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劭叮嘱完六弟,又唤来禁卫长官,吩咐其道:
“让人把车队最后面、驮载行装的马车送到前面来,你自己亲自护送六皇子,沿官道回撤。”
禁卫长官领命退下。萧劭扯住马缰,在手上紧紧缠绕了几圈,微微吸了一口气,打马迎向了前方。
他此时不过十二岁多,端坐在高大的军马背上,越发显得年岁青涩。然而由始至终,他腰背挺直,神色沉静、气宇尊贵,让人不觉地就忽略了他年龄上的不足。
萧劭越过禁军的“防线”,迎向逼近的灾民,提高声道:
“诸位若要财粮,来取便是,勿要动武!”
推攘的人群,因为萧劭的出现,动作不觉放缓下来。
身穿雪色锦袍的俊秀少年,坐在装饰着金色当卢的骏马之上,姿态中一抹与生俱来的傲然,落在那些不曾见过世面的灾民眼中,就好似见到了传说中的神仙一般,世俗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霎时就安静了不少。
禁卫们很快将车队后方的行李等物,送了过来。
“箱子打开,东西直接散出来。”
禁卫得了萧劭的吩咐,将箱奁等迅速地一一打开。
越来越多的灾民,也从坡上赶了过来,密密匝匝地集聚了起来。
萧劭镇定住情绪,不疾不徐地说道:“诸位取了财粮,便请速速离去。惊扰皇室车驾乃是重罪,待会儿骁骑营的军长赶来,怕是不会手下留情。”
灾民们中有一两个胆大之人,率先挤了过来,翻拣起箱奁里的行李。
有了人开头,其余的灾民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前拿东西。因为程贵嫔带着两个孩子,行装中衣物、点心不少,很快就成了被抢夺了主要目标。
几个头发油腻成绺的灾民,扯出一条阿渺穿过的冰丝缎裙,将先前在山坡上割下的马肉包了进去,浸出血淋淋的一片鲜红。
萧劭撇开了视线,手中缰绳反复攥紧。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有男子高昂的声音响起:
“莫要被他们的东西收买!这些人穿金戴银,连马身上都挂着金、铺着缎子!俺们家人饿死在逃荒路上的时候,他们却在喝酒吃肉!一年到头,一多半的粮食都交了田租,发了水不给救济,还让交粮!俺们今日就该拼了贱命,杀去行宫里会会那皇帝老儿,让他也尝尝爹娘儿女死在眼前的滋味!”
这些话说得粗鄙,却恰能直戳听者的心坎。
很快,有其他的人附和起来:
“对啊,凭啥不让俺们入关?”
“为啥不给粮?”
“发了水不给救济,还让交粮,让人怎么活!”
“俺娘临死前一个整月里,全都靠吃树皮草根吊着条命!那皇帝老儿的命是命,俺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那些痛苦不堪的遭遇、失去至亲之人的愤怒,犹如被再次点燃的火焰,腾然灼烧起来。
不知是谁最先吆喝了一声,有人开始朝萧劭和禁卫扔砸起了石块。
带着泥土的石头,哐哐地落下。
禁卫迅速护到萧劭身前,与灾民们再度冲撞到了一起。
飞落的石块,不断越过禁卫的防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萧劭勒缰回撤,然而身下的坐骑已被打中了眼睛,惊得振鬣长嘶,陡然前蹄踏起!
他自己的额头、脖颈也连续被飞来的石块击中,绕是竭力拉缰控绳,也终不敌惊马的疯狂力度,随着坐骑的一声长嘶,他被大力地甩下马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喀”地折了肩骨。
程贵嫔被婢女和乳娘苦劝着,坚持不肯离去,踟蹰间,偏偏撩帘望见了萧劭落马的一瞬,当即吓得浑身冰凉,人倏地昏厥瘫软了下去。其余的女眷们,也跟着失声尖叫起来,场面乱作了一团。
**
阿渺乘坐的马车调了头,先是加速地行驶了一段距离,继而又猛然减速。
扒在车窗边的阿渺,被剧烈的颠簸震离了开来,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后的案几。
车内的案几固定在地板上,还算牢固。可其他的物件,却经不住晃动,开始颤动着四散开来。之前被萧劭顺手放到案下的鸟笼,咚隆地滚了出来。笼内的翠鸟惊惶地扑打着翅膀,发出啾啾的叫声。
阿渺倾身拾起鸟笼、抱到胸前,然后又见萧劭的五弦琴滑到了靠壁的角落,连忙起身挪了过去,却不料此时马车突然转了个急弯,差点带得她一个趔趄。
陆澂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阿渺的一举一动,此刻不敢再顾忌礼仪规范,伸手扶了她一把。
“殿……殿下别乱动……”
车外传来禁卫的说话声 ——
“先停车让一让!五皇子有令,将驮载行装的马车送去前面!”
“啊?不是说让回撤吗?”
“五皇子是要拿这些行装去拖住流民!你们跟着林将军和六皇子,依旧护送车驾回撤!”
阿渺闻言一怔,扯过织锦毯裹住鸟笼和琴、用软枕固定到角落里,然后重新趴到车窗前,将脑袋探出了车帘。
借着官道蜿蜒的弧度,她遥遥望见车队原本的最先端处,一骑白衣的萧劭,正驱策着坐骑,缓缓迎向了乌泱泱的流民。
阿渺心脏骤紧,来不及细想,转身撩帘,钻出了马车!
