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伏在萧劭肩头, 眼角酸的厉害。
“我怎么会怪哥哥?”
她抬了抬濡湿的睫毛,“再说哥哥什么都没做错,都是我不好。”
她埋低头, 挽住萧劭的胳膊, 脸微微贴在他的臂间,声音有些低不可闻:
“阿渺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能做哥哥的妹妹……”
萧劭明明觉得, 自己是应该高兴的, 可浑身仓惶无力, 说不清缘由的、就连握着阿渺发丝的手指也有些僵硬凝滞,隔了很长一段时间, 方才极轻地“嗯”了声。
这时, 侍女领着映月先生, 走了进来。
萧劭站起身, 腾出位置, 让映月上前检查阿渺的情况。
映月探完脉象,道:“行了,没什么问题了, 这几天多休息,饮食也不用忌口, 多吃些补血益气的。”
萧劭闻言,唤来侍女,选了些阿渺素日喜欢的吃食, 吩咐尽快做好。
阿渺问映月:“先生可知我到底中的是什么毒?我自己觉得,像是被带毒的利器划伤了手背,可手上却看不出有什么痕迹。”
映月微微侧首,看了眼立在屏风旁的萧劭, 转回头对阿渺说道:
“你昏睡了一月有余,伤口早就愈合了,而且我为你拔毒时用了些上等药膏,自然是不会留痕迹的!不过,你心口拔毒时留下的疤、倒是不好根除,等我再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调配些药膏出来。”
外厢中,有侍从匆匆入内通禀,说是中护军赵易求见。
萧劭点了点头,向映月告罪一声,又上前叮嘱了阿渺几句,便起身离去。
阿渺听映月先生的意思,这毒竟然是从自己心口处拔除的、且还留了疤,禁不住好奇心起,侧转身躲在帐后,飞快地拉下衣襟看了一眼。
说是疤痕,其实也就小小的一点红。比银针的针头大不了多少,若不细看,倒挺像是颗用朱笔点上的小痣……
映月见状哂然,“小姑娘家家,到底是爱漂亮!不过这疤就算除不了,也只有你最亲近的人瞧得见,不碍事的。”
阿渺微微赧颜。
她转过身来,沉默了会儿,蓦而又想到什么,斟酌问道:
“上回先生派去我们天穆山送信的那个弟子,就是……叫无瑕的那个,是住在凉州吗?”
“无瑕?”
“就是雁云山冉红萝前辈的徒弟。”
映月“噢”了声,盯着阿渺,“你打听他做什么?”
“没什么。”
阿渺垂了垂眼,“就觉得他身份挺神秘的……”
照先前萧劭所言,当日在霜叶山庄布下黑火的人,是奉了他之命的赵易。而赵易特意引来的祈素教,又原来早已投靠了凉州的周孝义……
那这样再返回去推敲,若是无瑕是凉州人的麾下,祈素教就不该杀他呀?
难不成……他……
“什么神不神秘的?以后你见着他,有多远跑多远,提也别提!”
映月的话,打断了阿渺的思绪。
阿渺不解,“为什么呀?”
映月敲了下阿渺的脑袋,“你总惦记这些不相干的人,当心你哥哥生气!”
他害怕阿渺再追问雁云山的事,匆匆说了些注意事项、嘱咐阿渺好好休养,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殿门,有侍从躬身上前,引领映月沿回廊西行、自侧殿离开。
路过西侧殿阶时,远远瞧见阶下的庭院之中,直挺挺地跪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像是他曾在清风观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姓女孩……
萧劭立在殿阶前,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赵易,扶你妹妹起来。”
赵易叩首拜倒,“末将清楚白瑜罪不可恕!但请殿下看在她幸不辱命的份上,听她把话说完!”
庭院回廊下的大石上,蹲着个花白乱发的半老汉子,正是许久未见的卞之晋,此时也清了清喉咙,指手划脚地插话道:
“你就听她解释一下又能咋了?小鱼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人虽然笨了点,但该讲的道义也不会含糊!你知不知道,他们驾的那艘船在海上遇了风暴,几丈长的桅杆断了,全靠着小鱼一个人用身体硬扛着,才撑到了岸上!要不是一心想着完成你给的任务,她一个女娃娃,哪里扛得了那么久?”
卞之晋上回跑下了山,心里却又还惦记着师父的消息、舍不得真走远,于是便悄悄在山下偷觑青门弟子的行踪,瞧着岑大用船将二人送往了北方,料想映月先生和师父应该也在那个方向,遂从陆路北上,沿途打听疑似人等的行踪。
结果他在北境绕了几大圈,师父没找着,青门的那两个弟子也仿佛消失了似的。最后他一路从临近柔然的海岸南下,误打误撞地竟碰到了靠岸修船的白瑜,这才知道了师父身在沂州的消息。
有了卞之晋的助力,白瑜很顺利地将黄金运回了沂州,昨日快马加鞭让人先给兄长传了讯,今日便亲自来了清泉宫负荆请罪。
白瑜俯身拜倒,又直身而起,目光定定地望向石阶之上的那道皎然身影:
“殿下要怎么罚我,我都认!反正若不是公主出手相救,我早就死在子云草庐了!但眼下南征在即,我就算死,也想死在战场上。求殿下成全!”
