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队里后, 大家凑在一起，交流自己查出的结果。
姜程先说：“我去附近的几家钥匙铺问过了，半个多月前, 李金国的确在他们那里配过一把钥匙。秦队那边对钥匙的检测结果也出来了，确定上面的指纹的确属于李金国无误。”
岳凌川点了点头, 又看向周启明等人。周启明清了清嗓子, 道：“我和正义开阳去学校看过了, 问过了任方遥的老师和同学, 他们都说任方遥平时学习成绩很好，性格内敛，不太爱跟别人交道。但心地很好, 同学们有什么题不会的，她都会热心帮忙。老师和校领导对她的期盼也很高, 说她只要正常发挥，很有可能是今年的省高考状元。”
他顿了顿：“这样一个苗子，我不认为她会毁了自己的前途, 只为杀了一个人渣。”
岳凌川也道：“我在杨细兰家那栋居民楼转了一圈, 问过周围的邻居, 他们都说，李金国为人脾气暴躁, 又好喝酒, 每次酒后动辄就对杨细兰打骂。尤其是两边和楼上楼下的邻居，经常能听见他打老婆的动静。一开始还有人过去劝过, 甚至还有人报过警, 但他都是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 实际上回到家关上门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大家也没办法, 只要不闹出人命, 索性也不管了。
“此外，五楼一个耳朵有点背的老太太说案发当时她好像听到有什么人在喊救命，好像是个小姑娘。不过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耳朵有问题，再加上没过一会那声音就消失了，她就没在意。
“因为当时才四点多，那栋居民楼里正常大家还没下班，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太，那个老太太算是离他们家比较近的了。
“我又去附近找了几个平时经常和李金国混在一起喝酒的人，问他们对李金国有没有了解，平时喝酒的时候，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他们都说喝酒的时候吹牛逼再正常不过，那乱七八糟的说的可不少。我又问他们有没有聊过女人相关的事，才有一个人想起来，说李金国曾经提到过，他那继女出落的是越发水灵了，长得好身材好，与其让她以后不知道跟那个男人跑了，不如先让他......爽爽。”
周启明手敲着桌面，道：“这也就证明，李金国是早就怀了那种心思的；而任方遥案发当时呼救，也是有人证了。”
“对。”岳凌川又道：“至于任方遥，邻居们对她的了解不算多，只知道她整日闷在家里，很少出门，但经常能看到她帮她妈洗衣做饭什么的。偶尔路上见了人，也会主动打招呼，很懂礼貌的一个孩子。”
姜程道：“目前的情况来看，任方遥正当防卫的说法是能站得住脚的。”
罗开阳道：“只是那一刀毙命......实在是有点太巧了些。”
韦正义道：“慌张的情况下，朝人的脆弱部位捅，也不难理解。那姑娘不也精通人体结构嘛，下意识出手，也有理可原。”
罗开阳道：“最好是这样。”
他顿了顿，又道：“那这么说的话，这个案就确定了？正当防卫？”
岳凌川看着一直沉默不言的沈青叶，道：“小沈应该还有些别的发现。”
众人偏头看去，沈青叶回过神，深呼了一口气，道：“只是我的猜测。”
周启明道：“你说。”
沈青叶看着大家，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昨天任方遥穿的是裙子。”
罗开阳想了想：“对，是裙子，红色的裙子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姜程眉头微皱，似乎隐约意识到了点什么：“那条裙子......挺修身的。”
沈青叶点了点头：“是。可是我今天去他们家搜证的时候，打开任方遥的衣柜，里面没有一条裙子。”
众人一愣：“什么意思？”韦正义道：“她就只有那么一条裙子？”
沈青叶道：“她衣柜里的衣服都是宽松的黑白灰色调的上衣裤子，沉闷寡淡，除了她穿的那件裙子外，没有一件鲜亮点儿的衣服。”
周启明脑子飞快地转着，蓦地抬眸：“你的意思是......任方遥昨天有可能是故意穿了那么一件红裙子？进而引发李金国的兽.欲，引诱他动手，她再反抗，做出正当防卫的结果？”
沈青叶揉了揉额角，道：“我只是有些怀疑。”
“按理来说，任方遥知道李金国对她的心思，哪怕学校离家那么近，她依旧申请住宿。上学的时候、在家的时候更是要把房门紧紧锁上，连衣服都不敢买稍微贴身鲜亮点的款式——她对李金国这么防备，为什么偏偏在昨天穿上了一件红裙子？”
不是说不能穿，只是那么个情况之下，又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很难不让人怀疑。
罗开阳喃喃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任方遥设计好的？”
“这感觉有点像是......防卫挑拨啊......”
