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为了安抚小弟弟,当场就要痛揍儿子,好在栎阳君急忙上前接了下来。
和小叔叔一起躺在偏殿那张大床上的时候,秦栘还在想子婴刚刚对秦王说的话。
便宜爹撸起袖子要捶他,栎阳君拦在他跟前,一边哭泣一边说,“扶苏无碍,外人不可打我!”
一连说了三遍。
秦栘枕着自己的右手,少年安静地睡在他身旁,秦王说天色已晚,留小弟弟在章台过夜。
小叔叔睡相很好,不怎么翻动,偶尔轻轻吧唧嘴,好像梦里在吃他喜爱的甜糕。
“扶苏你怎么还不睡呀。”少年揉着眼,半梦半醒。
他睡不着,对面不相识,动手打了小叔叔,明日一早茅焦就要离开秦国,小疯子还说在废宅等他,甘泉宫已收拾好,却仍没有找到能够说服秦王爹接回太后的人,辛梧所领的四郡兵应该已经到了大梁,不知道这仗会打成什么样。
“小叔叔,你真不生我的气吗?”
少年侧过身,像模像样,哄孩子一般伸手搂住他,“不生的,怪我太久没回来,扶苏都认不不出我了,而且,王兄说得对,也的确是我的过错。”
“小叔叔不同我计较,是因为小叔叔心里,扶苏不是外人。”
“那当然,我乃秦国封君,外人不可打我。”
“什么是外人呢?”
子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唔,反正扶苏不是外人。”说完脑袋靠着他的脸,困倦地闭上眼睛接着睡了。
秦栘在窗外看到了一个瘦瘦的影子,影子走得很快,睡前魏乙对他说过,这月申生恰巧轮到章台,是了,王敖好像也回来了,明日该去问问,国尉署的兵员籍录里究竟有没有找到邹负的去向。
影子走开后,他听到了一声鹅叫,那只鹅也还没睡,不过小叔叔在这里,今晚应该不用担心它溜进来。
殿外已经没有人声了,秦栘依然睡不着,他在想子婴的时代,想着想着,便觉身旁安睡的少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栎阳君应是未见过庄襄王的面,幸而长兄如父,还有母亲在身旁陪伴呵护,他在兄长的羽翼下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像一轮初升的太阳,伴随秦国走过了最辉煌鼎盛的时期,随之而来的,却是命运的巨变。
疼爱他的兄长在完成一生所有功业后猝然离世,他爱护有加的侄儿在上郡被诏书赐死,年幼的胡亥登上皇位,始皇帝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展开了对手足的血腥屠杀。
不等他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大秦的天下却已开始土崩瓦解。
他做过很多努力,试图挽救这个国家。他向二世进言,想保住蒙家兄弟。赵高为篡夺帝位,逼杀二世,他又不得不听凭摆布,被宦人迎立为王,内外交困之时,还能孤注一掷杀死赵高。
秦栘翻了个身,面对面盯着小叔叔的睡脸,他和秦王爹长得不像,但子婴还小,或许以后就像了。
小王叔艰难地睁开眼睛,那对琥珀色的瞳仁蒙着一层雾气,困极了,“扶苏,你还没有睡。”
秦栘睡不着,他怎么睡得着呢,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个人,穿一身雪白的丧服,坐着白马拉的车撵,带着秦国的玺符,在三秦百姓的目送下,到刘邦军前投降。
始皇帝去了,扶苏也走了,万世基业崩于一夕,独剩子婴背着亡国之耻,与秦帝国一同走向末日。
少年摸摸他的脸,强忍困意,“扶苏好厉害呀,我看他年纪小,以为一只手就能打倒他,结果我竟被他打倒了。”
“扶苏做错了,不该打小叔叔。”
子婴呵欠连天,又把在殿上对秦王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扶苏无碍,外人不可打我。”
秦栘轻声应诺,“好,只要扶苏活着,绝不让外人欺负小王叔。”
此刻,刘邦在哪儿呢?二十一岁的汉高祖,眼下应当正在沛县丰邑中阳里的街头鬼混,项羽或许才刚刚出生,设法将这些人都抹去,不失为一个防患于未然的好办法。
但这显然是不理智的,不过时势造英雄,哪有谁是天生的王者。
假若秦国真到了那一天,揭竿而起的不是陈胜吴广,也会是别人,争夺天下的,即便没有项羽刘邦,也会有更多前赴后继的乱世英雄。
这是一个愚蠢而又危险的念头。
寝殿外,鹅又叫了一声,好烦呐,他捂着耳朵,脑袋扎进小叔叔怀里睡了。