语毕,又一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
萧劭示意侍从上前扶起白瑜,“公主既然救了你,我又怎会再罚你?你起来吧。”
白瑜撇开侍从,扬起头,眼中蓄满决然之意。
“我罔顾军令、贪功冒进,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大局于不顾。殿下不肯罚我,那我便自己来!”
说完抬起左手,右手从腰间拔出匕首,刹那之间,手起刀落、斩断了左手末端的两根指头!
鲜红的热血,顿时涌洒了出来。
赵易没料到妹妹会来这么一出,顿时失声道:“白瑜!”
白瑜捂着刀口,抬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萧劭。
回沂州之后,赵易就跟她说过,以他对五殿下的了解,若是肯罚她,那便表示还愿意再给她机会,若不罚,则代表着永不叙用。
萧劭心思深沉、喜怒难形于色,赵易跟在他身边八年,也只敢说比旁人稍微更了解这位主君的习惯而已。
他用人,诚然可以做到不问出身、不存怀疑,但那样的机会,通常只会有一次……
而白瑜今日,铁了心的,是要为自己求得第二次的机会!
映月先生遥遥望见白瑜斩落两根手指,快步下阶走了过去。
廊下的卞之晋正打算上前查看白瑜的伤势,一抬眼,瞧见映月、就跟见了鬼似的,发须瞬间绷紧,也不义愤填膺地从旁帮腔了,夹着尾巴就跃墙跑了。
映月蹲身拾起断指,研究了一番断骨处,“这断指,应该还能接得回去。”
白瑜捂着手,“不用了。”
视线始终须臾不离萧劭。
萧劭沉默良久,末了,终是缓步上前,俯身扶起白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容得这般毁伤。”
他垂目看了她一眼,“你且让映月先生为你诊治,待伤愈后,再去武卫司领罚。”
白瑜感受着托在自己臂下的那道力度,禁不住身体轻颤,泪眼晶莹地摇了摇头,“我……我要留着这断指,提醒自己,不再犯错!”
她后退一步,抬手拭了下面颊,跪地行礼道:“谢殿下!”
赵易也行礼起身,将白瑜扶了下去。
映月将白瑜的断指收进随身所带的药囊之中,回头看了萧劭一眼,“那女孩儿是穆山玄门的人吧?就跟那老顽固一样,傲气犟的很!结果到了殿下面前……”口中“啧”、“啧”两声,没把话说完。
萧劭早已习惯了映月时不时的揶揄,淡然不置可否,召来侍从询问、得知映月已看完诊准备离开,殷勤道:“我亲自送先生离宫吧。”
他如今渐拢权势,手中职权和需要处理的公务皆是日增月累,为了同时顾及朝政和阿渺,便特意搬入了位于宫城和清风观之间的清泉行宫。此时正值行宫枫树繁茂的季节,回廊下临水的悠长堤岸,尽是一片叶红似火。
两人沿临水的露台而行,举目眺望,但见碧水连天、树影婆娑,颇有江山如画之意。
映月道:“蛊毒的事,老夫没跟公主说,也会记着应承殿下的事,除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晓。这件事,就此揭过,以后都不再提了!”
顿了顿,又道:“我门下有个弟子,名叫石济,医术不弱,且也有些抱负。如今公主已无大碍,至于殿下每隔十五日的心痛之症,我会传几个方子给石济,让他过来照料。”
萧劭脚步微缓,琢磨着对方的语气,“先生这是……打算要走?”
“谢无庸的那个毛躁徒弟来了,我不走,难道还要等着被他两师徒联手欺负不成?一个我倒是还能对付,两个可就打不过了!”
映月观察着萧劭神色,语气调侃,“魏王殿下该不会是心疼你这段时间让人送来的那些医典奇药,白白让老夫卷跑了?”
萧劭莞尔,眉目温和,“怎么会?原就是特意为先生寻来的,先生肯笑纳便好。”
映月瞧他反应,看不出丝毫虚假之意、却也完全看不透,依旧还是素日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无懈可击。
他之前与这位魏王殿下接触,就见其谦和恭敬、博学切问,让他与谢无庸两个性情古怪的老头也挑不出任何错来,几番出言讥讽试探,对方也始终喜怒不显,足见其城府之深。
是以他半点不敢透露那蛊毒与雁云山之间的牵连,就怕触怒萧劭,为门派引来祸端。
萧劭沉吟片刻,“上次托先生打听的事,不知可有回复?”
