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劭与凉州周孝义达成盟约的消息,很快传至了各处要塞。
军报送到沂州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王迴几乎咬碎牙根,捶着扶手道:“那周孝义简直就是蠢不可言!区区侧妃之位,便让他卖掉了麾下二十万精兵!蠢不可言!”
他右臂残废,使不出力,伸着颤巍巍的左手、展着密函又仔细读了一遍,渐渐冷静下来,转向屋子的另一方,斟酌问道:
“阿澂,现在的局面,你怎么看?”
军报上面还提到了另外几条消息,其中有关越阳长公主身世的内容,足以震惊天下。王迴本想骂一句萧劭为招揽祈素教、连妹妹的名分都出卖了,可又不想在陆澂面前提起那人,只能含糊笼统地询问他的意见。
站在沙盘旁的陆澂,面容有些大病初愈的憔悴,因此倒显得五官线条格外清晰起来。胸前的那处刀伤,没能要走他的性命,却像是让他整个人由骨血到皮相地变得愈加疏冷起来。
“萧劭的这一布局,确实万分精巧。”
陆澂凝视沙盘上的军棋,“祈素教占据江州多年,齐国的战船一旦逆江西行、与之汇合,整个中原的局势就要再度翻转。要掌控先机,我们就必须提前布局水战。”
王迴闻言沉思片刻。
“依我看,我们就索性先不管!主上不是派了豫王去攻打建业和江北吗?那小子扛着春日宴上的罪名、急着建功立业,现在手里攥着三十万大军,肯定会拼死去立战功。但安思远守着建业,也必然不会轻易屈服。等他二人最后两败俱伤,圣上的主力再在洛阳遭受损耗,我们便趁机联手柔然,挥兵南下,刚好可得渔翁之利!到时候,直接逼主上退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迴浮沉官场多年,在政治上的分析能力远胜常人。上次在官道毒杀令露失败之后,陆锦霞曾一度想将他送去远离京城的会稽别院。王迴了解锦霞的脾气,索性便自己先一步回了淮南,将王家的租宅和私兵握在了手中。
他从小就渴望高人一等的权势地位,身体残废之后,这样的心理反而变得越加强烈。
“因为萧令薇的事,主上现在有了打压你的理由……”
王迴一着急,冷不丁还是提到了那个一直避讳的名字,立刻瞥了眼陆澂,见他眉眼低垂、神情冷漠,似是没有什么反应,遂放下心来,正要继续,却见陆澂突然握拳掩嘴,压抑地剧烈咳嗽起来,因为胸前的伤口被牵扯出剧痛,原本高挺的脊背变得有些微微佝偻。
王迴又恨又气,可想到锦霞在信中的叮嘱,又不敢再将萧令薇提出来咒骂,只得转了话题道:
“豫王那小子真是命大,不但醒了,还能上马领兵……我早就说,你根本不该帮忙替他们拖延时间!要不是你想出夺下沂州的妙计、破了齐军的围剿之势,如今主上和豫王就得被萧劭围死!等他们走投无路了,主上下诏传位给你了,我们再动手也不会晚。可你偏就不听我的!”
陆澂撑着沙盘的边沿,艰难地止住了咳嗽,声音微哑:
“战事绵延,吃苦的是天下百姓。不论这场仗谁赢谁输,我只想一切早点结束。”
豫王掌控住三十万大军,正如王迴所猜测的那样,一方面急于证明自己能力、同时也是向戏弄了他的萧劭兄妹复仇,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杀向了建业。
因为兵力上的悬殊、以及玄武营对地理环境的熟悉,豫王与麾下大将褚庆经过三日血战,便夺回了建业以南的驻军重镇金麟城。
带兵入城之日,豫王下令将城中所有曾向齐兵投降过的官吏、文臣、兵士,连同家眷以及俘虏,全部以极刑处死。一时间,全城哀嚎震天,血腥弥散。
这样的消息传进了建业,自然引得人心惶惶、恐惧异常,百姓间流言四起,家家户户忙着存储食物、挖藏身地窖,唯恐大战一旦蔓延至京城,便再无一线生机。
安思远在江北部署完防御战线,带着余下的三万兵力,赶到建业,恰逢敌军兵临城下。
他来不及卸甲,与娄显伦、张岐等人一同登上城楼,眺望向前方尘土翻滚的平原。只见对方密密匝匝的行军队列,彰显着人数上压倒性的优势,黑压压地犹如翻涌的潮水一般,踏着烟尘、推进而来。
娄显伦面露难色,对安思远道:“这样悬殊的兵力差距,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安思远亦是神色凝重。
“我答应过五哥和阿渺,一定会守住建业城。五哥传信说让我等他十日,就算咱们正面交锋敌不过,守城十日还是有把握的。”
他一进城就传下军令,清点城内粮草、减少消耗,再调遣了长弓营的好手在三面城楼布防,并让夏元之将文臣与官员家眷护送去了滁河入江口。
南城门外的苍原之上,南朝步兵排着方阵,逐渐压近。列行其间的,还有十多座高耸的攀城云梯、几十架弩车,以及一辆由几十名壮汉奋力推动着的巨大冲撞车。
豫王策马行于方阵之后,抬手微微挡着嘴、遮住扑鼻的尘土,询问副将:“守城的,就是萧令薇的那个蛮夷未婚夫?”
