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往千秋宫去的时候还空着手, 再回到显阳殿时,身后却已经多了数个锦盒。
起初宫人们还问呢:“是否直接送到越国公府去?”
乔翎还没来得及答话,那边梁氏夫人已经说:“送到显阳殿去吧, 晚些时候我们出宫, 一并带回去,也便是了。”
宫人们自无不从。
梁氏夫人想的是——太后娘娘很少如此公然的表露对晚辈的喜欢, 而彼时朝局平稳, 早不是天后与年轻天子之间暗潮汹涌的时候了,这种长辈对晚辈的喜欢之于乔霸天来说并没有坏处,反倒有些助益。
叫人知道太后娘娘赏识她,无论如何,心里边总会多存几分忌惮。
乔翎当然也不会违逆梁氏夫人的意思。
是以待到婆媳二人回去的时候,难免吸引到了诸多来自其余宾客的目光。
老太君倒是处之泰然, 见过之后便笑道:“难得太后娘娘有兴致见人。”
齐王妃在旁, 也说:“她老人家一贯喜欢爽利大方的女孩子, 越国公夫人如此秉性, 也难免投契了。”
大公主倒是注意到诸多赏赐当中有只格外细长的锦盒, 心下稀奇, 不由得问了出来:“那是……”
梁氏夫人看似浑不在意,实则十分具体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太后娘娘知道我那儿媳前几日的义举,很是欣赏,特赐宝剑一口, 褒奖她的勇武。”
大公主面露了然:“皇祖母处的东西, 件件都是好的。越国公夫人品性操守出众,也担得起。”吩咐人将太后所赐的东西搁到偏殿去, 待到越国公府的客人离开时, 一并带回府去。
二公主坐在长姐旁边, 自打听闻越国公夫人得了太后的厚赐,喉咙里便如同扎了一根鱼刺似的,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有些失落,还有些无法言说的妒忌。
祖母,我是在您膝下长大的孩子啊,但是当我成年之后,表露出意欲走向权位的态度时,您却又冷淡了我……
再望见那只细长的锦盒,卡在喉咙里的那根鱼刺,好像也扎的更深了。
她低垂着眼帘,瞥一眼坐在梁氏夫人身边的越国公夫人,终于站起身来。
大公主自然有所察觉,悄悄问她:“怎么了?”
二公主勉强堆出来个笑:“且去更衣。”
大公主点一下头,便没有再问。
二公主离开了弥漫着欢声笑语的前殿,到了门外,叫那夏末的微风一吹,头脑终于清醒过来。
时辰快要到了,侍宴的宫人开始送开胃的小菜和果品入殿。
她该回到大公主身边去的,只是往里迈了一步,却又停下,鬼使神差的往偏殿去了。
几个侍从守在外边,见她过来,赶忙屈膝行礼。
二公主无所反应,在门外短暂踯躅几瞬,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那只细长的锦盒被放在靠里的位置,用丝绦拴住,静静的躺在案上。
她伸手欲拿。
旁边的内侍吓了一跳,又不敢高声,只能虚虚的抬起袖子来阻拦:“殿下,这是太后娘娘赐给越国公夫人的东西……”
“我知道。”
二公主没好气道:“难道我还会当着你们的面偷东西吗?我就是打开看看!”
那内侍迟疑了:“这……”
二公主见状,原本只是一分的不悦,也变成了五分的愠色:“怎么,难道叫我看一眼,这东西就会坏了不成?!”
内侍心想,也是。
何必为了这事儿得罪二公主呢。
他后退一步,轻轻告了声罪。
二公主斜了他一眼,伸手去拿那锦盒。
然而另一只手抢先一步,按了上去。
二公主眸光一顿,循着那只手再到手臂,及肩,终于看到了来人的面孔。
她莞尔轻笑,随意的提了提臂间滑落的披帛:“越国公夫人。”
乔翎彬彬有礼的朝她欠了下身:“二公主殿下。”
二公主神色有点赧然,笑着说:“说起来不怕夫人笑话,先前我曾经向祖母讨要过一柄宝剑,只是祖母却没给我,我惦记了很久呢,是以今日听说……就忍不住想来看看了。”
乔翎听了,便含笑说:“只怕要叫殿下失望了,这里面并不是您想要的那把宝剑。”
二公主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了。
她说:“可是我都没说,那把剑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乔翎脸色的笑容倒是没有变:“无论叫什么名字,都不是里面的这把。”
她手压在锦盒上,曲起手指在上边叩击几下:“殿下,宴饮马上就要开始了,您还不过去吗?今天是大公主的生辰呀,咱们不好迟到的。”
二公主脸色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神情森冷起来:“越国公夫人,一直以来,我对你可是够客气了!先前你在城外打了我的人,我可没去找过你的麻烦!做人别太不识抬举!”
