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窝在榻上抱着布老虎玩过家家的小女孩, 已经成了记忆深处模糊的印象。
就连阿渺自己,也快要记不清那些久远的岁月了……
“姐姐现在,过得可好?”
纵然宝华一直戴着面纱, 额头处的伤疤却没瞒过阿渺的眼睛, 还有那沙哑的嗓音, 明显是由外伤所致。
宝华沉默了会儿, 慢慢抬起手, 解下面纱,露出了一张划满刀疤的丑陋面孔。
额头、唇角和下巴处, 皆因疤痕而变得微微扭曲, 只有鼻梁从侧目看,依稀能看出从前的娟秀轮廓。
阿渺心里已有所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你的脸……”
“若非如此, 我又怎能重新在京城活下来?”
宝华神色淡然。
“从前年纪小,以为自己生得美,靠着姿色、就能令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为我做这做那,极尽恩宠……可却不知, 以美色侍人,迟早会有色衰爱弛的一日……当初你父皇宠爱我,不论是赏赐、陪伴, 都给予我超越其他所有嫔妃的殊荣, 可大难临头,他还不是……舍弃了我?褚兴也迷恋过我的容貌, 冒着忤逆陆元恒的风险,将我偷偷藏了起来,可时间久了, 再美的脸也会看腻,昔日喜爱的理由不复存在,自然也就不在意了……
当年五殿下派人将我从渪阳的农庄里救出来,也曾给过我别的选择。但我想要报仇,想要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建业,所以这条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选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甘,而且比起从前以色侍人的日子,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她抬起眼,唇畔蕴笑,眼神笃定,“所以,刚才公主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很好。”
她过得很好,凭自己本事谋生,不必再倚靠谁、刻意讨好谁。
两人从密道里出来,回到了之前碰面的杂物院中。
阿渺想起今夜的另一桩任务,问宝华道:“五哥最想要招揽的人,是陆元恒身边的第一谋士许落星。姐姐可有与他接触过?”
“不曾。”
宝华答道:“那人鲜少与人交际,也断不会出入教坊这样的地方,我们几乎找不到与他接触的机会。不过听说他今日会来春日宴,我打算到时候派人去试探一二。”
阿渺道:“不必了,待会儿我想办法自己去会会他。姐姐身边可有可靠的婢女,对此间的环境特别熟悉?”
宝华点了点头,取下腰间短笛,凑到唇边、吹出几个简短的音符。之前在假山接应过阿渺的小歌姬,很快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小虹是我的徒弟,机灵可靠,之前也曾在集会上见过许落星的模样,公主可将她带在身边,帮忙指认。”
三人在杂物院彼此暂别,小虹领着阿渺回到之前的假山洞,换回了衣裙,又跟她一道回到了清湄园中。
此时大部分的宾客,都开始陆续聚向观礼台的方向,准备观看稍后的祭礼,令露也已先一步被阮贵妃的女官带了过去。
小虹打听清楚之后,领着阿渺,往园子的北端行去。
夜色之中,园中清渠中漂流着盏盏莲灯,曲折萦迂而行,乐坊的歌舞姬莺莺燕燕,穿行花林之间。
路过一处临水的平台前时,阿渺远远抬眼望见一名华服妇人被侍女们簇拥着,正倾着身,握着一个三四岁孩童的手,帮他把一盏花灯放置到水中。
而离母子二人不远的栏畔前,一名身形高挺的男子背对众人而立,仿佛是与人群隔在了繁闹与寂静的两端,令其姿态里的那抹俊逸风流、添了种萧索疏冷的感觉。
周围随侍的女官率先注意到阿渺的靠近,附耳向锦霞禀报。
锦霞抬起眼,神色稍凝,继而朝阿渺望去,逸出道笑来:“阿渺也来了?”
栏畔前的陆澂,闻声立即转过头来,俊秀的侧颜,在夜色灯彩中影映出精致线条。
阿渺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陆锦霞姐弟,却也无从躲避,只得上前见礼:
“霞姐。”
锦霞颔首,又拉了拉儿子的小手,对孩子说道:“哲成,这是你表姑姑,去见个礼吧。”
哲成年纪虽小,但毕竟出身门阀,举止十分得体,有模有样地向阿渺行了个礼,奶声奶气地唤了声:“表姑姑。”
阿渺意识到这孩子就是程卓的儿子,心里一瞬滋味难辨。垂眸间望去,却见哲成的眉眼竟是有几分像萧劭。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几分,不由得慢慢蹲下身,笑了笑,“真乖。”
哲成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哪里知道长辈之间的那些纠葛?只觉得阿渺生得十分好看,又对自己很和气,便立刻就喜欢上了,伸出小手:
“姑姑也来陪我放花船吧!”
