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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92章 病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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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公府作为高皇帝功臣家族之一, 当代家主亡故,自然是一件大事,官宦阶层尚且不说, 勋贵人家,是都得前去致奠的。

而姜迈的继母梁氏夫人是武安大长公主之女, 因为这层关系, 又同宗室有所牵扯, 哪怕是看梁氏夫人的面子,宗室这边也得过去拜会。

镇、安、宁、定四位国公不在京中, 便该是世子协同配偶登门, 其余公府侯府的家主们,甭管先前是否有无嫌隙, 则俱都登了门。

越国公亡故的消息传到宫里, 圣上为之默然, 半晌之后, 一声叹息:“又一位越国公亡故了啊……”

他问大监:“中朝那边怎么说?”

大监道:“北尊说,还要再等。”

圣上点点头, 令从神都旧制,倍加哀荣。

同时,太常寺卿也进宫面圣, 将已故越国公的遗言奏了上来。

圣上听了,也只是说:“既然是越国公的意思,也符合本朝的法令,那就这么办吧。”

太常寺卿应了声:“如此, 臣回去之后便着手安排。”

越国公夫人代领越国公职权,待到丧事结束之后,是要上朝听事的。

官服和一干匹配品阶的器物要有所准备, 入朝仪礼也须得差遣专人前去教导,到了朝议之日站在哪儿,到时候去哪个衙门当差,诸多琐碎事项,都需要太常寺参与其中。

更别说还有眼下的越国公葬礼了。

太常寺卿从圣上这儿得了吩咐,转而便将此事报到了三省那边,宰相们听闻此事之后,微觉讶异——丈夫临终之前将爵位过渡到妻子身上,总归还是一件比较罕见的事儿。

只是越国公府是勋贵门庭,同官宦群体存在着一层隔阂,中朝不吭声,圣上也点头应允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卢梦卿先前几次同姜迈打过交道,一个鲜活的人故去,他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越国公还很年轻呢!

柳直的母亲是梁氏夫人的姑母,孙女又是姜氏女儿的儿媳妇,两重关系排下来,也算是算是渊源颇深了。

而俞安世前不久才领受了乔翎的人情,这会儿听着,也觉唏嘘。

反倒是相对而言同越国公府交际较少的唐无机最先反应过来,稍觉讶异地张大了嘴:“越国公夫人暂领越国公职权,那这之后,她可就是在朝听事的诸国公之首了啊。”

高皇帝开国,设置九家公府、十二家侯府,其中排名前四位,又称皇朝四柱的镇、安、宁、定四位国公戍守皇朝四方,并不在朝,留在京里的是府上世子,就勋爵和位次来说,是要逊色于其余公爵的。

是以朝会之时,勋贵当中真正站在最前边的,其实是国公当中排行第五的越国公。

从前老太君代领越国公职权也就罢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向有令望,但这会儿换成越国公夫人,不就格外的凸显出她的年轻来了?

俞安世会意过来,也觉诧异,思忖几瞬之后,轻轻说:“届时到底叫越国公夫人领哪个衙门的职权,真得小心斟酌一下。”

其余几位宰相齐齐颔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叫一个不合适的人坐上了不合适的位置,本身产生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要对多数人负责!

几人迅速达成了共识,转而说起另一事来:“圣上对梁绮云有了安排,再去想先前之事,倒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俞安世道:“原以为她是受了李文和夫妻二人的牵连,现下再看,倒好像是圣上有意外调?”

唐无机神色略有些凝重,环顾左右之后,迟疑着问:“有没有可能,是北边有了变动,是以需要一个既为官宦,又与勋贵和宗室有所牵连的人前去坐镇?”

几位宰相若有所思,一时无言。

……

这天午间,乔翎再见到梁氏夫人的时候,就发觉她脸色不太好看。

不是因为连轴转的操劳,倒像是因为遇上了什么不快之事。

她不免要问一句:“婆婆,是出什么事了吗?”

彼时越国公府其余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就只有梁氏夫人、乔翎并姜裕聚头在一起吃饭。

梁氏夫人觉得乔霸天不是外人,也没有避讳,告诉她:“我姐姐新领了差事,等这边国公的丧事结束,估计就要出京了。”

梁氏夫人的姐姐,那就是安国公府的少国公梁绮云了!

