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章台的路上,秦栘远远看见了申生,隔着一片栽满凤仙花的园圃,少年提着一只空桶,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园圃内曲曲折折小路上,像个游魂。
他抬手在脑门上拍了一下,把这件事也给忘了。
尽管他知道,无论申家阿姆的孩子是否就是眼前的少年,母子再见的可能都微乎其微。不像宫女到了适婚年纪就要外放成家,入了宫的侍人只有到了年老病疾,连力气活也干不动的时候,才会被遣出宫去。
秦栘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孟妊那双哀极痛极苦极思儿至极的泪眼,要是他给秦王爹表演个才艺,用他的破锣嗓子给爹深情演唱一首叔叔阿姨都喜欢的经典老歌《常回家看看》,再转个手绢花啥的,不知道爹能不能在艺术的感召下,考虑定期给宫女侍人放个探亲假什么的。
他琢磨着一件明知没有可能的事,不知不觉已走到章台宫正殿外,抬头却正见一名黑衣锐士跪在大殿中央,双手举过头顶,掌中捧着的,像是一支龙舌金箭。
秦王上前拿起那枚令箭,神情复杂,“他不肯回来?”
“回禀君上,属下未能面见百里君。”
秦栘竖起了八卦的小耳朵,百里君是谁?
他看到秦王爹脸上显出一些不解,更多的却是吃惊与愠怒,“他竟不肯见你!”
“属下在蓟郊等了七日,只见到一个太子丹府上的仆从,送来了这支龙舌金箭,说……”
“说什么。”
黑衣锐士抬头看了眼君王的脸色,“说……他乡已成故土,望君上恕罪。”
君王注视着掌中箭,久久未发一言。
秦栘的八卦之魂顿时支楞了起来,因为他在便宜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此前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像彷徨,像失望,像迷惑,像难堪,甚至于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回来复命的卫士退去后,君王这才恢复了往日神态,恼怒地看向门口一声不响已站了许久的儿子,“还不进来!”
秦栘将食盒搁上桌案,“君父用晚汤。”
君王一脸烦闷,“不吃,你拿下去吃吧。”
秦栘偷瞄了对方一眼,不敢触老爹的霉头,自顾自扯开布包,揭开盒子,摸了两个肉包,乖乖退了出去。
他拿着包子寻到老侍丞,跟对方一起坐在火炉旁,边烤边吃。
面醒发得恰到好处,包子松软,咀嚼后还有麦芽糖的香甜,馅料的汤汁饱满,蒸熟的羊肉很鲜,唯独调味上还有提升的空间,辣米油加得有点少,再多一点就好了。
“怎样?”秦栘问老侍丞。
“这莫不是东厨研制的新菜?有馅儿,但比锅盔软乎多了,也好咬,嘿,老奴万谢少君的赏!”
“也算不得新菜,把锅盔做软了。”
“软了好,软了好!人老了,这牙口啊便不顶用了,老奴还犯愁,再过两年,锅盔都吃不动,怕就只能日日嘬汤水了。”
“您放心,宫中这么多厉害的庖厨,还怕没您老吃的?”
“少君可万万莫要折杀老奴,老奴只是个侍人,东厨的大人可都是有身份的宦臣。”
“魏乙,你可知晓宫中名叫申生的侍人一共有几个?”
老侍丞仔细想了想,“据我所知就一个,一个小崽子,年纪应当也不大,好像是家里有人犯了法,被牵连受得刑,家离咸阳不远,好像就在……就在……”
“榆县?”
“对,对,就是榆县,那里原先是长阳君的封地,后来划为县治了。”老侍丞说罢,不安地问道,“少君为何突然问起此子,可是此人犯了什么过错?”
“不不,不曾犯什么过错,只是恰巧碰见他两回,随口问问罢了。”
老侍丞沉思片刻,“恕老奴多嘴,君上颁下新规,少君当知其中用意,这宫中的奴婢侍人有宫规约束,按规矩办事便出不了差错,便是出了差错也有宫规惩治,同样,主子也不需要记得任何人。”
“魏乙,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二人闲话,出于我之口,入于你之耳,难道魏乙还会去君父面前告我的状不成?”
老侍丞大笑,“那是万万不能的!”
秦栘轻声问他,“魏乙,你想家吗?”
老侍丞怔住,面上笑容也悄悄敛去了,“少君怎么问起这个了,老奴在宫中一辈子了,秦宫就是老奴的家呀。”
“进了宫,便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了吗?”
老侍丞默然良久,摇头慨叹,“一辈子回不去也是一桩幸事啊。”
“幸事?”