锦霞拍了下儿子的手,责备道:“姑姑来赴宴的,不是来陪你瞎闹的。”
哲成捂着手背,撅了撅嘴,却到底不敢违逆母亲,垂着小脑袋不再说话。
阿渺也不想久留,保持着蹲身的姿势,顺手从地上捡起两片落叶,在指间折转:
“姑姑送个叶子船给你吧,你要有时间,就帮我放一下。”
说着,飞快地将两片树叶交叉交叠,卷起两头、用细枝穿起,做成一艘头尾高昂的小船,递给了哲成。
这是她从前在天穆山跟着岑大学的小戏法,建业这边的贵族孩子不曾见过,哲成收到这样新奇的礼物,自是高兴的不得了,举在手里“哇”地一声惊叹。
而一旁的锦霞,居高临下地将阿渺的举止尽收眼底,试图从少女纯粹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的伪善与刻意,却终究未有所获。
上次慈恩寺外的刺杀之事,锦霞后来听闻了始末,自然也顺藤摸瓜地知道了陆澂去皇寺私会阿渺的事。她又惊又疑,也愈发弄不明白弟弟的心思,前去质问时,却又听他说,王迴在北境受的伤、与萧劭无关……
“王迴到底被谁所废,这件事如今已不重要!”
她那时有些气急,“你在宫里也听到了,父皇有意北伐,这种时候,你若敲定与娜仁公主的婚期、再请旨领军,父皇一定会把京外的兵权交给你!你现在的意思,难道是不想杀萧劭了?”
陆澂神色疏漠,看着姐姐,“北齐魏王既然没有伤过表兄,我又为何还要杀他?就因为我们父亲夺了他家的江山,所以我必须继承父愿、杀光萧氏所有的人吗?”
锦霞气得说不出话来。
盛怒之下,又很难不将恨意转到阿渺的身上。
一定,一定是那丫头对阿澂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才让明明在对付北齐之事上态度坚决的他改变了主意!
可那日在临湖茶亭之中,她偏又是一派全然无意与阿澂接触的模样!
到底是这丫头太擅于伪装……还是阿澂对她的执念、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判?
这时,一名穿着绛紫官袍的男子,在侍从的护卫下走了过来。
远远瞧见这边情形,他快步走上前,将哲成一把抱了起来。
阿渺也站起了身来。
八年多未见,眼前的男子比记忆中的少年成熟了许多,衣冠华贵、留着短髭,瞥向阿渺的目光中抑着一抹戒备。
程卓移开视线,对怀中的儿子笑了笑,“在干嘛呢?”
“阿娘带我放花灯。”
哲成被父亲高高抱起,小脸上洋溢着喜悦与自豪,唧唧呱呱地讲起做灯放灯的事,又扭头望向阿渺,“姑姑还会用叶子做船,好厉害……”
说话间,这才发现刚刚拿在手里的叶子船、因为被父亲猛然抱起而失手落到了地上,伸着小手想去捡,无奈却被程卓抱得紧紧的。
程卓这时,终于再度看向了阿渺,颌了下首,语气紧绷而客套:“既然回了建业,有空还是去程府看看祖母吧。毕竟血脉相连,她老人家,一直记挂着你跟阿劭。”
阿渺盯着程卓,唇线紧抿,没说话。
是啊,毕竟血脉相连。
此时她望着程卓,方才意识到为何哲成的眉眼会长得像五哥。
因为那孩子跟他父亲一样……
都有几分像阿娘呢……
“大表兄有心了。”
好半晌,阿渺弯出一道笑来,“我有时间就去。”
程卓又点了下头,转身对锦霞道:“宗正寺那边还在等你去检查祭筵,现在就过去吧?”
他有些快要掩饰不住地想要尽快离开。
阿渺长得,其实并不像姑母。
可不知为何,程卓看到她,脑海中便不由得浮出了那张被自己极力想要遗忘的面容……
那个温柔慈爱、曾给过幼年丧母的他无尽抚慰,那个直到最后一刻,都还一直信任着他的女子……
当年被他派出去行刺的家奴,消失无踪,但萧劭,也再没有返回过建业城。程卓在惶惶焦虑之中,迎娶了陆元恒唯一的嫡女,又最终得知了萧劭北上沂州的消息。
知晓萧劭与阿渺没死的一瞬,他的心里,其实是有过释然的。父亲与陆元恒的结盟已成定局,自己也已经娶到了陆锦霞,萧劭死与不死、便不再那么重要。若是姑母也还活着,那一直折磨他内心的罪孽感便会减轻一些,噩梦就会少一些。
然而事与愿违,密探从沂州传来了讯息,确认姑母死在了离开建业的途中。
萧劭虽然一直没有将凶手是谁公之于众,但程卓却有种近乎直觉的确信,姑母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这种良心上的折磨与负疚感,陪伴着他这些年一步步登上权力的顶峰,始终不曾消亡。
而这样的痛苦,又偏偏不能说与任何人听……
见到阿渺的一刻,程卓攥着一念的侥幸、期冀着能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意料之外的神情。
或许,姑母的死跟自己其实并无关系?又或许,那两个家奴最后不忍心下手,所以隐姓埋名地逃离了建业?
然而阿渺的目光,没能让他如愿。
那般深重的恨意,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锦霞意识到丈夫急切离开的异样,却没反驳。她毕竟,也不愿弟弟再跟阿渺有什么纠缠。
她跟上了他,曳地的缎绣长裙,随着转身的动作而波光流动、逶迤翩跹,掠过弟弟的身前时,顿住脚步,语气中带着些许警示的意味,“阿澂。”
陆澂却没有理会,垂了垂眼,“阿姐先去祭筵那边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