郡县制在秦国由来日久,早自商鞅变法时期,“废分封,行县制”就已经是秦国的一项基本制度,而这一制度的推行,期间阻力重重,也并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
小叔叔睡了个大懒觉,吃完早饭跟他玩了一会儿,就奔出宫去收拾府邸,今后他原有的封地也要条块分割,交由中央政府统一管理。
秦栘出宫时,正碰上医官进宫点卯,夏无且告诉他,茅焦今晨已离开咸阳,医官是个厚道人,早早着童儿备了草药干粮,在城门等候。
他听了只是点头,萍水相逢,不堪为别,只是自此一别,今生恐难再见了。
王敖办事认真,“少君,我已核查过当年的兵员流向,少君所说的那个叫邹负的伍长,应是去了九原戍边,但我写信过去,不知为何竟查无此人。”
他不解得皱着眉,“怎会如此呢。”
“少君若是不急,我再去信一封,详细问问。”
“不急,有劳王敖师兄。”
“少君客气了。”
魏缭懒洋洋自里舍转出,睡眼惺忪看样子才刚刚起床,“你这个小太子啊,不关心关心楚国的战事,大老远找一个伍长。”
秦栘虚心求问,“楚国战事如何?”
国尉轻嗤一声,“毫无诚心,不告诉你。”
不说拉倒,反正应当也没什么消息,否则他在秦王爹的书房早该看到战报。
他随手翻着书架上的兵书,魏缭在旁刻薄嘲讽,“翻什么翻,看得懂么你?”
秦栘不满地斜他一眼,“看不懂你不能教我下吗?”
“哼,我才没那闲功夫。”
他捧着手里的那卷《兵谈》走上前去,拿胳膊肘拱拱对方的腰窝,“教教我。”
男人傲慢地别开脸,“不教。”
秦栘又拱了他一下,“教我。”
面前人扭了开去,“说了不教。”
秦太子执着地撵上去,“教我一下嘛。”
魏缭不耐烦,夺过他手里的兵书,“那我先考考你,有提九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谁也?”
秦栘瞅着他,带着满眼求知的欲望,“谁?”
国尉以为他没将问题听明白,十分气恼,“我问你是谁。”
秦栘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哇。”
男人嫌弃地拿手里的竹简顶开他的脑袋,“桓公也。”
秦太子格外无辜,“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国尉扬手要打,打没打下去,又接着问,“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谁也?”
秦太子仔细想了想,对问题展开了分析,“也就是说,比桓公厉害一点儿,那是……晋文公?秦穆公?楚庄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春秋五霸都说完了,总有一个吧?
魏缭对牛弹琴,气红了脸,“吴起也!”
“哦哦,你接着说。”秦栘虚心向学,在脑子里记小笔记。
“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谁也?”
“喔,这个更厉害了。”秦栘瞄了眼面前得意洋洋的人,揣摩出题人的用意,“难道是……国尉?”
魏缭怒瞪着他,“武子也!”
得,马屁拍在马腿上。
“国尉,我都记住了,桓公出门带九万人,打遍天下无敌手,吴起比他牛,带七万人就够了,孙武更牛,只带三万人,所以我们要熟读孙子兵法,带最少的兵,打最大的仗!”
魏缭黑着脸,伸手往门口一指,“走。”
秦栘不明就里,“我又答错了?”
男人用手里的书册,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带最少的兵,打最大的仗,你还真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赤壁之战,周瑜五万人打败曹操二十万兵,淝水之战,谢玄领九万人打败苻坚九十七万大军,甚至于近在眼前的巨鹿之战,项羽两万人,歼灭秦军四十万。
王敖在旁忍笑,秦太子想到不该想的,心中郁郁,“那你提这三个人是什么意思嘛?”
国尉轻咳一声,“还没想好。”他方才问小太子的问题,其实是他正在写的兵书中的一段,但下一段该怎么写,最近卡文了,还没有头绪。
秦栘眉头拧成结,“没想好?”
魏缭从书架上拿出另一册写好的,“想看,这个拿回去看吧,看不懂再来问。”
秦栘接过沉甸甸的书简,刚要打开,却听门前老管家差人来报,“家主,那车夫今晨又送来两条鱼。”
魏缭烦闷地在室中走来走去,“怎么又来了。”他说着摆手打发家仆,“知道了,知道了。”
“有人给你送鱼还不好啊?”