“少君不知,似我等这般入宫,不是家中穷困,走投无路之人,便是因罪受刑之人,在宫中起码周遭都是一般的侍人,谁也不笑话谁,谁也不鄙视谁,一旦到了外头,哪怕是回到家里,残缺之人,爹娘以为耻,邻里也见笑,更何况,我等日日伴君,听到的,看到的俱是不可外道,不可外传之事,可出去了谁能管住嘴不乱说,不回去有不回去的道理。”
秦栘点点头,已明白了,“探亲假”一时半会儿是行不通了,他想起刚刚在殿外听到的人名,老侍丞在宫中日久,或知晓一二,“魏乙,你可听过百里君?”
老侍丞皱着眉头想了想,“可是宫中宦臣?”
“应当不是。”
“少君恕罪,那老奴便不知了。”
连魏乙也不知,秦栘更好奇了,有夏无且的遭遇在前,到底是何人,值得始皇陛下如此双标对待。
原本不饿,吃个包子似乎又吃饿了,他原想反正秦王爹不吃,回去再拿两个。
谁料,进门却见刚明说过不吃的人,此时竟卷着大袖,一手拿着包子,一手端着面碗。
等到秦栘想起他需要说点什么时,秦王爹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了肉包子,半盆热面连汤也没剩下。
直到内侍手脚麻利将盆碗都收下去时,他这才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开口问道,“阿翁,好吃吗?”
座上人瞥了他一眼,接过宫女递来的绢帛擦了手脸,给了一句保守的评价,“尚可吧。”
秦王见儿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没好气地问了一句,“怎么,你也饿了?”
秦栘刚现场看老爹的吃播,已经看饱了,他这会儿特别想问三件事,一、啥时候接太后回来,二、想不想看他表演节目,歌伴舞《常回家看看》,三、“他乡已成故土”又是什么意思。
戌时将尽,夜已经沉了,秦太子戳了戳像根柱子一样戍卫在宫殿一角的秦国锐士。
年轻人低头瞧了他一眼,“少君。”
“公孙赤,问你个事儿。”
“少君,属下正在值守,不可与旁人闲话。”
“看你说的,秦王太子是旁人么?再说,论私交,咱们也算同生死,共患难了,问你点儿事怎么了?”
公孙赤看着他迟疑地问道,“少君想问何事?”
秦栘四下看了看,“这附近只你一人戍守?”
“廊庑之后,水榭之前,此区域由属下职守。”
挺好,附近没别人。
秦栘想了想,“那个刚从燕国蓟都回来的黑鹰锐士叫……叫叫什么来着?”
公孙赤听少君问起师父,脱口而出,“宋寅?”
“对对对,宋寅!”
年轻的锐士疑惑地皱起眉头,“少君找他何事?”
“找他问问,我让他从蓟都给我带的驴打滚带了没有。”
“驴打滚是何物?”
秦栘想起来,这会儿它好像还没成为北京特产,“哦,就……就是一头会打滚儿的驴。”
公孙赤一脸迷惑,“不曾带驴回来。”
“那你知道他们去燕都干什么去了么,驴都忘了给我带。”
公孙赤只知师父此行无功而返,近来心情很是低落,他安慰小太子,“应是碰上棘手之事,未能及时兑现给少君的承诺,还望少君恕罪。”
“是哪般棘手之事,竟连宋寅这等千锤百炼的大秦锐士都难以完成?”
公孙赤听来心里更加难过,师父之前从未失手,这应是生平头一次。
秦栘心急,又戳了戳面前的闷葫芦,“说一说。”
公孙赤也很想知道,“少君,属下不知。”
秦栘心塞塞,合着前面白铺垫了,“那……那行吧,我走了。”
公孙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叹了一声,“要是能进曲台司库就好了。”
秦栘猛得顿住脚,这小子的暂停键为什么每次都这么长?
“曲台司库是什么地方?”
公孙赤没有多想,况这也并不是秘密,“存放档案之处,每次黑鹰锐士出任务,任务级别,谁人领受,完成情况,都会一一详细记录在案,送司库封存。”
秦栘呵欠打到一半突然醒了,那不是秦国乃至秦王的所有秘密都锁在司库之中!
人生苦短,说干就干,大不了……进不去就不进了。
秦栘乘夜从便宜爹书房摸走了那支秦王随手放在书案上的龙舌箭,公孙赤说,没有龙舌箭是进不去司库的。
他塞了两个枕头在被窝里,趁守夜的侍人不注意,猫猫祟祟溜出了章台宫。
却不知从他步出寝殿的那一刻,黑夜中便有无数双眼睛盯在了他身上。
“深夜不眠,做什么?”黑衣少年立在西苑殿阁下,听得来报,不解地皱了一下眉。
“少君向巡夜的卫士询问司库的位置。”
少年嘴角噙着笑,“他要去司库?”