防卫挑拨，是指以挑拨寻衅等不正当手段，故意激怒对方，引诱对方对自己进行侵害，然后以“正当防卫”为借口，实行加害的行为。[1]
韦正义道：“如果是防卫挑拨的话......那就不算正当防卫了，这属于不法防卫啊！”
此话一出，办公室里一时寂静。姜程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不，不会。”
“防卫挑拨需要满足三个条件：行为人主观上有伤害别人的犯罪意图；客观上有语言和行动来挑逗别人；行为人有预谋。”[2]
“我们暂时不管任方遥有没有杀害李金国的主观意图和预谋，就看最关键的一点，使用语言和行动来挑逗别人——如果任方遥只是在李金国面前穿了个裙子，别的什么都没做，没有有语言和行为上的挑逗，那也只能归于李金国自己色欲熏心。任方遥有穿衣的自由，这一点，不构成防卫挑拨。”
韦正义也激动锤了下手掌：“对啊！就算任方遥是故意的又能怎么样，她不过是穿了件衣服，若是李金国为人坦荡不上钩，那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啊？！”
此话一出，大家都没说话，岳凌川等人脸色也不太好看。
罗开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不能这么说。”
韦正义张了张嘴，也缓缓意识到了什么。
沈青叶慢慢道：“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些，不足以给她定罪为防卫挑拨。身为一个人，感情上，我也为她能摆脱这人渣感到高兴。可是身为警察，理智上......”
她叹道：“我有点担心。”
岳凌川靠在椅子上，眉眼轻垂：“她太聪明了。”
周启明也道：“老师和校领导都说，她的成绩很好，几次市联考中都稳在前三，有一次甚至高居第一。可若真是咱们猜测的那样，那她的聪明，就有点危险了。”
就像小沈说的，不论李金国做了什么，都是法院该审判的事，不然要法律是做什么的？如果所有人都这样，稍有不满就动手杀人，那社会得变成什么样？
“这种人，要是尝到了甜头，以后误入歧途......可不好。”高智商犯罪，永远都是最麻烦的。
韦正义挠了挠头：“就没可能......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岳凌川看着他，似笑非笑。韦正义顿时不吭声了，好吧，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巧合的概率比较低。
“这些也只是咱们的猜测，可就目前掌握的证据而言，一切的一切不都指向是她正当防卫吗？那咱们也不能因为一个猜测就给人定罪啊。”
“谁说要给她定罪了？”周启明白了他一眼：“我们只是出于对未来可能的担忧，又不是说她一定会这样！”
韦正义嗨了一声，顿时放松了下来：“那你们刚才那副样子，跟什么似的，简直吓人。”
沈青叶笑：“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启明哥说得对，咱们不能用她现在的行为，去判定她未来会不会犯罪，这对她也不公平。”
她想起昨天她跟自己说的，她想当一个律师，想为那些遭到家暴的女性发声。
或许......他们不必总是往坏的方向去想，她真的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呢？
“行了。”岳凌川拍了拍桌子，环视一圈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未来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我们要做的，就会尽快查明真相，把这个案子结了。”
沈青叶也回过了神，释然道：“老大说的是，一直纠结那些也没用。那关于裙子的事，我再去审一遍。咱们尽快把这个案子相关材料整理好，到时候移交到检察院，就看他们那边决不决定起诉了。”
周启明道：“对，到时候特事特办，让检察院加快点速度，最好别耽误人家高考。”
姜程道：“放心吧，这种状元苗子，学校和教育局看得肯定比咱们重。”
虽说教育局和公检法部门不相关，但要能真出一个状元，对他们整个市都是好事。特事特办之下，任方遥的案子应该不会拖得太久。
岳凌川站起了身：“行，那我跟老周他们也再去李金国的工作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找出更多的线索。”
众人纷纷应好，出了办公室的门，正准备分头行动，沈青叶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楼梯口跑了过来，看见她后，眼前瞬间一亮：
“姐！”
沈青叶一愣：“睿阳？”
一旁的岳凌川听到动静也停下了脚步，神色间有些诧异：“高睿阳？”
高睿阳喘着粗气，先是跟岳凌川打了声招呼，才焦急地看着沈青叶：“姐......”