“嚯,谁会白白给你送鱼呀?”
“莫非有所求?”
魏缭点点头,“他呀,非要让他的两个小兄弟来我这里干活儿,可我这里人手已足用了。”
“国尉既然不愿,推了不就是了。”
魏缭欠人车钱,毕竟有过在先,原本不过是一句客套话,不过那头黑牛倒真是不客套,“罢了,我再想想。”
秦栘觉得奇怪,“好好的不在家耕种,上门为仆,这是什么道理。”
王敖在旁解释,“那车夫说,他那两个小兄弟都有当将军的志向,希望得到国尉的点拨。”
毕竟是国尉的家事,秦栘也不好多说,“他的两个小兄弟,也是赶车的吗?”
王敖摇头,“农家子弟,住在城外的百家村,一个叫涉间,一个叫苏角。”
话音未落,秦太子已扑上去一把抱住魏缭,“收哇!”
男人给他吓了一跳,甩了半天没将腰上的挂件甩掉,“干甚,撒手!”
“国尉,收了吧,他二人将来定能成为秦国的上将军!”
魏缭又甩了甩,还没甩掉,“听你胡说,上将军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吗?”
“可是有国尉的点拨呀,听君一句话,胜读十年书!”
“去去去,我才不吃这一套。”
“吃一吃吧,国尉最好了。”
“好什么好,你好烦人!”
秦栘正想法说服魏缭收下苏角和涉间,又听门人来报,“家主,内史请见。”
“快快有请!”
秦栘听国尉的语气还挺高兴的,实属难得,他想起不久前,自己还因为这两人在树上住了一夜,忍不住仰脸问,“你跟内史现在已经这么好了?”
国尉想了想,“也谈不上好不好吧。”
“那你这么高兴,见我都没这么高兴。”
魏缭气恼地又开始扒拉他,“你这个小太子,不是你叭叭叭让我多交朋友?”
秦栘想想,好像也是,不过他们俩脾气似乎也不很对呀,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好啦,快撒手,一会儿客人来了。”
秦栘不同他闹了,片刻,景腾大步走进来,瞧见他微微一愣,“少君也在?”
“有些问题想请教国尉,便过来了。”
“少君果然勤勉!”
“内史此时前来是为何事?”
秦栘循声望去,国尉端平两肩,站得笔直,一手横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脸上面容和蔼之中透着严肃,矜持之中含着文雅,像变了一个人,好古怪啊。
“上次与国尉聊过之后,腾回去以后时时自省,深觉获益匪浅,国尉对腾的恩情,腾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唉,内史言重了,何须如此。”
“不不不,国尉不必谦虚,国尉于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内史这般说,缭汗颜哪!内史才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腾万万不敢当,国尉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秦栘忍不了,在旁打断,“能有事说事不?”
内史腾干笑一声,再说他也没词儿了。
魏缭尴尬地摸摸鼻尖,无意义社交也挺累的。
秦栘见景腾还带着东西,“内史怎还拿着包裹?”
景腾猛然想起来,“恰好少君也在,前些日子,少君不是知会王离,桓睢两个来官署,说了通达旅店失窃的事,还说有位先生丢了衣囊?今日失物已寻回。”
“衣囊找回来了?”可主人今日已离开咸阳了!
“经过我们对他同屋几个窃贼的审讯,应是那位茅先生的衣囊无疑,只是钱财他们都已经分了,只剩这些书册。”
国尉疑惑,“内史既寻回失物,为何不交回失主,反而专程来我这里?”
景腾面露难色,“理当交还失主,可我查验这些书册之时,觉得内容十分可疑,只是腾才疏学浅,看不明白,想到国尉见多识广,便拿来请国尉参研。”
“内史谬赞了,术业有专攻,高深的学问,缭也不一定能看得懂。”
“哈哈,国尉又谦虚了!”
两人磨嘴皮子的功夫,秦栘已经迫不及待取出一卷打开看了,看到一半面上神情已不觉变了又变,他忽然放下竹简,“快,备快马!”
魏缭诧异,“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这会儿上哪儿去给你找马?”
景腾拿起他放下的那卷竹书,“少君莫不是看懂了?”
秦栘推开两人,心急火燎地冲出国尉府,要命了,得赶紧追他回来,茅焦绝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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