映月回过神,反应过来对方所问之事,抚须呵呵一笑,“殿下还真当真了?”
“自是当真。”
萧劭在临岸的露台处驻足,眉目映于湖光之中,神色郑重:“我既有意纳贤,必当诚心以待。如今大齐百废待兴、四面临敌,若能得落星先生相助,劭必敬为上宾!”
因为安抚住了风闾城,他如今并不太缺武将的助力,反而是文臣谋士方面,当真是求贤若渴。阻杀王迴之事失利以后,萧劭愈发地意识到,单靠他一个人运筹帷幄,根本无法应对愈加复杂的局面、和逐渐拉伸的战线。他需要文臣谋士,需要有才智能独当一面的左膀右臂!然而沂州的旧臣中可堪重任者寥寥,封邑培养的士子们又太过年轻,着实很令萧劭头痛。
映月先生虽有些毒舌,但毕竟医术绝顶,又甚有洞悉世事之睿智,只可惜,并无出仕立业的志向,萧劭几次试探招揽,均被对方谈笑婉拒。
而映月的胞弟许落星则不同,本就是谋士出身、志存高远,若能收归己用,他愿意不去计较从前的仇怨。
映月笑了笑,摆了摆手,“殿下想要招揽我那幼弟,只怕是不太可能。”
萧劭专注起来,“还请先生指教。”
映月盯了他片刻,移开视线,微眯着眼,望向露台外的湖光山色。
“殿下可知,舍弟如今为何与那南朝的阮贵妃不睦?”
萧劭道:“听闻南朝阮氏干政,屡次提拔南疆出身的将领,因此得罪了不少旧臣。”
映月摇头,“令舍弟心烦之人,并非是那阮贵妃,而是放任阮贵妃如此行事的君王。”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舍弟喜读史书,曾对老夫讲过许多前朝旧事。昔日胤朝末帝,继位之初,国力尚且富强,却因其爱子生有痼疾、必须倚靠巫术续命,遂宠信巫士,任由小人作恶,以至朝政混乱、叛党四起。桓朝景帝,明明可以有一线生机卷土重来,却因舍不得妻儿,执意从北境返回洛阳,成了叛党的阶下囚,最后惨遭毒杀,导致天下大乱,战祸延绵三十余年。
末帝、景帝这样的男子,若是生在了普通人家,可谓慈父、可谓佳郎,但坐在了执掌天下的位子上,便是连累万民的巨大灾难。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不能够有个人情感的。家人也好、爱人也罢,在必要的时候,都必须能够舍弃。正如上次殿下执弈时所言,天下任何人,都只能是你的棋子。只有彻底摈弃了私欲,一切以“天下”二字为先,方能称之为帝王。”
萧劭垂下眼,注视着粼粼湖水,“落星先生既然对陆元恒宠爱阮贵妃感到失望,那……”
“那殿下与陆元恒,就能不一样吗?”
映月打断萧劭,回首看了他一眼,老眼矍铄,似笑非笑:
“殿下年纪轻轻,就能把心思情绪控制得毫无破绽,行事懂得恩威并施,拿捏人心恰到其处,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也学不来你这种本事,因此曾经一度也很笃定,殿下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可那日,我提议为公主引毒,一众部属皆争先恐后,你却迟迟不肯表态……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不明言,是担心被臣子看作自私之人、失了人心,但后来……”
他摇了摇头,重新望向对岸红枫,“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其实,是一开始就打算用自己引毒吧?不说话,不是怕被人觉得自私,而是怕被人看破你的软肋。一个因为私情、可以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主君,哪个有头脑的人会愿意追随?若你为臣,会肯吗?”
萧劭无懈可击的表情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看向映月的目光中神色复杂交错。
戒备、杀意、痛苦、纠结……
一瞬即逝,复归平静。
他沉默了片刻,“阿渺不一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种种,旁人也不会明白……”
“殿下和公主之所以经历了那么多,不正因为你们的父亲、是个一味随性而为的君王吗?”
映月道:“殿下要护公主,便不能像先帝那样活,殿下想要天下归心,就更不能那样活。”
萧劭眸色黯沉,缄默不语。
映月转过身来。
萧劭敛去眼中神色,躬身行礼,“多谢先生指点。”
映月笑了笑,“老夫曾得你以性命相托,又收了你不少好处,就随口瞎说几句……“
他背过手,略略佝偻着背,抬脚缓缓朝前走去,仿佛自言自语:“其实啊,你未必没看明白,只是看明白了、也宁愿装作看不明白……公主她、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而殿下你、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让她需要……总有一日啊,你也只能学着放手……”
湖风凉凉地拂来,将几片鲜红的落叶卷过栏杆,在池岸徐徐飘坠。
萧劭伫立在原地。
心境,一瞬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今天真的是520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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