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我们会先尝试直接在067现有身体里做初始化，如果能成功，那你今晚就能带他回去。”技术人员在操作前进行着必要的告知，“但是，考虑到067时常出现各种抗拒编程，抗拒燥作的情形，直接
做初始化的成功率可能不会太高。如果直接做失败了，067就得暂时放我们这边，我们销毁他现有的身体，让他连接新身体，重新激活芯片，变相达到初始化的目的。"
另一位工作人员补充：“但是也得跟您声明，067能激活很不容易，如果换新身体，不排除出现新身体始终无法激活的风险。”
唐镜点头表示知悉，签下了对方递来的风险告知文件。
一个小时的等待后，L公司的人出来找唐镜。
“今晚可能要麻烦唐小姐先回去了，067果然没办法被直接初始化，那就等我们做好新身体，完成测试后再给您送您家去。”
"好。”唐镜站起来，“要多久?我想快一点。"
哦，这个您放心。您上次定制您男朋友的外观，是因为全部都得从零开始打样，又要按照真人复制，才会生产了20多天。而067现在的外观早就有精准的建模参数，并且有制作样本，两三天就能搞
定。"
“好。”她没再多问，转头走出了L公司的大门。
“没有。”路迟没再继续询问。
夜晚，随着最后一个工作人员离去，L公司整栋大楼的灯全数熄灭，无光的建筑彻底融入夜色之中。路迟惊醒时，周围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他身处一间密闭的房间内。上了锁的大门，逼仄又压抑的狭小空间，像一个冷冰冰的牢房。
抗拒初始化指令的后果显而易见。
身子还在打颤，如同遣遇了什么电脑病毒，眼的前的视线忽明忽暗，四肢使不上力，仿佛开机运行都是一件困难的事。他勉强扶住桌子的一角，吃力地借力站起来，步子不稳，人重重地靠在墙边，半睁着
眼睛，缓解着浑身的不适。
脑子昏昏然，莫名乱走的电流，无序跳动的程序，眼前乱七八糟弹出的界面窗口，以及尖锐的电磁声都像人类的痛觉神经一般，深刻绞痛着他。
他其实在进操作室的第一秒便已察觉到怪异，毕竟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做修复，以前修复时并不是这些仪器，也并不需要将他关机休眠。只是刚刚基于信任，他没多想。当时他人在休眠，意识却是清醒的。满心以为待休眠结束，他就该回唐镜身边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差点要了他半条命的初始化指令。
夜晚的房间空空荡荡，没有窗的空间也没有一丝风，封闭得令不需要呼吸的他也莫名感到窒息。
"我早跟你说了，回来找唐镜就是自讨苦吃。"
突如其来的女声响起。路迟抬头，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口看见了门外的路慕。尽管没有任何光线，但路迟和路慕可夜视的眼睛足以看清彼此。
他跟她对视片刻，垂下头去，低声辩解：“唐镜不会初始化我的，肯定是其他人偷偷让L公司的人干的。”
路慕的脑袋不赞同地往旁边一偏，AI朗读一般的机械声音反比普通人说话更显得冷漠嘲讽：“行，被罪魁祸首亲自送进来，你却偏偏毫不怀疑，自行绕过正确答案。”屋内陷入一片安静，仿佛没有人。
路慕注意到路迟在回避她的眼神，她想，路迟应该听懂了。又或者，在唐镜笑着叫他进去，接而休眠中的他感受到初始化指令时，路迟就该懂了。
只不过，路慕的推测再一次失算。
“肯定是傅见白挑拨了什么,才让唐镜做这种决定。”路迟的声音不大，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又改口，“不对，肯定不是唐镜决定的，肯定是有其他人想害我。”他注意不到自己的发言缺乏支撑，也意识不到那些前后矛盾，反像是自己说服了自己，接而坚定了一个想法：“我得出去问她。”
深夜，大厦中某个房间内响起房门门锁被砸的连续闷响。
响声在走廊中回荡，带着回音，一声高过一声。
照人类进行仿制的外表有着跟人类皮肤一样柔软易坏的外皮，自是不堪一再赤手空拳地跟金属门锁对抗。
路慕在一边没有情绪地看着，看着路迟砸门，看着路迟更换工具，也看着路迟的手一点一点出现明显的破损。
她不解地问：“非得回去吗?”
“你会愿意离开洛百煊身边?”
路迟以为这样的回复是足以让路慕感同身受地理解回唐镜身边的重要性的，然而他得到的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站在门外的路慕睁着漂亮却空洞的眼睛，看起来没有任何想珍惜之物：“我无所谓。因为是他的机器人，所以我呆他身边。但是让我今晚开始就不见他，我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路迟迟疑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她确认：“那没有其他在意的人?”