乔翎入京的时候,她正为正四品吏部侍郎,听起来仿佛并不十分显赫,然而单砸出来一个“吏部”,便已经很了不得了,更何况还是堂堂侍郎?

只是她新婚之时,因为李文和与小姜氏牵累,梁绮云被御史上疏弹劾,最终被免去了官职,闲居至今,没成想忽然间竟又有了动静。

梁氏夫人说要出京……

乔翎斟酌着问:“姨母是被外放了吗?”

梁氏夫人神情愤懑,有些嫌弃:“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知道圣上是怎么想的!”

乔翎把嘴里的那口腌笋咽下去,问:“婆婆,是什么地方啊?”

梁氏夫人问她:“海东国,听说过吗?”

乔翎轻轻地“咦?”了一声:“听说过!”

想了想,又说:“据说在神都的东北方向,倒是很远呢。”

再去思忖梁绮云的出身和品阶,乔翎有所了悟:“难道姨母要出任海东总督?”

梁氏夫人稍有些诧异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嘛!”

乔翎说:“婆婆,是你太看不起人了,我知道二弟的先祖曾经出任过海东总督,所以他出身的长平侯府卢氏分支又叫做渤海房!”

忽然间想到“海东国”这个名字和方位,还是姜迈告诉她的,刹那间悲从中来……

梁氏夫人没有察觉到她那转瞬的伤感,眉头微微蹙着,有些烦躁:“那地方又偏又远,气候也坏,实在不算是好。”

姜裕在旁,却说:“正因为地方不算好,才更容易做出一番功绩啊!”

“且海东也不是荒芜之地,海有水产,山有奇珍,每年神都也不乏有显贵过去游玩的。”

梁氏夫人撇了撇嘴:“什么啊,海东也就只盛产……”

说到一半,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瞟一眼乔翎,停住了。

乔翎叫她挑起了好奇心,不由得追问下去:“婆婆,海东国盛产什么?”

梁氏夫人说:“没什么。”低头开始吃饭。

乔翎见她这般情状,就知道是有事儿,当下再度催问:“婆婆~说说嘛!”

梁氏夫人暗叹口气,把筷子拍在案上,没好气道:“繁国盛产女奴,海东盛产男奴,你想要吗?想的话我叫你姨母给找几个好的送过来……”

乔翎都没说话,姜裕就诚惶诚恐地打断了:“喂,阿娘你别乱说话,你不怕兄长今晚回来找你啊?!”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后脖颈一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她小声忏悔起来:“嗨呀,我真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梁绮云在这个关头出任藩属国总督?

乔翎捏着筷子,问姜裕:“海东总督是几品官?”

“向来京官外放,都会再升一升,”姜裕道:“姨母原先是正四品吏部侍郎,海东总督官从三品。”

又说:“虽然是藩属国,但是真的论及权柄,其实要胜过国内的封疆大吏……”

他耸了耸肩,别有深意道:“毕竟是藩属国嘛。”

乔翎听懂了他的意思:“藩属国的百姓,不如本朝的百姓值钱。本朝的官员,也不怎么在意那边的民生。”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

姜裕颔首应了:“不错。”

又说:“那边的钱很浮,东西远比神都廉价,过去玩玩也不错,我有几个同窗,还在那边儿置了庄园。”

乔翎“噢”了一声,没继续这个话题。

……

姜迈的葬礼,虽然遵循他本人的意愿,诸事从简,然而就出席人物的规格而言,却算是近年间神都最为盛大的一场了。

勋贵、宗室、要臣,乃至于姜氏的姻亲故旧,济济一堂。

葬礼的前一日,府上陆陆续续来了诸多宾客。

卢梦卿,小韩节,柳老夫人,毛丛丛夫妻俩,两位苗夫人,王丽泽,小俞娘子,大公主府上的长史,甚至于四公主和车貔貅夫妇也来了。

梁氏夫人见了后两个,心下微觉惊奇,只是人家赶在这时候登门,总归是情分,她作为丧主,按部就班的还了礼。

卢梦卿向来同车貔貅不算对付,这会儿见了,两下也颇客气。

四公主是同福宁郡主一道来的,到灵前去上了香,同乔翎道一句“节哀”,便相携离去了。

再之后,白应同公孙宴一处登门。

前者默不作声地上了三炷香,什么都没说。

后者却往乔翎面前去,低声问:“还好吧?”

