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在二月十八,贴心的给了大家休息调整的时间。
酒楼藏在一个小巷子里,看着平平无奇,但在东市小有名气,稍微一打听便找见了。楼有二层楼高,门口竖着红黑相间丈高的酒旗,叫得意楼。
逢喜一套鹅黄色绣如意纹的厚袄裙,领口袖口和衣摆镶嵌了一圈白色兔毛,头发梳成当下未婚女子最流行的双环髻。
她一下马车,就有眼熟的考生从楼上招手:“逢娘子,这儿。”
酒楼里的小子便知道她也是参加今年女科的考生了,殷勤迎上来,油滑地说着吉祥话:“鱼跃龙门,金科及第,步步登高事事顺,娘子楼上请。”
逢喜便依照规矩,给了他点赏钱。
这次宴会,是一个扬州的,名叫傅计圆的考生主张筹办的,听闻大半的考生都同她交好,甚至有几位贫窘考生的食宿也是她大方包办,名声不错。
逢喜上了楼,便有个人像蝶一样翩跹过来与她打招呼,眉眼含笑,亲切可人:“这位便是莱州籍的逢娘子了?久闻大名,在下姓傅,名讳计圆,您称我傅娘子或计圆都好。”
逢喜和她热切打了招呼,又与几个已经到了的学生点点头,选了窗边通风的位置落座。
宴会的厅堂里热炭烧的足,窗都打开了,坐在窗边往外看,能瞧见街上热闹的场景。
傅计圆还在各位考生只见周旋着,逢喜慢慢剥了个橘子给自己吃,然后慢慢打量着周围的人。
个个风华正茂,斗志昂扬的,又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清高,只是兴许是焦心放榜后的成绩,大多气色都不太好,脸上有着昼夜辗转难眠所致的蜡黄。
今年的主考官就是那位被谑称“黄老鼠精”的李相,这位考官没有什么格外偏好的文风,因而辞藻风格上不用额外费力气取悦,只是没有偏好的风格,却更让人摸不准进而忐忑了。
逢喜看了李相的文章集,文辞质朴务实,倒像是会喜欢实干人才的,只是这次出题,并不是逢喜擅长的方面,问的是“旱灾后应对措施”。
逢喜只能尽自己所能,将可能的因素都答上。
宴会上气氛刚开始还有些冷滞,大家只是一同考试,不熟悉彼此秉性,难免放不开。
好在傅计圆在其中打圆场,又都是年纪相近的人,几圈行酒令下来倒火热了许多。
逢喜原本还兴致勃勃的观察者众人,忽然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似的,她身后像是有个声音尖锐的男人同她说话,可她听不清。
只能看见明晃晃的大太阳,熙攘的街道,还有远处得意楼的酒旗。她的手里好像还攥着把扇子,身上穿着红衣……这……这不是她。
她的身体有半刻不受自己的控制,竟像是那些神话书里描绘的神魂离体又归位的样子。
逢喜晃了晃脑袋,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津津。
崔徊意姗姗来迟,她矜贵疏离的与诸位女子点头问好,才踏着高傲地步伐落座,宛如一只斗胜的公鸡,腰背挺得笔直,然后沉吟了一下落座在逢喜身侧。
逢喜按了按眉心,觉得自己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才神志不清,这世上哪有鬼神?又哪有魂魄离体之说?
她见崔徊意落座,客气地点点头,将地上掉落的橘子捡起,并不欲多交流。
早几年逢喜还在洛阳的时候,就与崔徊意不是一路的。逢喜野惯了,上天入地的像个傻兔子。崔徊意那时候便隐隐有了洛阳名姝的模样,凡事都以最高要求规范自己,永远做到完美。
两个人年纪虽然相仿,但玩儿不到一块去,逢喜也不喜欢跟崔徊意多接触,总觉得跟她在一起格外压抑。
两个人都不说话,逢喜将目光移到窗外,但崔徊意的眼睛还是落在她身上,如有实质一般,她浑身不自在,于是主动拿了个橘子给崔徊意。
“橘子挺甜的,你尝一个。”吃橘子吧,别看她了。
崔徊意接了橘子,不吃,依旧郁郁地看着她。
逢喜这才将目光完全放回崔徊意身上,见她苍白的脸上敷着一层粉,眼睛下掩盖不住的微微泛青,眼睛里布满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
想到崔徊意要强的性格,逢喜心一软,没忍住安慰了她半句:“别太紧张,还有殿试呢。”
崔徊意闻言抿唇,指尖掐进橘子里,看起来好像更焦虑了,于是压低声音和她交谈:“旱灾那卷你写了什么?”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逢喜如实回复:“水源洁净、及时赈灾、预防□□还有……还有灾民尸体处理。”
崔徊意轻松了一点,刚想说自己和她答得差不多,又听见逢喜斟酌着补充了句:“这题我不大擅长,答得不好。”
“那算数与地理呢?”崔徊意刚舒缓的眉头又皱起了,活能夹死一只苍蝇。
逢喜答得不好,自己和逢喜答得差不多,相当于她答得也不好,如果不能名列一甲那她考试还有什么意义?