沈青叶道：“你是为了你那同学来的？”
高睿阳舔了舔快速跑步而变得有些干涩的唇：“姐，任方遥她真的、真的......”
沈青叶看着他急切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道：“先进办公室歇会儿吧。”
高睿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办公室，见她要给自己倒水，连忙上前道：“我自己来吧。”
沈青叶看着他，见他坐在椅子上也不安宁的模样，问：“你都知道了？”
高睿阳点了点头：“昨天放学前我们说好的，今天要回学校自习。但是我到的时候，任方遥一直没来，我就有点担心。正好这个时候你们队里的警察来了，我隐约听到他跟我们老师说什么杀人、继父什么的，我放心不下，就跑过来了。”
他看着沈青叶：“所以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青叶叹了一声，没回答他的话，而是道：“你对任方遥了解吗？”
高睿阳狠狠点头：“了解，怎么不了解？我跟她坐了三年的同桌！”
沈青叶又道：“那她跟你说过，她家里的事吗？”
高睿阳一顿：“什么事？”
沈青叶：“她有跟你提过她的父母吗？”
高睿阳想了想，摇头道：“很少。”
“就算偶尔提起来，她也只说她妈妈，从来没提过她爸......”
话音刚落，高睿阳脑子飞速转动，猛地看向沈青叶：“姐，你是说，任方遥的爸爸是她的继父？她、她杀了她的继父。”
沈青叶点了点头：“她已经主动承认了。”
高睿阳瘫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姐，为什么？”
沈青叶犹豫了一会，还是含蓄地把事情跟他简单说了一遍。高睿阳顿时怔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道：“我不知道，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神色茫然：“她在大家面前一直都很冷静，很厉害，同学们都很佩服她……我没想到，她的家庭是这样的，她是这么长大的......”
沈青叶道：“或许正是因为内心强大，她才能在你们面前表现得冷静而又理智。”
高睿阳弯下腰，抬手搓了搓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姐，那这么说的话，她这算是......正当防卫，是吧？”他抬起眸子，期待地看着她：“她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对吧？”
沈青叶看了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目前来说，的确是如此。”
高睿阳一时激动：“什么叫目前来说？你们还怀疑、怀疑她是故意杀人？”
沈青叶沉默了一会，轻声道：“目前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
她看着高睿阳，道：“睿阳，你跟她是同桌，昨天就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
高睿阳道：“她有什么异常？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高睿阳很聪明，再加上出身警察家庭，自幼耳濡目染，再加上他那一分直觉，足以让他明白过来。
“你是说......她昨天穿的裙子？”
沈青叶静静地看着他，高睿阳狠狠地摇了摇头：“不，不可能！任方遥跟我说了，她以后想当法医的，她那么聪明，她成绩那么好，怎么可能做出故意杀人这种事？不可能！”
虽是这么说，他眸光却有些闪烁，显然是自己也有些不确定。
他哑声道：“她就只是穿了一件衣服而已，这根本就不能说明什么！”
“你说的没错。”沈青叶平静道：“的确不能说明什么，所以我才说，我们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高睿阳抬眸，怔怔地看着她。从小一起长大培养出来的默契，让他已经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沈青叶继续道：“目前所有证据显示，任方遥都是正当防卫。之后我们会尽快将案件材料移交到检察院，由他们决定，是否起诉。”
高睿阳张了张嘴：“证据都在这儿摆着，检察院起诉的可能性很低......”
正如他说的，一件裙子，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这个结果，却并没能让他高兴。
他们同桌了三年，每□□夕相处，还有共同的话题。除了任方遥家庭的事，他们几乎是无话不谈，高睿阳何其了解她。
他知道，她不是没可能做出这种事。
沈青叶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高睿阳呆呆地看着虚空，许久没说话。
沈青叶抬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办公室里悄然无声，沈青叶静静地看着他，迟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高睿阳才道：“她还有说什么吗？”
沈青叶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说，她以后想当个律师。”
“她想为像她妈妈那样遭受家暴的女性发声。”
高睿阳眼睑轻敛，许久过后，才慢慢道：“挺好的。”
沈青叶见他一直不说话，不由有些担忧：“睿阳......”