乔翎头上系着白,面无表情地烧着纸,反问他:“你觉得呢?”

公孙宴:“……”

对不起表妹,我有罪我问了句废话_(:з」∠)_

你节哀啊!

他目露不安,神情忐忑。

乔翎觑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她轻轻说:“心领啦,只是人总要往前看的嘛!”

而人之生死,也并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无谓为了已经尽心竭力的事情去责难自己,叫关心自己的人在旁边难过。

我尽力了,也就够了。

公孙宴听得微怔,旋即轻笑起来。

阿娘从前说的很是,阿翎她的确要比我豁达的多。

老太君伤心卧病,不能起身,从老越国公到从前二房出身的孙女,再到现在的姜迈,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梁氏夫人对此稍有不安,不得不叮嘱弟妹姜二夫人:“前头的事情,有我们婆媳来盯着,再不济,也还有妹妹她们呢,老太君上了年纪,伤心至此,要是有个什么,只怕国公地下知晓,也要惶恐不安的……”

姜二夫人明了她的心意,也担心既是姑祖母,又是婆母的老太君,当下应声:“我在那儿守着,也就是了。”

赵国公府是越国公府的姻亲,也是老太君和姜二夫人的娘家,这种场合是决计不能缺席的。

赵国公夫人领着几个儿媳妇去探望老太君,年轻些的孙辈则在前厅那边守着,看有没有能帮上什么忙的地方。

姜二夫人这边有了帮手,同赵国公夫人这位祖母行个礼,又低声说:“您在这儿陪着老太君,我赶紧往前边去走一趟……”

她的丈夫不在府上,作为妻子,自然得尽到二房的那份心意。

赵国公夫人颔首应了。

姜二夫人到了前院,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嫡出的姐姐甘十娘,脸色不善地往这边走。

她暗暗地在心里叹一口气。

十姐你是不是出门之前把脑子扔盆里洗了,晾你们家窗台上了啊?

因赵国公府的长辈们不在这儿,姜二夫人便侧一下脸,吩咐身后的侍女:“去请曹夫人来。”

甘十娘嫁进了工部侍郎曹家。

侍女应声,快步离去。

那边甘十娘已经到了面前,不阴不阳道:“十一娘,恭喜你啊,听说你又多了一笔进项?只是我怎么听说,你儿子得到的份额跟狗是一样的啊?”

姜二夫人笑了笑,声音低柔:“哎呀,不会有人还不如一条狗阔绰吧?”

甘十娘脸色顿变:“你!”

她面露愠色,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衣袖就被人扯住了。

甘十娘颇觉不满,回头去看,正对上婆婆曹夫人森冷的目光。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嘴唇嗫嚅着叫了声:“婆婆……”

曹夫人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臂,没有跟她说话,却向姜二夫人郑重地行了一礼:“夫人宽宏,曹家感激不尽。”

姜二夫人淡淡一笑:“倒不是怕跟十姐闹起来,只是不好搅扰了国公最后的安宁。”

曹夫人再谢一声:“夫人深明大义。”

拉着甘十娘,快步离开了。

大理寺卿之母米夫人协同姻亲靖海侯夫人在凉亭里瞧见了这一幕,由衷地道:“怎么会有人这么蠢啊,赵国公府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只是姜二夫人也是甘家的女儿,人家怎么看起来就透着聪明呢?!”

靖海侯夫人却说:“聪明的父母,也有可能生下愚蠢的儿女,愚钝的父母,却也有机会孕育出绝世奇才,这难道不是上天最大的仁慈吗?”

“如果上位者个个聪明,一代更比一代强,那我们这样原本出身微末的人,哪里会有今天?”

米夫人听得失笑:“这倒也是呢!”

靖海侯夫人的父亲是个罪官,母亲唐红曾经在掖庭为奴,后来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今日。

而米夫人出身小商人门第,也不是什么显赫的人家。

她觑着那婆媳来离去的身影,由衷道:“曹夫人得了这么个儿媳妇,也真是够头疼的了。”

靖海侯夫人倒是说起自家事来了:“阿廷也要满六岁了,前边他姐姐是跟从唐家姓的,如若夫人愿意,倒是可以叫阿廷随从米家的姓氏……”

靖海侯夫人与表姐当年在唐红的意志之下与前夫和离,进京再行婚配,第一段婚姻当中诞下的长女同时也被带往神都,被唐红亲自教导,后来又为她娶夫米氏郎君,也就是现在的大理寺卿。

他实际上是跟从了妻子的姓氏,二人的长女也随从妻子姓唐。

靖海侯夫人说的“阿廷”,却是二人所生的第二个孩子,次子唐廷。

米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这就大可不必了,还是叫他跟他姐姐一样,跟从他母亲姓唐吧!”

