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的寝宫,完全按照从前紫清行宫的水阁修筑。
寝殿内,檀窗纱帘、青墙白砖,殿外连着玉玦状的环形廊榭,围绕着清香怡人的莲湖,金扉雕檐、华贵堂皇。就连在此处服侍的宫娥,也都是精挑细选的伶俐人物,身着绣衣宫装、俊俏温和,穿行在碧云彩霞般的花树庭院间,令得合宫上下皆透着初春般的明媚。
从前跟随过阿渺的霜华和雪影,仍旧前来近身侍奉,另又有司衣、司膳、司饰等女官十数人,听令其下。
阿渺在岛上住得久了,夜里躺在香软舒适的华贵床榻上、盯着头顶的金线蔷薇纱帐,反倒迟迟无法入眠,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以宁静,便让人将小舟抱了来,自己亲力亲为地照料。
有了孩子分散精力,翌日又前往长生殿拜见祖母、陪着老人家说了许久的话,阿渺暂且在忙碌中找到了平静,情绪渐渐安定了下来。
过了两日,一直忙于与各路朝臣闭门议政的萧劭,终于有时间返回后宫,一早便遣人接了阿渺去纯熙殿用早膳。
纯熙殿亦是仿造昔日萧劭在建业的寝宫而筑,殿内开阔闲适、清雅贵致,极似主人风姿。殿外草木芬芳,内外之间又只用稀疏的雕窗隔开,人坐在殿中,一抬眼,便能望见韶光明媚,跟从前建业的同名殿宇几乎一模一样。
阿渺在内侍官的引领下踏入殿中,一入内,便立刻被窗侧高大的隔架吸引了注意力,仰头望向上面摆放着的青铜古剑。
“这是……”
她有些怔忡,童年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浸入脑海,下意识地伸出手,无奈高度还是差了太多,踮起脚也够不着。
萧劭自瓒珠垂帘之后缓步踱出,见状莞尔而笑,伸出手,月白的衣袖轻轻拂过阿渺的手臂,将青铜剑取了下来。
阿渺接过青铜剑,看了眼萧劭,又抬头看了看隔架,微微偏头奇道:“小时候到哥哥寝宫,总想去摸这把剑、却够不着,可现在人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是够不着?”
“因为我习惯把它放在我自己伸手可拿的地方啊。”
萧劭摇了摇头,眉眼蕴笑,“傻阿渺……”
啊,对啊,因为哥哥也长高了呀……
阿渺羞愤起来,“我要是用轻功的话,立刻也能拿到好不好?”
萧劭但笑不语,从架子上拿过一个玉匣,一面打开,一面说道:
“从前旧宫中的东西,应该都已运来了。若是你发现少了什么喜欢的旧物,便让婢女记下,我会派人去寻。”
他将匣中的蔷薇白玉簪取出,抬手簪入阿渺的发髻间:
“当初送你这簪子时,说要给你举行一场及笄礼,如今你都快十七了,这笄礼竟还没办成,是我疏忽了。”
阿渺摇头,“从前那么忙,哪儿工夫办笄礼?我原本也不在意这个的。”
她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玉簪,指尖有些凝滞,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那只镶在簪子上的金蝶,没有了。
可她也没有勇气开口,质问下落。
好像自从上次在吉令驿馆跟哥哥的那场谈话之后,任何与陆澂有关的话题,便成了兄妹二人有意无意都避免着的禁忌。
她知道陆澂被送去了软禁着他姐姐的府邸,也知道萧劭大赦天下、暂时都不会取任何人的性命……可她的心,始终安稳不下来。
两人坐到雕窗前的食案旁。
阿渺扭头望向窗外庭院中的花木,沁人的清香萦萦绕绕,断续不绝。
内侍官姚昌远躬身上前,指挥着宫婢一一呈上膳食,末了,又向萧劭轻声禀报道:
“陛下,太妃娘娘刚让人传话,说长公主殿下的礼服已经备好了。”
阿渺回过头来。
她这才想起,宝华之前提过今日宫中会有庆典,一是庆贺阿渺的归来与晋封,二则是为即将到来的中秋举行宫宴。至于礼服裁制诸事,早在她回京的途中,就有礼部派人来量过尺寸……
萧劭“嗯”了声,示意姚昌远退下,一面执箸为阿渺布菜,一面说道:
“用完膳,你先去太妃那里换衣服,然后直接去大殿。她会帮你把所有事都安排好。”
阿渺小时候也经常盛装出席皇室庆典,并不陌生,闻言点了点头,低头吃了几口东西,转而记起上回宝华的请求,斟酌问道:
“今日庆典,嬿婉也会来吗?”
