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这几日, 睡得很不安稳,时常梦见宫变那夜父皇惨死的场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 浑身冷汗、心跳如雷。
这一晚, 噩梦重演,她再度在榻上猛地坐起身来,微微喘着气, 意识尚有些昏沉不定, 却突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说话声与脚步声, 似是发生了某种十分混乱的状况。
她定了定神,撩开帘子滑下榻, 见萧劭已经站在了窗前, 正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五哥?”
阿渺走了过来, 拉住萧劭有些冰凉的手, 一面踮脚朝窗纸上望去,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萧劭的伤还没有恢复,虽是勉强退了烧,但身体依旧虚弱的厉害, 夜里也时常睡不好觉。此刻他倚在窗边,病容苍白的脸映着跃动的焰影, “外面起火了。”
他回握住阿渺的小手,眼中熠着光亮,“你说, 会不会是舅父来救我们了?”
阿渺这时也才看清,被封住了的窗户一角上,映着橙红的火光,火源似乎来自及其临近的建筑, 焰苗窜得很高很急。
她不觉兴奋起来:“真会是舅父吗?”
程贵嫔也下榻走了过来,揽住两个孩子,一面抬眼朝窗纸上的火影望去。
三人被马车从宫中送来之初,并不清楚身处何处。但萧劭一路留心记忆马车所行的细节,从宫外大道转至小巷的距离、时长,在心中一一推敲分析,之后又留心观察送餐的仆婢举止形容,时不时出言试探几句,慢慢在心中做出判定,推测他们多半是被关进了紧邻皇城的庆国公府。
纵观整座京城,没有哪里能比陆元恒自己的府邸,更能掩耳目、防卫周密。
可如此一来,无论有没有人施救,想要逃脱都将是万分艰难之事。
但萧劭无法放弃任何可能的希望。
“阿娘,不管这火是谁放的,我们都该试着趁机逃出去!若是失败了,大不了被他们再捉回来。陆元恒若想要我们的性命,不会因为我们逃离便放弃,若他出于利益权衡而不敢杀我们,也不会因为我们尝试逃走就改变心意。”
程贵嫔护着一双儿女、在陌生的囚禁环境中待了几日,早已是心力交瘁。她自幼娇生贵养,性情柔弱,但为了不让孩子担心,一直强打精神硬撑着。眼下见儿子态度坚决,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只是茫然失措,“那我们……该怎么逃?”
萧劭沉吟片刻,让母亲和妹妹稍等,自己走出内厢,将前门轻轻拉开一些,向外张望。
屋外火光冲天,紧邻着的一座院落上方燃烧着腾腾烈火,将头顶的夜幕都照得明亮如昼。那火势看上去十分迅猛,被夜风拉扯出张扬的姿态,正极快地向这边的建筑屋顶移动。透过正对着的月门,能看见不断有提着水桶等物的仆役来回奔走,一面喧杂地指挥、呼喊着。
守着门口的几名侍卫,也被大火吸引了注意力,眼见火势朝这边移动,不约而同地都流露出焦灼担忧之意。
今夜国公夫人骤然离世,负责调遣任务的张隐锐等人滞留在了凌烟阁,之后家仆侍卫中的管事者、又按习俗去了凌烟阁外哭悼,剩下的全是听命行事的部属,不敢擅自做决定,眼见着宗祠莫名起了大火,也只能按照命令继续留在这里。
萧劭观察了片刻屋外的状况,转身回到内厢,对程贵嫔和阿渺道:
“庭院里的仆婢都去救火了,我想办法把外面看守的侍卫引开,便能安全逃出这座院子。待出了院子之后,我再按照那天马车入府的过程反推,应当能辨出出府的方位。此处离皇城很近,也就是说,离舅父的府邸也不远!就算只靠我们自己逃过去,也未必没有可能。”
程贵嫔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犹豫不决,“可……若是路上碰见士兵……”
一旁的阿渺挽住母亲的手臂,仰着小脸,“阿娘就听五哥的,试一试吧!就算碰到士兵、又被捉住了,大不了还被关回来。而且现在外面起火了,我们一直留在屋子里,说不定还会被火烧到!”
她还记着从前的那个噩梦,万分不愿五哥靠近任何有火的险境……
程贵嫔瞧着两个孩子坚决而殷切的神情,终是也定下心来,慢慢地点了下头。
阿渺刚才的话,倒是给了萧劭灵感。
他四下张望一番,将母亲和妹妹引至外厢,自己回到里间,反手取过案上灯盏,举到榻帘下,将帘帐、屏风等物逐一点燃。
火苗腾然窜起,极快地燎到了横梁。
京城气候潮湿,宗祠一带的宅院又极为老旧,为防梁柱木料生蛀虫,府中仆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四下刷些硫磺涂剂,驱杀虫蠹。此时火舌窜上了房梁,噼啪烧了片刻,猛地发出一声爆裂响声,涌下了大团呛人喉鼻的烟气。
萧劭用衣袖掩住口鼻,拉着母亲和妹妹,躲进了靠门的角落处。
因为屋子被封死了窗户,浓烟开始大团大团地弥散开来。掉落的木梁惊动了看守的侍卫,推门而入之后,又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一面慌乱地奔入火势最猛的内厢查看。
萧劭屏息凝神,数着最后一名侍卫也奔入了浓烟弥散的内厢,迅速拉起母亲和妹妹,逃出房门。
他努力回忆来时记住的方位,不敢完全按照原路、撞上门口与要塞处的守卫,只朝着连接外巷的方向、挑隐蔽和阴影浓重之处行走。
未过多久,三人穿过一片林木,抬头望见一堵高墙。
砖石砌成的围墙既高又厚,显然连接着府外的巷道,但也因此根本无法空手翻越!