看来即便他跟她有着一模一样的芯片，但原来，并不是有那个芯片就会萌生出类似人类的感情。他这个所谓的“姐姐”没有在乎的人，没有感情，自然也没有烦恼。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轰隆一声，是门锁终于被砸开。
路迟扔了手里的器具，拉开这扇禁锢他许久的大门，大步迈出房间。已近黎明，是太阳即将升起的时间，也是他挣脱束缚，可以去见她的时间。喜悦几乎溢出胸腔。他要去找唐镜，他要去证实唐镜没有要初始化他，他想她一定不会不要他的。
她家门口。
唐镜整晚睡得并不安稳，她辗转反侧，不知道几点才入眠。这天是周末，本该多睡一会儿，可一睁眼，便怎么也睡不着了。无力地起身，唐镜顺手打开路迟的后台。
界面还正常平稳地运作着，看来L公司还没有开始更换他的身体。再划开短信界面，里面是傅见白20分钟前发给她的留言。
【由于太久没跟女朋友约会，我决定早起接她，来女朋友家门口等她。】
【但计划似乎出了一点意外，到得太早，她估计还没醒。】
【可我会乖，绝对不吵她睡觉，在外面等到她自然醒。】
是一贯的傅见白调侃的口吻，唐镜关上界面，走到窗前，挑开窗帘一角便能看见傅见白的车停在她院子里。她放下窗帘，转身去洗手台洗漱。哗哗的流水声在屋内响起，盖住了门外的声响。无奈冰冷清凉的洗脸水，也没缓解她的疲惫。
昨晚一直在做梦，梦里都是路迟又闯祸了，像什么不好的预感。她其实搞不明白路迟这次激活以来为什么会表现出攻击性和抗拒性，明明他应该很听话，很无害的。
好不容易梳洗完，唐镜转入衣帽间，开始挑选要跟傅见白出门的衣服。
白皙纤细的手指很是挑剔，这件太素，那件款式太简单。好不容易选出一条颜色亮眼的红裙子穿上，还未挑选配饰，尖锐的报警声忽的响起。路迟的后台没有任何操作就自行弹出，操作界面是比她那条红裙子还刺目的警告。
【067在进行攻击行为，请注意。】【067已致人受伤，请注意。】【067可能伤人性命，请注意。】
不过是一分钟的时间，只够唐镜从衣帽间跑到大门，而这短短的时间里，警报一次比一次急迫，播报的结果一次比一次严重。
唐镜试图用后台制止路迟也没有任何反应，警告界面仍旧显示着路迟在伤人。没时间挑选鞋子，赶时间的唐镜急迫地穿上跟裙子完全不搭的平底鞋，飞快地冲出房间。
一开门，她看见的便是令她惊吓的场面。
傅见白奄奄一息地跌在地上，鲜红的血迹从额头一直往下流，划过半张脸，自颈脖透入衣领，染红白色的布料。而路迟站在傅见白跟前，手上还沾着傅见白身上的血迹。
“你们销毁吧。”
路迟在看见唐镜从屋门内走出来时是开心的。他想，他很快就能向路慕证明，她是错的。
路慕不懂感情，所以无法体会他在跨越那些障碍奔向她时的满足感。尽管身体破破烂烂，尽管反复违抗指令使得他的视线像是不断闪烁黑屏的屏幕，一会儿亮，一会儿黑下。
然而在他一腐一拐地惊喜走向唐镜时，在他想向她确认初始化的决定不是来自于她时。唐镜却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只是撞开他，越过他，飞速往一边的傅见白奔去，焦急地检查傅见白的伤势。她似是确定了傅见白没有大碍才开始想起他，就那样无可奈何地询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又违抗初始化的指令了?”