乔翎见她语气不善,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二公主殿下,人情这种东西呢,要双方都认可,才能算是人情的。你的人犯到我头上,我顺手把他给收拾了,你事后不去找我的麻烦,这是你该做的,不是人情,这点小事难道还要人教才能懂吗?”
“有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如回去好好查一查自己身边的人,你的狗在外边四处呲牙咬人,你这个主人最好也反省一下自己——我都没去你府上跟你这么说,对你可是够客气了!”
几个内侍守在一旁,听乔翎和二公主如此针锋相对,刀刀见血,俱都变了脸色,有心劝阻,又不敢主动冒头。
这俩人哪有一个好惹的啊……
二公主听完上半截,已经目露冷光,再听完后半段,却是怒极反笑:“好,好极了!”
她说:“越国公夫人在外边疯癫的太久了,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了!”
这话冷冷的被抛到空气里,没等砸到地上,二公主便猝然抬手,一掌往乔翎脸上扇去!
这动作来得突然,又颇急促,倘若是个寻常人,只怕真得生挨一下。
可惜,在她面前的不是寻常人。
在乔翎眼里,二公主迅疾伸出来的那只手简直像慢动作回放一样迟缓,她毫不犹豫的抬手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顺势给了她一记耳光!
啪!
异常响亮的一道脆响!
几个内侍目瞪口呆,俱已经呆在原地。
倒是有个机灵些的回神更快,知道这事儿绝对不是能够善了的了,遂马上往前殿去请能做主的人来。
一巴掌挨完许久,二公主才迟缓的接收到来自脸颊的反馈。
并不是很疼,只是近乎麻木的涨热。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偏殿,耳膜嗡嗡作响的同时,她看见细碎的微尘在那一线阳光当中飞舞。
二公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居然挨了一记耳光!
向来都是她打别人,什么时候居然有人敢对她动手?!
她伸手的时候,甚至于没想过对方会躲——她怎么敢躲开?!
可事实是对方不仅躲开了,拦住了她,还顺势回敬了她一记耳光!
二公主后知后觉的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麻麻的,热烫的,对于她来说,是很新奇的感觉。
然而她却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取出手帕来,松松的捂住了脸颊。
二公主注视着面前的人,眸光阴鸷,语气平和的告诉她:“越国公夫人,我一定要你的命!”
乔翎“哈”一声,姿态反倒没先前那么拘谨,而是彻底舒展开了。
她神色轻佻的朝二公主吹了声口哨:“行不行啊你。”
二公主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几个内侍眼观鼻、鼻观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氛围,周围更是安静到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大公主跟梁氏夫人几乎是同时过来的,俱都是面沉如水,神色冷凝。
进殿之后,大公主便示意内侍将门合上,环视周遭之后,在二公主捂着脸的手上停顿几瞬,继而沉声问:“怎么回事?”
乔翎没说话,二公主也没说话。
倒是几个内侍惊恐不已,齐齐跪地,将方才之事说与大公主和梁氏夫人听:“前不久二公主殿下过来……”
再听到争执之后,二公主抬手要打越国公夫人,结果却反吃了越国公夫人一耳光之后,梁氏夫人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心里清楚——二公主是一个将尊严看得很重,同时报复心也非常强烈的人!
昔年颍川侯府的世子夫人因为一句话冒犯到了她,她为了赌一口气,情愿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丈夫,就是为了日夜折磨他,以此作为世子夫人不敬自己的报复。
世子夫人当初说的只是一句话而已,而今时今日,乔翎可是直接一耳光扇到她脸上了!
梁氏夫人暗吸口气,先到乔翎面前去,拉住她的手,宽抚似的捏了一下——出乎预料的是,乔翎的手很暖和,也很平稳,一点遭逢祸事之后的颤抖和冰冷都没有。
她甚至于反而用力的、宽慰似的握了握梁氏夫人的手,继而开口说:“婆婆,这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你不要开口,什么也不要说。”
梁氏夫人额头生汗,心急如焚:“你知不知道……”
乔翎打断了她的话,很认真,也很恳切的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的事情,婆婆,你不要开口!”
梁氏夫人满目急色的看着她。
乔翎见状,反而朝她笑了一下:“没事儿。”
梁氏夫人暗吸口气,闭一下眼,安抚住自己跳的过快的心脏,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大公主听了事情原委,也有些为难。
她先问妹妹:“好端端的,你到这儿来看什么呀。”
二公主看着姐姐,委屈的抽了抽鼻子:“怎么,我来看看都不行吗?我又不是要偷要抢!”
大公主听得无奈,踯躅几瞬,又说乔翎:“越国公夫人,不管怎么说,你动了手,好歹来道个歉吧……”
梁氏夫人轻轻推了乔翎一下。
二公主变色道:“道个歉?身为臣下,居然敢动手殴打皇女,是道个歉就能过去的吗?姐姐!”