靖海侯夫人说:“亲家,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米夫人倒也坦荡:“亲家,我也没装。咱们是多年的交情了,我也不跟你说虚话——我怕阿廷跟了他爹的姓氏,以后唐相公端不平水,要偏心他姐姐呢!嫡亲的姐弟俩,要是因此生了龃龉,反倒不好。”

这个唐相公,说的就是靖海侯夫人的母亲唐红了。

靖海侯夫人瞧着米夫人的脸色,见她说的诚恳,便微微点头,说:“也好。”

秋风乍起,有震衣声传入耳中。

靖海侯夫人同米夫人一道循声去看,便见越国公夫人立在高处,挥动亡夫旧衣招魂,同时呼唤着已故越国公的名字。

想起这几日京中疯传的越国公的遗嘱,米夫人由衷道:“天不垂怜,有情人往往能够不能相守。”

靖海侯夫人也是叹息:“谁说不是呢。”

姜迈随葬的东西并不多,平时用惯了的东西都没怎么带,只带了罗氏夫人在世时候为他制作的几件儿时的小衣裳,老越国公为他开蒙时候手书的几本书籍,再就是从前乔翎给他打的络子。

乔翎立在旁边,眼见着棺椁被合上,感觉就像是自己入京之后的那段时间,也一同被关进去了似的。

葬礼结束,她协同梁氏夫人等人送走了一众宾客,再度回到正院,看着悬挂在院子里的白色灯笼,忽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乔翎长长地出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独自出了会儿神,然后站起身来,吩咐下去:“去给我准备点吃的,我饿了!”

张玉映见她有胃口,实在惊喜,忙不迭应了,亲自往厨房去忙活,不多时,便送了几碟小菜过去。

乔翎招呼她坐下一起吃。

张玉映起初推辞。

乔翎说:“一起吃嘛,这几天我心情不太好,你也担心,我都知道的。”

张玉映为之一默,继而笑着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

侍女们默不作声地送了酒来,乔翎拎着酒壶替张玉映斟了,又转而给自己倒。

张玉映没说话,她也不言语,二人相对坐着,将一壶酒喝完,几碟菜吃的七七八八,酒足饭饱之后四目相对,忽的齐齐笑了起来。

乔翎揉了揉脸,打起精神来,叫人把正院的侍从们都叫过来,又令管事去取仆婢名册。

趁着人还没到,她问徐妈妈:“您是怎么打算的呢?继续留在越国公府,还是出去跟孩子一起生活?”

她知道,徐妈妈是有自己的儿女的。

徐妈妈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事儿,闻言不假思索道:“您在府上多久,我就在这儿陪伴您多久——只要太太不嫌弃,也就是了。”

乔翎不由得道:“我怎么会嫌弃您呢。”

继而却也说:“只是徐妈妈,您先是照顾罗氏夫人,后来又照顾姜迈,尽心尽力,也够辛苦啦,很应该出去颐养天年才是。”

“人是不能闲下来的,”徐妈妈神情感伤,轻轻摇头:“东西长久不用,就容易坏,人也是如此。”

“国公最牵挂的是您,就算是为了周全他的心意,我也得在这儿站着,好歹等您离开这儿之后,我再离开。”

她也如实说:“我还不是很老呢,在府上也没什么需要我卖力气的活计,出去颐养天年,守着儿子过活,未必就比在这儿舒服。”

一来,要考虑是不是跟儿媳妇相处得来。

二则,说的冷酷一些,对儿女来说,在家颐养天年的母亲,未必比得过越国公身边最有脸面的管事。

乔翎听得颔首,也不强求:“承蒙您不弃,愿意留在我身边。”

等侍从们都过来之后,她也是一样的问法:“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呢?”

国公的遗嘱,正院这边的侍从都有所耳闻,这几天多少也都跟家里人商议过了。

有打算全家一起离开的,这些年攒了一些积蓄,打算出去做个小生意糊口。

有想继续留下来的,正院这边侍奉的多半世代都是姜氏的家生子,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贸然离开,未必就是好事。

左右也已经被放籍了不是?