逢喜被她的激动吓了一跳,和她交换答案后安抚她:“也不是那么不好,况且就算内容大致相同,不同人写出来也是不一样的,还是看考官怎么判。”
崔徊意还想说些什么,好在被傅计圆打断了,傅计圆依旧像只蝴蝶一样,笑嘻嘻招呼她们:“你们两个窗边待着不无聊吗?方才楼下有买小报的,听宣传说是和咱们有关的,可得瞧瞧上面怎么编排的。”
几个人将一张圆桌上的琼浆酒水、几碟银盘盛的干果、肉脯、元子、林檎、嘉庆子等一股脑推到一边,把十几件小报堆在上头。
摇晃出的酒水将最底下的纸洇湿了角。
傅计圆抖开第一张,神神秘秘捂在胸口:“听说这份卖得最好,猜猜上头有咱们当中哪位状元老爷?”
周围的女子都来了兴致,一齐围上去。
逢喜拉着崔徊意也挨过去:“考完就考完了,想多了难不成还能回到考场再答一遍?去看看小报吧,我好些年没回来,莱州写得可没洛阳的有意思。”
崔徊意这个人倨傲清高些,但人又不坏,两个人现在既是同年考生,年幼时候又同在一起读书,她也不想看着崔徊意一张冷脸。
大家看到上面的版头便都笑了起来,将逢喜拉到中间:“写你的呢逢解元!”
“莱州解元最想嫁的男人竟然是……”
“忠厚老实、善良温和的。”
后面执笔者言辞犀利的批判了逢喜择偶标准的不妥,说这种人街上一抓一大把,太没个性,和才女不搭,鲜花插在牛粪上云云,最后补上一句“当然,这是他人自由,笔者不再赘述。”
众人看完都笑起来,就连崔徊意那张一向板着的棺材脸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有人揶揄她:“怨不得卖得最好呢,谁不想知道漂亮又优秀的逢解元喜欢什么样儿的?听说这几日逢府门前都是年轻后生在转悠。”
“忠厚老实的后生街上一抓一大把,逢娘子还是要求提高一点的好,省得人人都想吃天鹅肉。哈哈哈。”
二三两黄酒下肚,头脑昏昏,言语也放肆了。
逢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羞愤欲死,捂着脸冲出人堆,趴在窗口透气,给自己脸上降温,“明日我也找人给你们写这样的小报,省得你们再说我。”
“害羞了害羞了,不要打趣了,来喝酒。”傅计圆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窗边带回来,“这世上人千千万,上天能安排我们这些人见面同赴考场,是莫大的缘分。
走到这一步,也就咱们知道其中艰苦。大家共饮一杯,即便将来不能同朝为官,也算全了缘分。”
一同赴宴的不过三十余人,其余的要么考得极差不敢出门,要么考完便病倒在床,还有几个考试之时便晕倒在场上,失去考试资格,灰溜溜回了老家。
提起前程二字,在场人中有些低落,他们之中,也仅有半数能留在这天子脚下。凡是读书人,无论男女,又有谁不想一举中第,平步青云?
逢喜与她们一碰:“缘分既定,聚散有时。我先说了,若这次考不中,我便回莱州再去读六年,咱们下次见。”
她眼神清澈坚定,带着一种温和的力量。
傅计圆怔了半刻,突然噗嗤一笑:“你这个解元都这么没把握,那我也准备好滚回扬州再读六年了。反正只要我还有力气来洛阳,总要考下去。”
逢喜仰头,要将酒灌下去,被崔徊意一把握住手腕。
崔徊意一双清冷的眼睛看着她,用自己的杯子轻轻和她碰了一下,然后将酒饮尽。
逢喜愣了一下,放轻声音道:“祝愿前路顺遂。”
余下人也都应和:“祝前路顺遂!”
“祝前程似锦!”
气氛一扫低迷,变得昂扬,楼下却噼里啪啦响起了盘子碗被砸碎的声音。
然后便是店家的叫骂声:“狗娘养的崽子,哪个敢砸我的店!”
“本王砸的!你有本事告御状去?”
作者有话要说:忠厚老实、善良温和跟某位不太搭啊,你说是吧某位刚砸了人家店的殿下?你老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和同学们在外面聚会,你去砸店(指指点点)
萧琢:老实巴交,不敢吭声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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