萧劭手腕微顿,语气淡然,“会吧。”
安锡岳位列大齐一品军侯,执掌北境三军,安嬿婉自己亦有郡主封号加身,即使是女眷,也拥有上丹墀的资格。
阿渺觑着哥哥的神色,大起胆子,问道:
“哥哥有想过……娶嬿婉吗?”
她并不习惯打探萧劭的私事,只能搬出祖母当靠山,声音低缓下来,“昨天我去拜见皇祖母,她一直都在提你子嗣的事。你也知道,她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好,人也有些糊涂了,唯独就还记挂着你的婚事,操心得不得了。所以我想着,若是哥哥大婚,说不定祖母的病也能好起来……”
萧劭放下筷子,取过碟边的琉璃水盏,指尖在盏边轻轻摩挲片刻,淡淡道:
“现在的朝政局势尚不稳定,南方归附的世家、士族,和安侯麾下的北疆军将一向都彼此看不顺眼。而北疆之内,还有一个凉州的周孝义。这种时候,我很难找到让大家都满意的人选。”
阿渺出谋划策道:“既然周孝义的女儿已经入了宫,那哥哥可以考虑再选几个南方出身的妃子啊。至于中宫之位,我其实觉得嬿婉挺好的。她表面看上去不太爱管事,但到底是侯府出身的大小姐,该懂的东西心里都很清楚,而且她对政务什么的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有次她还跟我说……”
萧劭抬起眼,截断了阿渺,“这些事,不用你管。”
阿渺也明白,不论是从妹妹还是臣下的角度出发、她都没有立场置喙萧劭的内闱之事,垂了垂头,声音低微下去:
“我也是考虑到中宫无主、没人帮你管理内务和宗室的事……”
萧劭微微放缓了语气,“我后宫的事很少。如今令露也还在宫中,能帮我分担许多事。”
“可是她总不会在宫里住一辈子的。皇祖母昨天还念叨来着,二姐都十九了,咱们齐朝建国以来,还没有哪个公主超过二十没出嫁的……”
萧劭沉默一瞬,“那我还有你。”
阿渺道:“可我也有自己的事啊,要侍奉祖母、还要照顾小舟,我……”
她话音未落,萧劭“铛”的一声将玉箸撂到紫金石的食案上。
珠帘后的内侍与婢女,齐刷刷地惶恐跪地。
阿渺也吓了一跳,怯怯地抬起眼来,“五哥?”
萧劭抑了下情绪,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开口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高序已经在沂州找到了那孩子的族亲,过几日便会来接他走。”
接他走?
阿渺睁大眼,“可是……”
萧劭示意帘外诸人起身,重新拿起玉箸,给阿渺夹了块她喜欢的玉芙糕,语气柔缓下来:
“毕竟是别人的孩子,总不能一直让你养着。我在洛阳给那家人赐了田宅,你要喜欢,时常让他们带进宫来给你瞧瞧便是。若是实在闲的慌,哥哥送你一只小狗或者小猫,陪着你玩,可好?”