乔翎都随他们去。

侍女们倒是没人离开,仅有一个面色迟疑的,还被同伴们拉到了乔翎面前来。

“娘子,可不能叫翡翠走呀!她阿耶打算把她许给一个有钱的老鳏夫换钱花呢!”

能在正院这边侍奉的侍女,容貌都生得不错,且又是公府出身,出去结亲还是很有市场的。

乔翎没有替翡翠做决定,和气地问她:“你自己想离开吗?”

翡翠含泪摇头。

徐妈妈在旁瞧着,暗叹口气:“既如此,太太还是别把翡翠放籍了,仍旧叫留在府里侍奉吧。”

对于某些仆从来说,保有奴籍其实是一件好事,贸然地脱离了越国公府,反而会惹来灾祸。

就当下的社会环境来说,有一个好说话的贵人做主人,其实要强过在民间做寻常百姓。

翡翠的爹娘敢卖自己的女儿,但一定不敢卖越国公府的奴婢。

就算想卖,怕也没人敢买。

同时,徐妈妈私底下也告诫乔翎:“人心易变,国公顾惜这些人侍奉过他,想要给他们施恩,这是好事,只是身契这东西,本身也是对主家私隐的一重保护,现下他们成了自由身,有些事情上,太太就须得有所防备了。”

乔翎点头应了,想了想,又一桩桩交待给她:“过几天包家表妹办庆功宴,礼物要加倍准备,以后包府和舅舅那边有什么事项,您也多提点一些。”

她有些感怀:“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姨母不会再过来了。”

小罗氏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也是个很清傲的人,怕叫姜迈失了颜面,从前几乎从来不肯借越国公府的光。

现下外甥辞世,两家之间的维系断掉,她以后决计不会再登门了。

徐妈妈应了声:“是。”

这时候外边侍女来报:“太太,吏部的司封郎中使人递了帖子,后天要来府上拜会您,还有……”

乔翎既要代行越国公职权,与吏部的司封郎中打交道,自然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并不奇怪,只觉得这会儿那侍女的踯躅古怪:“还有什么?”

侍女犹豫着告诉她:“广德侯府毛三太太的儿媳妇,那位胡太太在外边求见您。”

徐妈妈听了都有些诧异:“她怎么还来求见您啊?”

先前大公主的寿辰当日,胡氏跟乔翎生了一场龃龉,因而触怒了大驸马,婆媳俩一起被送出了宫,那之后胡氏数次登门致歉,乔翎都没有见,渐渐地,她也就不再来了。

怎么这时候又上门了?

徐妈妈有些不解,但还是说:“那位不太像是个糊涂种子。”

乔翎也这样想:“她有说什么吗?”

侍女说:“胡太太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戴着帷帽,看起来好像不想惹人注目,她说有要事要求见太太。”

乔翎想了想,终于道:“叫她进来吧。”

……

多日不见,胡氏清减了许多,只是她人生得美貌,瘦削下去,倒更有弱柳扶风之感。

进门之后,她神情颇恳切地行了一礼:“多谢乔太太不计前嫌,愿意见我。”

乔翎道了声“胡太太客气”,转而开门见山道:“您此番登门,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胡氏了解她的秉性,并不胡编乱造,也不拖沓,当下开门见山道:“我想求您庇护我——二公主使人去传讯,愿意保举我入仕,只是前提却是,要我做她手里的刀子,与乔太太作对。”

乔翎怔了一下,这才会意过来:“她还怪贱的呢。”

只是同时也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胡氏面露央求之色:“乔太太,我实在不愿去做那种事,可二公主的秉性……”

转而看向乔翎身旁的张玉映,她又吐露了另一个消息:“乔太太是否知晓,鲁王要娶妃了?”

乔翎果然讶异,再去品味胡氏方才看向玉映的那一瞥,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难道说……”

胡氏很肯定地点点头:“德庆侯的孙女周七娘子,就要做鲁王妃了!”

乔翎脸色顿变!

张玉映眉头蹙起,思忖几瞬之后,惊讶之余,倒也觉得理所应当了。

乔翎明白过来,摸着下颌,若有所思:“看起来,他这是故意要叫我不痛快了。”

先前周七娘子使人将玉映掳走,事后乔翎没有去报复她,只是依照玉映的安排,去京兆府报了官。

彼时玉映还是奴籍,周七娘子使人掳走她,律令上并不算是什么大罪,顶多就是罚款,但经此一事,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怕就毁于一旦了。

可是鲁王不在乎。

他本就声名狼藉,还怕娶一个名声不好的王妃?