“像是,可要我等劝返?”
“不必,关闭司库周围所有机关,不要误伤了少君,另外,放他进去。”
“是。”
秦栘问了两个巡夜的郎官,很容易就找到了曲台司库的所在,从外表看,只是两座很普通的宫殿,宫殿后有一座木制的高楼。
他站在宫门前左顾右盼,好像连个守卫也没有。
原本还想问问守卫,要是不能进去,他就不进去了,毕竟这看着也不像寻常人能进去的地方。
他走上殿前的台阶,在大殿厚重的木门上看到了一块硕大的方形青铜铸牌,金属面上长边和短边的方格数差两个,长是十二个方格,宽是十个方格,一共是一百二十个格子。有些方格是空的,有些方格内是不同的数字,数字的位子似乎还可以移动,这……是数独游戏吗?
守在暗处的黑鹰锐士推了推身边的同伴,悄声问,“少君为何要盯着咱们的轮值表看这么久?”
同伴认真地想了想,“应是检视我等是否尽忠职守,全员当值。”
年轻人慎重地点点头,脸上显出担忧,“我月初同姜圉对调,少值了一天,少君会不会以为我玩忽职守?”
秦栘抱着试一试,不行就算了的态度,挪了几个数,没一会儿就找到了感觉,并且很快就发挥自己的数学天赋让每行每列的数字之和都相等了,这也不难嘛。
隐伏在附近的黑鹰锐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俱是不解,少君为何要打乱他们的轮值表,如此,明天究竟该谁人当值?
秦栘做完了数独游戏,伸手推了一下门,门果然奇迹般地开了!
他大吃一惊,站在门外忍不住又左看了看,右看了看,司库的机关这么容易的吗?
他盯着面前那道开了一条缝的门,在门口徘徊了一小会儿,透过门缝往里头瞧了瞧,视线所及只有一片空地和空地后面的宫殿,记得有人跟他说过,“好奇害死小猫咪,但猛男就应该无所畏惧”,他拿定主意,最终还是忐忑地跨进了门去。
穿过面前的一片空地,很快就来到了第二道宫门前,与刚才的乌木门不同,眼前明显是两扇青铜浇筑的金属门,门前还坐着一只威风的玄武神兽。
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乌龟的头掉了,龟壳那里有一个漆黑的大洞。
秦栘趴在黑洞前瞧了一会儿,里面断口参差,但参差的部分又意外得平整,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应该是要找到乌龟的头给它装上,这样就能把门打开。
暗处的守卫忍不住纷纷从各种角度探出头来,望着殿前殿后乱转的少子,“少君……这是在找啥?”
“我也不知。”
“好像是自己跟自己玩捉迷藏,我见城里的小娃崽子也这样。”
“哦,看起来是挺好玩的。”
那人瞧见什么,不由自主张大了眼睛,“我滴个乖乖,那是个啥呀?”
同伴定睛一瞧,“好像是上回卫君吩咐你扔远点儿的鳖头,你没扔啊?”
“扔了呀,我还特意扔到司库外面了。”
“……少君好像给捡回来了。”
“捡这玩意儿干啥?”
秦栘吭哧吭哧把十来斤重的龟l头弄了回来,龟l头断口参差中有透着平整,肯定就是机关。
于是他又使出吃奶的劲儿,扛起龟l头塞回龟壳里,确认断口处都严丝合缝对住了,这才大汗淋漓地跑上去推第二道门。
使劲儿一推,门又开了,秦太子的自信终于来了,剧情总算开始把他当成男主了,如此丝滑,如此顺畅不好么?
穿过第二座殿宇,秦栘克服困难,最终来到那栋巍峨古旧的高楼前,他借着夜里晦暗的天光,看到楼前的石面上分不同方位刻着韩、赵、魏、楚、燕、齐六个大字,正是未来秦灭六国的顺序。
也不知这楼是何时建的,或许在很早以前,大秦先王就已经定下了吞并六国的方略。
高楼入口处的门小一些,门鼻上挂着一把造型别致的锁,一看就不是普通钥匙能开的。
这题他好像也会,秦栘摸出怀里的龙舌箭,还有个道具没用上呢。
他拿箭往锁孔里捅了一下,似乎有点合不上,换一头,又捅了一下,还真捅进去了,但貌似还是合不上,他咬牙使了一把劲儿,金箭捅弯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