副将点头:“正是安思远。”
豫王眼神渐转阴狠,“本王要让那贱人没过门就守寡!”放下手臂,“给我攻城!”
“是!”
号令传下,巨弩车和投石车,被推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一字排开。石块和铁弩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一轮轮飞出,撞向城墙,溅起飞石碎砾。
城墙上安思远扶着垛堞,取过长弓,一面传令:“放箭!”
弓箭手们点燃浸了火油的箭头,仰首引弓,将羽箭似急雨般的射出,击向敌军的攻城器械。这些器械上虽然都涂抹了防火的药水,但毕竟是木制,在连番的火箭攻袭下,被逐渐点燃,窜起了腾腾的火苗。
豫王勃然大怒,“直接上云梯、用攻城槌!凡登上建业城楼者,不论生死,每人赏银一百两!”
毕竟是十比一的人数优势,就算是用血肉之躯积垒而上,他们也必然能登得上城楼!
低沉的进军号角被再次吹响,悬挂着巨大攻城槌的冲撞车,在箭矢的掩护下,被推上前来。步兵们举着的盾牌,高喊着震天的口号,护送着云梯冲向城楼,践踏起的烟尘犹如翻涌的浪涛。
城楼上正挽弓搭箭的安思远,感觉到整个城楼都在微微振动。
他摒息掣肘,杀气冷凝,将手中铁箭呼啸射向敌阵之中,高声下令道:“去准备滚木擂石,一个南兵都不能放进城来!”
*
江州的水军大营。
尉迟坚大步走进中军大帐,将腰间佩刀砸到颜至德面前的沙盘上,击起一片沙土。
“都三天了!你们的兵还不肯上船!我们风闾城的士兵也是骑兵、也是北方人,乍就没有怕水的毛病?让你再这样耽搁下去,建业就沦陷了!”
颜至德是周孝义手下的前锋大将,此次奉命督策行军事宜,被一脸狠相的尉迟坚砸了沙盘,也不示弱,挺胸昂首: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别他娘的拿你风闾城的一套来吓唬老子!再说了,当初安平王跟魏王定下的协议,咱们凉州军归凉州将领管,轮不到你个丑脸怪插嘴!”
尉迟坚从前跟凉州人交战破了相,鼻头都被削去了半边,因此尤为忌讳别人提及相貌的缺陷,更何况对方还偏偏是凉州出身的将领!
眼看着双方就要剑拔弩张,萧劭带着部属掀帘入帐,蹙眉问道:
“又在闹什么?”
他连日率兵疾行,新婚之夜就匆匆离开了凉州,带领十万前锋先是南下、紧接着东行,夙兴夜寐、衣不解带,整个人磨砺得连语气都锋利了几分。
尉迟坚放下拳头,行礼道:“殿下,这批援军从江州赶往建业,要至少十日的时间。可如今已经过了快三天,尚有七成的兵马还没上船!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建业?少将军手里只有三万士兵,怎么抵挡得住对方十倍的兵力?”
颜至德上前解释道:“不是末将拖延!是这些士兵从没坐过船,一上去就吐的吐、晕的晕,末将想着让他们先适应几天……”
萧劭目光冷凝地盯了他一眼,转头问高序:“让你给安思远送信,让他守不住就撤回江北,可有回音?”
高序摇了摇头。
眼下豫王的三十万大军将建业围得水泄不通,连送信的斥候有没有顺利进入城内、他都无法确保。
萧劭沉吟片刻,对尉迟坚说:
“召集已经上船的三成人马,跟我先行出发。”
颜至德一听急了,“殿下,您要是先走的话,六七万人加安思远那三万人,也扛不住对方三倍的兵马啊?这万一……”
“万一什么?”
萧劭似笑非笑,“万一我死了,此番周折就白费了?”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颜至德赶紧垂首抱拳,嘴角紧绷。
萧劭伸出手,将沙盘上的佩剑捡起,交还给尉迟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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