再坏还能比他坏吗?

周七娘子是侯府嫡女,又是第三美人,不去计较名声的话,配他其实也足够了。

且这能最大程度的叫仇人不快,甚至于日后乔翎同张玉映见到周七娘子这位王妃,还要见礼呢,这不好吗?!

乔翎嘴里边轻轻“哈”了一声,朝胡氏道了声谢:“若不是胡太太来说,我还不知道此事呢。”

胡氏道:“我也是从二公主处得知的这个消息,她与鲁王的关系未必有多亲近,但是在针对乔太太的时候,却能够同仇敌忾。”

说着,她语气愈发低柔,神情诚挚:“乔太太,您马上就要入朝为官了,依照越国公的爵位,您的职权一定不会低的,您需要一个帮手,我也需要一个背景,我们为什么不能摒弃掉先前的小小不快,联手行事呢?”

“您尽可以相信,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乔翎笑了笑,继而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啦,只是实在不必了。”

胡氏没想到她会拒绝,微微一怔,继而道:“虽然二公主和鲁王的确强横,但您可不像是会畏惧他们的人啊。”

乔翎说:“我并不怕他们。”

胡氏嘴唇微张,了然之余,难免稍觉惋惜:“您并不惧怕他们,那就是纯粹的不想与我联手共事了?”

她温和解释:“我并不会向您索取超过律令界限的东西,我只需要您的一点小小庇护,我能为您做很多事……”

乔翎仍旧摇头:“胡太太,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胡氏因而缄默起来。

几瞬之后,她怅然道:“您是在介意之前的事情吗?我可以同您谢罪的……”

乔翎注视着她,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呢?”

胡氏微笑道:“可是您因为过去的事情,质疑我,不愿意接纳我,这是我们之间的症结,怎么能不提呢?”

看乔翎没有要言语的意思,她稍显落寞,轻叹口气:“我知道,您觉得我是个爱钻营的小人,只是像我这样出身微贱、又没有母家倚仗的人,再不钻营一些,要怎么活下去?”

“难道我出身微贱,就要理所应当的认命,做最底层的垫脚石,温驯地叫全天下的人都从我头顶上踩过去?”

“我不可以希望自己过得好,不可以往上爬吗?”

“违背法令的人,自然有法令去惩处他们,可是惩处已经结束,再继续揪着已经被惩处的人,质疑他的过往,是不是也是不公正的行径呢?”

“没有人愿意接纳犯过错误的人,在某种层次上,是不是也会迫使他再去犯错,重蹈覆辙,继而对周围的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说到最后,胡氏不由得哽咽着道:“乔太太,你不要把我当成很坏很坏的那种人。我现下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我只想活下去!”

“我跟你不一样,你不惧怕二公主,你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应对她,你自信不会输,但我不行。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性命。”

“我是犯过错,触怒过您,可那份冒失,难道居然要用我的性命来弥补吗?”

“我不想被二公主唆使着去害人,求您,求您一定要帮帮我!”

乔翎稍显歉然地看着她:“实在是对不住,我可能不是胡太太需要的人。”

胡氏泪眼朦胧,难以置信:“我将话说到这种地步,您都不能够松口吗?可是据我所知——”

她含泪道:“当初您跟故去的承恩公斗气,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利用了这一点,诱导您入局,事后您同世子夫人不也照旧往来?”

“难道因为世子夫人出身侯府,原本尊贵,就可以得到原谅,而我出身微贱,就要被永久地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胡氏哽咽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张玉映在旁,不由得道:“胡太太,您大可不必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我们娘子可没有把你打入地狱,她只是纯粹的不理你罢了,怎么,这也有罪吗?”

“因为二公主很可能要收拾你,所以我们娘子就一定得摒弃前嫌救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胡氏并不做声,只是眼泪涟涟地看着能做主的那个人。

“啊,好麻烦。”

乔翎抬手挠了挠头,思忖几瞬,神情终于认真起来:“胡太太。”

她说:“我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你——说真的,我有点怕你。”

胡氏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不由得因此面露茫然:“什么?”

