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没能撑过孩子出生的那日,甚至没能有力气再多看儿子几眼、就陷入了昏迷,直至离世,都没再睁开过眼。
对于已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陆澂和阿渺而言,这无疑又是一次悲伤感触的经历。两人将渔人夫妇合葬在了山坳中,依照中原习俗,烧纸供奉,带着婴儿前去祭拜。
这个早产出生的孩子,身体的状况并不太好,又没有母乳可食,陆澂研究了许久,最后试着让他喝了点混合了药露的牛奶树汁液,觉得孩子似乎能接受、也没有了再腹泻的症状,才总算安下了些心来。
阿渺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
为了找出能给孩子吃的东西,她和陆澂几乎把岛上所有的汤汁都研究了一遍,各种果汁、鱼汤、药露……甚至她一急之下,竟然脱口问陆澂:“我也是女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让我能喂他?”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羞死人!
婴儿容易饥饿,夜里也哭闹不止,阿渺和陆澂两个人就一直守着,用打磨得极小极光滑的勺子,一点点给他喂用树汁和药露调配的奶浆。
陆澂抱着孩子,阿渺则一手端着陶碗、一手将勺子凑近婴儿哭啼的小嘴,哄他喝下。
孩子吞咽得极慢,有时喝下去了还要吐出来,一顿喂下来,两个大人皆是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了,陆澂示意阿渺:
“你先去休息一会儿。不知他什么时候又会醒。”
阿渺一脸苦笑,“是呀,不知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得醒……”
她坐到陆澂身畔,凑上前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婴儿软乎乎的小脸,“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虽然烦人是烦人,可睡着了、不哭不闹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屋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鱼油灯,光影昏暗,孩子的脸显得只有小小的一团,蜷缩在陆澂的臂弯里。
阿渺坐直身,“我来抱吧,你手不方便。”
陆澂没有撤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我这几日在想,也许……可以想办法治一下我的右臂。”
治?
阿渺眼神晶亮,神情专注起来:“你之前,不是说不能治吗?”
“并非不能治。只是没法完全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但大体上,倒也与常人无异。”
他是名药养大的体质,又不曾伤到手掌,如今在岛上采集到几种中原没有的药材,若是试一试,兴许能有好转的机会。
阿渺既是欣喜,又有些埋怨,低声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早点治,非得拖到现在……”
陆澂侧头看了她一眼,垂目道:“要用药的话,就需要重新把伤口割开。以前急着造船,不想耽误时间,现在虽然要照顾孩子,但毕竟轻松些,也有时间。”
这几日他们沿着海岛找了几次,都再没发现任何船体的残骸,也就是说,想要再造船的话,所有的材料都必须依靠岛上已有的自然资源。木材什么的倒不难办,但固定船底的铁钉却几乎没有可能再造出来,若是单纯依靠榫卯和鱼胶拼接,又无法确保能行驶多长的距离。
理智地来分析,造船之事,不但如今需要暂且搁置,将来能不能成功,亦是未知。
阿渺沉默了会儿,缓缓道:“造船的事,可以慢慢来。等你手治好了,以后再造船,也容易些。”
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王迴的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就像你上次劝我那样,总之不用你来背负愧疚……而且,等你治好了自己,确认草药和方法有用,以后回到中原就能帮他也治好,不是吗?”
陆澂领会到阿渺的言下之意,侧头凝视着她,唇畔有温柔笑意淡淡浮现。
良久,轻轻问道:“万一,我们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怎么办?”
一辈子……
阿渺抬起眼,跟陆澂对视了一瞬,心头莫名慌乱,“一辈子……一辈子也太长了。”
要是一辈子都回去的话,他们就得永远住在这座岛上。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现在的两间屋子肯定不够用……后院的炉灶,也得重新修得大些,然后烧几个大水缸,既能蓄水也能储鱼……还有山坡南面和西面的那些果树,也得移植到木屋旁边,省得她每次摘果都跑老远……
阿渺脑海里各种思绪飞驰乱窜,没过多久,就把未来几十年的规划全想了一遍,末了,不觉又有些伤感起来,看了眼陆澂怀里的婴儿:
“最后,等我们都老了、死了……这个孩子一个人活在岛上,会不会……觉得特别孤独?”
“应该会吧。”
陆澂摸了摸怀中熟睡婴孩的小手,“除非,这岛上以后又添了别的孩子……”
别的孩子?
还会再有飓风海啸带来别的人吗?