阿渺无法反驳,却也佯装不出高兴的样子,拎着筷子,夹着碟中的糕点,半晌,垂首悻悻道:
“不要。哥哥还是早点生个小侄儿或者小侄女,陪我玩吧。”
跟萧劭一同用完早膳,阿渺便乘辇车去了太妃程宝华的寝宫。
见到被三十多名侍女捧持着的衣裙饰品、发冠腰佩等物,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庆典明明设在了正午、而她刚吃了早膳就被急匆匆地叫了来。
单是为了戴上那嵌珠镶玉的金发冠,就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间。织锦曳地的华贵长裙总共五套,分别适用于正式的庆典和接下来的宫宴,无一套同款同色,俱是光彩逼人。
阿渺的兴致却是缺缺,心思一直停留在小舟要被送走的事上。
毕竟是她亲手割断脐带、接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又陪着他们在荒岛上生活了那么久,日日夜夜、不曾分离。眼下说送走就送走,心里怎能不难受?
可哥哥说得也没错,小舟到底姓董,跟她和陆澂,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宝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侍女,为阿渺换上衣物、描绘妆容,佩戴好繁复的饰品,最后再披上缂丝镂金的蔷薇外帔,赶在了午时之前,将公主送往大殿的方向。
承天殿前的九道宫门尽数开启,白玉石的宫道两侧矗立着身穿银甲的禁军士兵,神情肃穆,姿态端严。
丹墀之下,盛装的朝臣与命妇按品级分列两侧,俯首恭立,鸦雀无声。
阿渺所乘的玉辇自承天门入,徐徐停稳。雪影和霜华刚上前撩开车帘,宫道两侧的禁军便齐刷刷地单膝跪地,铮亮的甲衣在玉石地砖上击出整齐的声响: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宫!”
阿渺惊醒回神,被侍女搀扶着下了辇,曳地长裙在宫道上逶迤铺展开来。
骄阳明媚的光照之中,她微微抬起头,九凤绕珠的金冠之下是一张略施粉黛的面庞,氤眸朱唇、殊色惊世。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宫!”
丹墀下的朝臣们,随着公主缓步临近,也逐一伏拜行礼。此起彼伏、回荡在宽广殿庭中的叩拜声,延绵不绝。
阿渺游移视线,仰头将目光集中到殿阶顶端的萧劭身上,竭力想忽略掉身边的人群和喊声,专注地朝哥哥一步步走去。
可此时的五哥,看上去也是那么的陌生。
庄重华贵的玄衣纁裳,衬得天威骄然,冕冠上垂落着的十二旒珠,挡住了他熟悉的眉眼,嘴角处似乎有一丝淡然的笑意,可隔着那么高高在上的距离,竟也看不够真切……
阿渺压制住窘迫感,拾阶而上,在天子面前站定,依着宫制拜倒下去:
“萧令薇敬拜陛下,皇兄万岁金安。”
萧劭伸手扶起阿渺,旒珠下眸色深凝,“皇妹亦安。”
礼官高声祝祷,手执焚香银熏,引领着主上与长公主携手踏入大殿。阶下的文武百官也逐次起身,五品以上的朝臣军将,跟随着圣驾汇入殿内,按照品级分列而立。女眷除了萧令露、安嬿婉和安侯夫人这样的正一品者,皆被请至了偏殿等候。
萧劭携阿渺踏上殿内居中主位,各自落座。
阶下金扉玉柱,织彩焕然,一派的天家尊贵堂皇之意。
朝臣们再度拜礼,紧接着便由大宗伯与礼部尚书上前,颂读了一番萧氏皇族的渊源与基业,昭告萧令薇晋封护国长公主、位同诸侯王之殊荣,洋洋洒洒,慷慨陈辞。
阿渺端坐在萧劭身侧,努力维持着神情的肃穆,心里却是虚幻的厉害,仿佛那些歌功颂德言辞的对象、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好不容易熬到了颂昭结束,她拢了拢厚重的衣袖,准备起身按行程退离大殿,谁知礼部的官员再次出列,向上奏道:
“启奏陛下,昔伪周叛臣陆元恒之子陆澂,已押解至殿外,跪求呈递降表!”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