萧劭旧伤未愈,又高烧刚退,急走了一段路之后,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发虚,此时扶着墙,心中不禁涌出一丝绝望。莫不是上天并不曾听见他的祈求与承诺,注定要亡他于此?
“我知道怎么上去!”
一旁的阿渺松开母亲的手,俯身捏起外裙的裙摆、折系在腰际,然而撒腿转身跑开。
她在几丈外的空地上驻足,回转过身来,迅速地朝前疾驰几步、助力蹬起,手脚麻利地攀上了靠墙最近的一株樟树,再一个翻身,站到了一根粗壮的矮枝上。
阿渺扶着树干,微微倾身,向萧劭伸出小手,“五哥,把你的腰带也给我!”
萧劭回过神来,既惊又喜,瞥见一旁的母亲手摁胸口、似是被阿渺刚刚的举动吓坏了,遂也冷静下来,上前阻止道:
“不行,太危险了。快下来!”
“五哥你相信我,我真的可以!去富阳关的时候,我还跟着流民的小孩子一起从树上摘过果子吃呢!”
阿渺扶着树干蹲下,殷切地伸着手,“你就让我试试吧!求你了!”
萧劭回头看了眼母亲,见程贵嫔依旧手摁胸口、神色复杂,却并没有出口阻止阿渺,相反,像是思虑良久后下定决心般的,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萧劭沉吟一瞬,解下自己的腰带递给阿渺,叮嘱道:“那你答应哥哥,若是遇到困难,就立刻下来,我会再想别的法子。”
阿渺乖巧点头,“我知道!”
说完,将萧劭的腰带缠到自己身上,然后手脚并用地不断往高处爬。
她之前攀过树枝,却没真爬过这么高的树,眼下回忆模仿着上回安思远爬树摘杨梅的动作,伸臂弯腿,寻找枝干间的支点下脚,渐渐的,发觉竟也没什么困难,很快就上到了跟墙顶齐平的高度。
树干距离墙顶,尚有不小的一段距离。而伸向墙顶的树枝,从下面看过来似乎显得挺茂密,实际上到高处,才发觉枝干本身十分细弱,纵是阿渺人小身轻,也难以支持。
阿渺攀在横枝上爬了一小段,便感觉树枝急速下折,人也跟着晃动起来。
树下的程贵嫔和萧劭看得心惊胆颤。
“阿渺,快下来!”
萧劭气息急促,压着声唤道。
阿渺循声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爬到了很高的位置,地面上的五哥和阿娘,看上去都变小了呢!
她视线游移间,掠过旁边的庭院,猛然发现出现了一队点着火把的人马,像是正在四下搜索着什么。
不好,庆国公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阿渺心头一紧,回退了几步,攀着樟树主干站直了身来,低头又看了看树下的两道人影。
不能让阿娘和五哥再被他们捉住……
她望向远处与自己齐平的墙顶,沉默了一瞬,继而解下自己的外裙,跟萧劭的腰带一起缠成一根长绳,一头拴到自己的腰上、一头拿在手中,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定,可以的。
必须,可以。
阿渺攥了攥握绳的小手,随即猛冲而出!
墙顶与主干之间,有差不多两丈多长的距离,而横支而出的树枝能够支持她体重的长度,尚不到一丈。若不能一次跃过,必然失去凭附、狠摔落地。
阿渺死死盯住墙顶,凭着身体中的一股直觉,不管不顾地奔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
横枝塌下的那一瞬,她拼尽了全力跃起,同时将手中的绳头抛了下去。
身体,犹如失去了控制的风筝一般,骤然飘起,又急速落下。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狂乱的心跳声。
视线迷茫,思绪发白。
待看清眼前事物的一瞬,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了脸前。
“砰”的一声,身体狠狠地撞向墙面,肩膀和大腿处一阵剧痛。
她成功了?
成功了!
那不顾一切的纵身一跃,让她跳过了墙顶,飞落到了墙的外侧,继而……又悬挂在了墙面上。
阿渺双手攀扯“长绳”,双脚蹬墙发力,慢慢爬至顶处,探出头朝内墙下面望去,小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
围墙的内侧,萧劭手里握着长绳的另一头,也正神情焦急地抬头仰望。
兄妹二人视线交汇的一瞬,萧劭一颗紧绞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阿渺将绳头缠绕到墙顶的石砖上、用力固定住,萧劭测试着绳索的力度,很快手足并用地爬上了围墙。然而程贵嫔一介深闺妇人,身体又不如两个孩子灵活,即使有绳子借力,爬得也十分艰难。萧劭遂又攀绳而下,让母亲踩到自己身上,咬牙托举了半天,方才将程贵嫔送到了墙顶。
外面连接的巷道,被陆氏宗祠的大火照得十分明亮。
萧劭不敢耽搁,先用长绳将母亲和阿渺放下,自己则收起布条,抠着砖柱凹凸处、慢慢向下爬了一段,最后纵身跃下,身体有些失去平衡地跌倒在地上。
阿渺连忙上前扶起哥哥,“不是说好了用绳子吗?五哥为何不用啊?”
“我若用了,这些衣物就必然要留在墙上,留下线索。”
萧劭忍着腿上疼痛,慢慢地直了直身,解开手中的“长绳”,帮阿渺重新系好裙子,“哥哥刚才不也说了,让你遇到困难就立刻下来,你又为何不听?”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能跳过去的!”
阿渺面庞细致的轮廓映着远处的火光,嘴角微微地翘了翘,伸手挽住萧劭的手臂,小脸贴了上去。
“而且我还知道,我的五哥,一定会帮我拉住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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