阿渺想像着那样的可能,视线从婴儿身上抬起,撞进了陆澂的清炤目光中。
昏暗的油灯下,他的一双眼睛偏是那般的清亮温柔,就像海边夜空中的星子,一瞬不瞬的……
她低垂了眼帘,蓦然想起自己之前问陆澂“如何能有奶”的蠢问题时、他红着脸给她解释了半天的答案,一颗心怦怦急跳起来,明知道以对方的性格、多半说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面颊还是不受控制地变得火烫起来,梗着脖子,清了下喉咙:
“噢,对啊……”
她看了眼陆澂怀里的婴儿,“等他长大了,我还不老,说不定……我跟他就成亲了,然后有了孩子,那他自然就不孤单了……”
陆澂神色微敛,原本摸着婴孩小手的指尖慢慢收了回去。
阿渺继续道:“你看啊,他由我亲手养大,脾气性格爱好什么的,肯定都特别合我心意!聊天也会特别谈得来!虽然年纪差多了些,但还是挺有希望的……”
陆澂听着阿渺絮絮叨叨地“展望未来”,垂眼望向臂弯里的孩子,觉得突然这皱巴巴的小脸也不可爱了、撅着的小嘴巴看着也不讨喜了,反正就没一处长得好看。
亏得自己之前还担心她会对产子之事留下阴影,如今听她规划得如此周全,倒足见是自己多虑了!
“那你现在就抱着他吧。”
陆澂冷了脸,伸臂将孩子送到阿渺怀中,“抱得多了,感情更好。”
他语气疏寒、动作却依旧小心,递完孩子,顺手取过一旁的小碗,起身推门而出,留下油灯旁抱着婴孩的阿渺,抬眼望向他的背影,忍不住地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像极了月牙儿。
有了孩子的加入,岛上的时间就过得快了起来。
到了满月那日,两人终于给婴儿商定好了一个名字:
行舟。
因为阿渺在起名这件事上有种执拗,坚持想让孩子自己选,遂想出个主意,满月那日一早,便把身边各种器物往孩子眼前送,孩子看见什么东西笑了,就选来做名字。
结果试了半天都没反应,倒是后来陆澂端着喂奶的陶碗过来时,小家伙就突然笑了。
这下阿渺为难了。
陶碗……
也太难听了吧?
最后还是陆澂想出折中的办法,看着碗上两人画的“行舟图”,建议道:“就叫行舟吧。反正以后长大了,也得学着跟我们一起造船。”
行舟算是大名,平时他们便唤他小舟。
小舟早产体弱,虽然靠着陆澂调配的药露、一天天慢慢健壮起来,但到底还是比寻常婴孩发育得迟缓了些,直到四个月大的时候,才能勉强抬头。
午后的时候,阿渺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把小舟抱在身前。孩子倚靠着她,感觉到秋千的晃动,咯咯笑了起来。
阿渺想起小时候的七弟,心底升起一股柔软,仿佛少时那些陡然破碎的童年时光,在眼前苒苒重生。
她低头看着小舟:“等你再大点,姐姐就教你天穆山的武功,让你变得跟白猿师兄一样强。”
说着,用脚尖撑着地面,将秋千的弧度荡得再大了些,逗得小舟又发出一串咿咿呀呀的笑声。
一旁的陆澂,正低头拼合着给小舟做的木澡盆,闻声抬起眼,望向秋千上的一大一小,默默牵起嘴角。
阿渺感觉到他的目光,移来视线:“要我帮忙吗?”
陆澂摇头,“很快就好了。”
他三个月前开始尝试修复手臂的断筋,重新割开旧伤、用上了在岛上找到的断续草,渐渐有了恢复的势头,虽还不能舞剑打铁,但做寻常动作已趋于流畅。
阿渺看着埋头敲打盆底的陆澂,思绪亦蓦而有些游离,想起昔日在建业城中与他相处的情景,只觉恍如隔世。
曾经位高权重的皇子,如今这样,就一点儿都不觉得沮丧失落吗?
听到五哥夺回沂州的消息时,他似乎……也没什么反应。难道真的是……对中原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惦念了吗?
还是说……
只是遵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刻意回避与战事或政治有关的话题?
阿渺动了动唇,正想斟酌发问,可这时,陆澂却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头聆听,神色似是有些凝肃。
因为少时目盲的经历,他的耳力一直远胜常人。阿渺见状也警觉起来,将小舟抱进怀里,站起身来,“怎么了?是又有海啸了吗?”
陆澂抬起眼,摇了摇头,刚欲作答,一道尖锐的鸣镝陡然从两人的头顶上方划过,拖出一条长长的五色烟尾,在空中弥散开来。
阿渺循声仰头望去,一颗心骤然提了上来。
她认得这鸣镝。
这是……齐国海军的信号!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