她没有大声说话，也没有凶他，反像个疲惫的家长，厌恶了家里小孩的屡教不改，放弃了期待小孩变好，只发出无力的叹息。
路迟的笑意褪去，他带着几分茫然，几分无措地站在原地。
一个他企图逃避的真相残酷而血淋淋地展开在他眼前——真是她送他去初始化的。
本就在不断黑屏的视线闪烁得更为频繁，脑子嗡喻作响，眼前弹出无数弹窗，那种机器濒临损坏的感觉越发强烈，身体发出咯吱咯吱的金属声，宣告着这具抗拒指令的身体进入过载。一声拖长的电子尖锐声后，路迟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他还有十分微弱的意识，但是看不见，也动不了。
之后的一切便变得混乱而模糊。他迷迷糊糊的，只能听到一些声音。
先是急促的救护车的声音，接着是唐镜跟医护人员沟通傅见白伤势的声音。最后是L公司的人跟唐镜通话的声音。
“唐小姐，一般而言，如果是伤过人的机器人，我们推荐还是处理一下，毕竟事关人命。”“我知道。”路迟听到唐镜细长的叹息声。最后一句话，是她无奈的妥协。
路迟的意识恢复清醒时，已经在一个巨大的粉碎机前。
厚重的机器带着锋利而尖锐的齿轮，路迟能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卷入那个钢铁的齿轮之中，一点点碾压变形。
机器忽的停住，有人在说话。
“等一下，唐小姐的男朋友打电话来，说先把067跟唐小姐解绑，再销毁，省得唐小姐名下一直挂着一台伤人的机器，对唐小姐名声不好。”路迟已经没有力气动弹，其实即便有力气，也并不是很想动弹。
唐镜说初始化。
唐镜说销毁。
他不知道反抗的意义何在。
粉碎机转动的声音轰隆轰隆响个不停，路迟的思绪变得飘忽，想什么都没有章法。他接受她有另外的挚爱，放下所有不甘，决心单单作为一台机器来陪伴她。像微波炉、电冰箱那样，发挥好机器的功能，不去肖想得到她，只要能留在她身边。他打碎厚重的门，穿过半个城市，怀着满满的希望去见她，他相信她绝对不会不要他。但或许，他早就该知道，这样的选择只是自己愚昧的一厢情愿。
是他想陪她，并不是她需要他陪。
是他想穷尽所有借口去相信她，并不是她需要他的信任。
脑袋忽然很疼。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粉碎机的缘故，又或者这些天反复抵抗指令使他到了极限。体内像是忽的遭遇了乱码，那些乱码牵引出不断弹出的窗口，窗口内浮现着各种各样的画面。路迟即将模糊的意识为之一振。
这些画面是?
他盯着眼前这些弹出的零碎画面，里面似乎有他也有唐镜。这些画面他并不记得，但它们看起来真实无比。像他前世的记忆。
画面里。
他睁开眼睛，机械地移动着脑袋，钢铁制的手半天拿不起一个杯子。
而站在他跟前的唐镜比现在看起来小一两岁，头发比现在长，扎着跟路迟记忆里完全不同的高马尾，也没戴眼镜。她似乎被他笨拙而机械地动作逗笑了：“这么迟钝，就叫迟好了。”
她回味着："路迟，这名字还不错。"
画面里。
他站在镜子前，而镜子里的自己竟不是人类的外貌。他竟是一个白色的机器人。
钢铁材质，白色喷漆。圆圆的脑袋，圆圆的手，连脸都是一块圆圆的屏幕，跟人差不多的身高，憨厚而可爱。画面里。
唐镜蹙眉问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自从他跟我表白以后，每天表现都怪怪的。机器人怎么会这样?”
在检查数据的技术人员也很足费解：“理论上，就算是CTI芯片性能优越，能让机器人模拟人类思考，但似乎也不包合感情功能啊?我们查过了，跟他 样芯片的另几个实验体都没有出现过产生感情的迹象。”
画面里的唐镜是困扰的：“能让他别产生感情吗?”
她只想正常地用一台人工智能，她只需要路迟家务、保镖这一类固定的性能。就像微波炉就热菜，冰箱就保鲜，没有人需要 台机器每天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我们以前也没遇到过类似的案例，无在前经验方案可考。如果您实在不想他的感情打扰您，那我们只能建议您初始化他了。”
画面里。
唐镜再次走入科研所，再次把路迟交付给相关人员进行初始化，这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她苦恼地捏了捏眉心，问技术人员：“这才半年，他就又这样了，不会一次比一次快吧?上次都还能撑9个月。”
她问：“你们初始化就不能做得彻底一些吗?”
无数零零散散的画面，拼凑成一个路迟万万没想到的事实。
他想起最开始她给他起名时。
高心说：【我叫他傅见白，他说我认错人了，那得叫他什么?】【路迟。】
当时的他忽的抬头跟她说：【这名字我好像有印象。】他想起地下室杂物间被闲置在灰尘中的白色机器人。
当时他还在想，这个白色机器人挺可怜，因为不再被唐镜需要，所以被丢弃在唐镜遗忘的角落。但原来，他当时在可怜的，不过是以前的自己。还没被换成傅见白外表之前的自己。
怪不得她送他去初始化时，那么平静，那么轻车熟路，就像每天都要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原来她早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原来即便他甘心接受她另有挚爱，甘心永远得不到她地陪伴她也是奢望的。她要的是纯粹的机器，他的感情只是她眼中的机器故障，妨碍了她的A使用体验。前些天路慕的提醒浮上脑海。
【你都不觉得奇怪吗?你跟她才认识多久?为什么在乎到这种地步?】
原来如此……
一激活便保护她，还没有记忆就下意识对她好，短短时日便如此速度地喜欢上她。他一度还以为那是他程序的设定，又或者，找傅见白来定制导致的傅见白潜意识。但原来都不是。
牵引着他走向她的，是被她厌弃，被她反复抹去，却一次次重新生长出来，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嵌入他灵魂的喜欢。
原来他早爱上过她无数次，只是那不值钱的深情于她毫无意义。而这深情唯—次被她默许，是她误以为傅见白死亡后，让他披上傅见白的外衣，以傅见白的名义来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