“殿下!”
陆澂失措唤道,也惶张地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马车因为让路而减了速,此时行驶得十分缓慢。官道上,禁卫们策马来回调遣着物资,扬起大片的尘土。以至于阿渺跳下车沿的时候,小小的身影湮入扬尘之中,竟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殿下!”
陆澂追逐着阿渺,也跳下了马车,先是滚落在地,又极快地爬起身来,追了上去。
他的喊声和跌落,总算是引来了注意。
公主的乳娘周氏、和服侍萧劭的几名宫女,就坐在紧靠五皇子车辇的另一辆马车里。周氏原本就担心着阿渺的情况,几次想下车前去照应,此刻终于等到车辆减了速,正要吩咐车夫去请禁卫过来,就听见陆澂一声声的疾呼。
周氏连忙探头,待看清状况后急的大叫:
“殿下!!”
朝着离自己最近的禁卫挥手,“快!快!快去把公主拦下来!”
阿渺身量小,跑起来速度反倒很快,在车辇、马匹间迅速地穿梭疾奔,细白的纱裙与尘土纠结到一起、飞舞轻扬。
禁卫策马追行,却不断被官道上的障碍物所阻挡,最后只得弃马下地,可再一抬眼,公主小小的身影,已不知藏去了何处……
陆澂身形不如同龄人,虽然已经十一岁多了,看上去却更像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不比阿渺高太多,咬牙拼命追赶,竟也能挤过车辇间的狭窄过道、矮身从军马的腿下钻过,只是碍于体型,时不时跌撞磕绊,擦破了衣服。
可他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锁定着阿渺。
女孩发髻上的宝石金蝶发饰,颤动着赤金薄翼,如同其步履疾驰的小主人,欣悦而明亮……
就算没有五皇子的嘱托,他也舍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一点的光亮,就此湮没消逝在遮天蔽日的黄土飞尘之中!
车队的最前方,流民愤怒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带着泥土的石头,雨点般的飞砸了下来。
萧劭的坐骑被打中了眼睛,惊得振鬣长嘶,陡然前蹄踏起。而他自己的额头、脖颈也连续被飞来的石块击中,绕是竭力拉缰控绳,也终不敌惊马的疯狂力度,随着坐骑的一声长嘶,他被大力地甩下马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喀”地折了肩骨。
而这时,陆澂也终于追上了阿渺,伸手将她用力拉住,“别……别过去!”
阿渺眼见萧劭落马,思绪早已凌乱仓皇,哪里肯听?情急之下,她一脚狠踢在陆澂的小腿胫骨上,大力扭动手腕、挣脱而出,朝着萧劭跌落的方向奔了过去。
“不要伤我哥哥!”
阿渺奔到了萧劭的身前,挡在了他与不断砸落的石块之间。
但她细弱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嘈杂的纷扰之中。
灾民们呐喊咒骂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蜂拥着冲了过来。
萧劭肩骨断裂,意识却还清醒,见状又惊又痛又恨,拼命撑起身,拽过阿渺,俯身将她护在了怀中!
越过飞扬的尘土,阿渺望见了那些肮脏面庞上的愤怒与扭曲,既让她觉得无比的陌生、又令她不觉想起了那场噩梦中同样蒸腾的杀气。
她下意识地反手也抱着了萧劭,“五哥……”
就在这时,一支带着巨大劲力的白翎羽箭呼啸而至,噗地扎入了跑在最前面的一名灾民胸前。
紧接着,又是另一支羽箭袭来。
再一支!
穿着黑色甲衣的兵士从三面包抄了上来,队形整齐、行动迅速,箭手交替着引弓拉弦,以箭雨拉出一个圆圈,将疯狂的灾民隔阻在外。
这些赶来的兵士明显不同于禁卫,出手狠辣、攻杀时没有半分犹豫,斩/马刀横扫劈砍之处,尽是断肢残躯。一个蓬乱着头发的灾民,被砍倒在前,喷溅出的鲜血洒到了阿渺的眼前。刀锋从他的脖颈处撤离,整颗头颅便连皮带骨地歪了下去。
一位身形高大的将领,领着部属踏上前来。
他蹲下身,想将吓懵了的阿渺拉起来,却发觉她的手死死攥着萧劭、不肯分开,不由得沉声笑了笑,用力将两个孩子一并抱起,交给了随行的副将。
“察看一下两位殿下的伤势。刚刚围聚在此的刁民,格杀勿论!”
阿渺下意识地怔怔抬眼,目光从那将领手中的黑色铁锏、一直上移到他的面孔上。
那将领不到四十岁的模样,留着髭须,五官生得很是英武。见阿渺抬头望向自己,他牵起嘴角,锐利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赏的意味,“公主小小年纪,倒是颇有巾帼之风。”
语毕,颌了颌首,转身大步走向亲卫伫立的路侧。
适才被阿渺踢了腿的陆澂,刚刚踉跄着追到她和萧劭身后,就被一块石头击中了脑门,眼前顿时一片血红,紧接着,被人从后面拽住,护到了一旁。
此时额前的流血稍止,人一抬头,便见到一身黑甲的高大身影朝自己逼近而来。
陆澂动了动唇,缩在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攥紧,气息不稳地开口唤了声:
“父……父亲。”
庆国公陆元恒将手中的铁锏抛给亲卫,一言不发地走近儿子,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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