高睿阳抬眸看着她，轻轻扯了扯唇：“姐，你放心，我没事。”
他神色有些复杂，又有些茫然：“我刚才其实不懂……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们认识了那么多年，无话不说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这种事不跟他讲呢？
“但再想想，她就算跟我讲了，又有什么用呢？”
李金国若是坚持不肯离婚，他又能怎么办呢？强迫他们离婚？
“或许走这条路，对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吧。”
沈青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很聪明，肯定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高睿阳对她笑：“我信她，她一向比我聪明，比我厉害。”
他看着沈青叶，轻声道：“姐，我也信她，以后不会做出你担心的事。”
沈青叶一时怔愣。
高睿阳哪里不懂她的忧虑，见状只是轻轻笑了笑：“你就当......你弟弟我慧眼如炬吧，相信我的眼光。”
沈青叶愣了许久，才缓缓地笑了：“好啊。”
她说：“那希望能如你所言了。”
高睿阳回过头看她，慢慢露出了以往阳光灿烂的笑容，他说：“我保证。”
沈青叶道：“我相信她，也相信你。”
她上前一步，给他理了理衣领，道：“好了，急急忙忙跑过来，看你像个什么样。”
“回去学习去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高睿阳道：“谢谢姐。”
沈青叶摆了摆手：“行了，赶紧走吧，别在这儿耽误我工作。”
等看着少年高大的身影慢慢远去，沈青叶才慢慢收起了笑，转身，朝着审讯室走去。
·
审讯室里一如既往的安静，沈青叶坐在审讯桌前上，看着任方遥，温声地招呼道：“吃过早饭了没？”
任方遥也笑了笑，点头道：“吃过了，一位女警同志给我送饭。”
她看着沈青叶，眸光微微动了动：“沈警官这次来，是还有什么事吗？”
沈青叶对她道：“还有一个......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想了解一下。”
任方遥道：“您说。”
沈青叶看着她现在身上穿着的那件红色裙子，手中的笔无声地转了转，道：“你身上的裙子很漂亮。”
任方遥一愣，没想到她会突兀地问这个问题，片刻后，才怔怔地回了句：“谢谢。”
沈青叶问：“你喜欢穿裙子吗？”
任方遥神色微顿，片刻后，她缓缓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喜欢，但我很少穿。”
沈青叶试探道：“因为你继父？”
任方遥笑了笑：“我小时候穿裙子，他总是喜欢抱我，手放在我大腿上摸来摸去。那时候不懂，只以为他是喜欢我。后来等长大一点，意识到他的想法，就再也不敢穿裙子了。”
沈青叶好奇道：“那为什么昨天穿了一件裙子？”
任方遥垂眸笑道：“我妈不知道这件事，她只是隐约有些怀疑我可能是怕李金国才不愿意穿裙子。她不想委屈我，一直说不想在家穿的话，在学校里穿就好。一开始我是拒绝的，但上次逛街的时候她看到一条裙子很适合我，说马上就成年了，是大姑娘了，以后上大学了，总得打扮起来。现在不穿没关系，等以后去学校了再穿。我拗不过她，再加上......自己也有点心动，就同意了。”
“选在昨天穿，也是因为想让她高兴高兴......要不然，真等我到大学再穿，我妈在家里，也看不到了。”
她喃喃道：“我以为只是穿一次，我注意一点，不会有事的......”
但最终，却造成了这么个结果。
刚穿了一次的裙子，也沾满了那个人的鲜血。
沈青叶看了她良久，才低声道：“你穿裙子很漂亮。”
这是她第二次夸她。
任方遥慢慢眨了眨眼，听她说：“你以后有很多的机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穿这些漂亮的裙子。”
“就像你的人生一样，未来会很漂亮出彩。”
任方遥怔愣了许久，对上她沉静的目光，莫名有一种，自己被她看穿了的感觉。
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任方遥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了句：“谢谢。”
沈青叶对她笑了笑：“案子现在还在进行中，还得委屈你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任方遥回过神，问道：“那沈警官，我、我什么时候能走呢？或者说，我还能走吗？”
她目光小心翼翼，带着些微的试探。沈青叶顿了顿，道：“警察局只负责搜集证据，查明真相，至于结果......那要检察院和法院出具。”
“具体会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再等等吧。不过......应该不会太久。”
她对她笑笑，任方遥隐约明白了什么，神色微缓：“谢谢警官。”
......
沈青叶推开审讯室的门，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缓缓舒了一口气。
天气真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