乔翎很肯定地注视着她,说:“你没有听错,我说,我有点怕你。”

胡氏叫这答案惊住,一时间,竟觉手足无措:“这,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乔翎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因为易地而处,我一定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情。”

她如实道:“我这个人,脾气既坏,又有点臭清高,叫我去跟曾经逼迫我下跪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哭泣,求饶,唾面自干,打死我我也做不到。”

“可你能心平气和地做到,且并不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觉得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的很钦佩你。”

“我见过的聪明人里,你是其中的翘楚。因为你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来不以自己的私人情绪为导向,而是纯粹的以利益为导向,这一点我也做不到。”

胡氏脸上神情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用手帕揩了揩脸上的泪痕。

乔翎看着她,继续道:“二公主被我打了一巴掌,深以为恨,鲁王被我削了面子,深以为恨——实际上我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可是因为丢了面子,所以他们近乎不择手段的要针对我,叫我难受……”

“你在我这儿丢的颜面并不比他们少,甚至于因为地位的差异,这种颜面的丢失对你造成的伤害远比他们大,可你并不恨我,至少没有表露出来恨我。”

“因为我跟你的利益并不存在冲突,所以你可以冷静地做出不与我为敌的选择,甚至于你很愿意跟我合作,在心性这一点上,你简直比皇家那两个蠢货强千万倍不止!”

胡氏因她这一席话,而轻柔地叹了口气:“既然您觉得我也有些可取之处,又为什么一定不肯接纳我?我可以为您做很多事的,您是否相信这一点呢?”

“我相信,但是我不敢用你。”

乔翎坦率地告诉她:“你一直都走得很顺,只是缺了一点小小的运气和对我的了解。”

“那日在宫里,你没想到我回去的那么快,更没想到,我耳朵那么灵敏,居然听到了你压低声音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如若我是个寻常人,我其实根本没可能察觉到那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的。”

胡氏由衷地“唉”了一声,神情愁闷:“我有时候真的很怨恨上天——我的运气永远都很糟糕!”

“只是乔太太,我为那一句话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多吗?”

乔翎却说:“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点。”

胡氏露出一点疑惑来:“愿闻其详?”

乔翎说:“别管你那时候是不是装的,我因为你的一时不便,愿意伸手相助,这总归是善意,是不是?”

胡氏道:“不错。”

乔翎继续说:“可是你反手就把我卖给别人了——当然,那时候你以为我并不会知道你卖了我——在你以为我不会知道这事儿的前提下,你毫不犹豫地卖了我,是不是?”

胡氏道:“是。”

乔翎说:“当初小苗夫人的确利用了我,我的确也觉得生气,但终究还是能够理解的,她是为了救自己的姐姐脱离火海,虽然也有私心,但是并不算十分过分。”

胡氏“哦”了一声,很快又微笑着问:“那我呢?”

乔翎默然几瞬,才道:“我觉得,一个能面不改色地卖掉对自己心怀善念之人的人,我是不敢与她来往的,尤其她心性之顽强远超常人,又极为聪明。我很怕哪天栽了,都不知道是在哪儿栽的。”

胡氏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掩口笑了起来:“乔太太,您把我想象的太可怕啦!”

她如同一朵浸水的牡丹花苞一样,迅速舒展开来,神情与形容变得坦荡从容,再不像先前一样拘谨了。

乔翎瞧着她,也笑了:“我只怕自己想象的还不够可怕。”

胡氏笑完之后,神色却怅然起来:“原以为能够得到乔太太的庇护,看这架势,怕是不成了。”

她说:“其实,我们是很愿意跟乔太太交朋友的。”

乔翎微露疑惑之色:“我们?”

胡氏遂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拜帖,脸上含笑,双手呈上。

乔翎接到手里,打眼一瞧,便见其上用遒劲有力的笔法书就了四个黑字。

病梅敬上!

她眉头一动,若有所悟:“你要离开了吗?”

胡氏柔声道:“除非乔太太愿意叫我留下。”

乔翎但笑不语。

胡氏心下暗叹口气,再朝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乔翎叫住她:“等等。”

胡氏回头,彬彬有礼道:“乔太太还有何指教?”

乔翎屈指在那份拜帖上弹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你应该并不姓胡。”

胡氏莞尔一笑,眉眼曼丽:“乔太太,我叫俪娘。赵俪娘。”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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