦卿强力纠正:“我要白嫖你的屁股!!!”
因循守旧派:“……”
因循守旧派:“…………”
因循守旧派再也绷不住了,含泪哽咽,用力跺脚,大声控诉:“陛下,你看他!!!”
围观的朝臣:“……”
围观的圣上:“……”
所有人安静得像是熟睡的婴儿。
圣上默然良久,终于抬起手来,无力的摆了一下。
内侍上前一步,震声道:“退朝——”
因循守旧派大感不满,又不敢做声,遂去寻尚书左仆射柳直:“柳相公,您……”
柳直退避三舍,小心地觑了一眼昂首阔步出门去的卢梦卿,还要再三压低声音,防止被他听见:“说实话,就这件事,我真的不太敢跟他吵,我害怕……”
来人:“……”
柳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就事论事:“我怕哪天真被他买到了,回头他写一首《送昔日同僚柳直之教坊司》,让我名垂千古……”
依照卢梦卿在文坛的地位和民间对于野史,尤其是桃色野史的推崇,甚至于都不敢想象《送昔日同僚柳直之教坊司》在后世的流传度……
来人:“……”
柳直:“说良心话,难道你不怕?”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