乔翎却说:“我为什么要道歉?”
偏殿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包括大公主。
只有乔翎脸色如初,甚至于还觉得她们脸色变了,十分奇怪:“她伸手要打我,那我打回去,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只是她没本事,打不到我,我本事比她大,打到了而已。现在跟我说要同她道歉?”
她很认真的说:“我觉得是她需要向我道歉——因为是她先找茬的,我一开始对待她足够礼貌了。”
说完,乔翎又关切的看了梁氏夫人一眼,生气道:“而且,她还吓到我婆婆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又窝心,又无奈,当下小声说:“这时候就先别惦念我了吧?”
而大公主饶是处事公允,听完也不禁变了脸色:“但她可是皇女!”
乔翎更奇怪了:“皇女怎么了?哪怕是皇帝,也并不比我心中认可的道理更大啊。”
她就事论事:“太后娘娘把宝剑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她想看,我说不可以看,难道是我不讲道理吗?”
“她说之前她的男宠被我打了,她不跟我计较,已经很给我面子了,可是她的男宠莫名其妙跑出来咬我,我才是受伤的那个人吧,她有什么道理跟我说不计较?”
“再就是刚刚的事情……”
乔翎很认真的在讲道理:“她要打我,我当然也要打她了,是她找事的啊——她挨了打是因为她太菜了,是她自己不行,并不妨碍是她先找事的啊!”
大公主听她说完,不由得面露悚然。
为这一席话而悚然。
因为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行事的时候,心里毫无敬畏,压根没有考虑过世俗的权位这回事,只是遵循着她自己内心当中认可的那套规则,如果与之违背——管你是谁,都要给我让开!
当初在神都城外,救下张玉映的时候是这样。
鲁王怎么了,也不能跟我心里边见义勇为的准则相违背!
前不久在文思殿,对上四公主和庾三郎的时候是这样。
四公主怎么了,没有平白无故欺负我的道理!
先前对上大皇子妃和英国公府的时候,还是这样。
皇子妃和公府又怎么了,也不能欺负人啊!
如今对上二公主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二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敢打我,我凭什么不敢打你?!
大公主恍惚之间,想起了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越国公夫人,是当世唯一一个“破命之人”……
可是无论她是谁,如此轻蔑礼法,目无皇室,未免都太过于……
出于先前圣上同她说过的那一席话,大公主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她好声好气的同乔翎商量:“我知道,乔太太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先前大婚当日,闹了一场,京兆尹依法裁决,你也认了,不是吗?”
如果有人肯跟自己讲道理,乔翎还是很愿意跟对方说一说的。
她就事论事:“那天晚上,我用瓜砸了三个人,天杀的贱人小姜氏,莫名其妙出来给我扣罪名的淮安侯夫人,还是从始至终说话都还算公允的淮安侯。”
“我在京兆狱蹲的那三天牢,不是为了小姜氏和淮安侯夫人,是为了淮安侯。他那晚其实没什么大错,只是被我发癫牵连了,我有错,我认,所以我去蹲监狱了。”
继而乔翎抬手示意了一下二公主:“今天的事情,我没有错,所以不管是谁来劝我,我都不认。”
大公主加重语气:“无论是谁?”
乔翎看着她,点头:“无论是谁!”
大公主为之默然几瞬,才道:“但乔太太须得知道,身在神都,就得遵从神都的规矩。”
乔翎摇了摇头:“我不是神都人,我是乡下来的,我只认我自己心里的规矩,不认你们神都的规矩。”
大公主注视着她,缓缓道:“如果有人一定要乔太太遵守神都的规矩呢?”
乔翎两手环胸,问:“强按牛头喝水吗?”
大公主说:“不错。”
乔翎笑了起来:“虽然知道殿下是在试探我,但是出于对您的尊敬,我还是愿意告诉您答案——没有人可以违背我的意愿来操控我,如果有人一定要这么做,我就杀掉他!”
她脸上笑意慢慢淡去,语气加重:“无论这个人是谁!”
大公主神色微动,继而道:“即便会因此牵连到乔太太在意的人,也在所不惜吗?”
乔翎看着她,应答之间,第一次正色起来:“殿下,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只是,你最好还是不要触怒我。那个结果,大概率是你承担不起的。”
她平视着大公主,很认真的说:“我没有自吹自擂,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是在开玩笑——门外的两位紫衣学士也知道的,也是为了防止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所以你们来了,是不是?”
大公主为之悚然,汗毛倒竖,梁氏夫人与二公主俱都变了神色。
三人猝然转头,却见那扇原本闭合着的门户无风自动,从外打开。
两位中朝学士立在门外,身上紫衣在阳光下过分的耀眼夺目。
那冠帽上的轻纱,在夏风里静静的飘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