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送还主人的马车,收工回到家已经很晚,雇主临时改变主意,取消行程,故此他只能收取一份定金和几个大钱的误时费,在主人家交过车辆的租赁钱,轮轴的磨损钱,还有马儿的草料钱后,自己几乎剩不下什么,这一天,白干了。
“黑牛哥回来了,不是说今日要离开咸阳,跑一趟远路?”
“阿角啊。”车夫望见邻家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莫提了,雇主今日又不走了。”
少年放下手里的箩筐,黑瘦的小脸上有双锃亮的大眼,“那你不是白等他一日?”
“许是突然有事走不成了,这也没奈何。”
“哪家的人呐?走得时候忽然要走,临行前又改变主意。”
“是国尉府的两个仆人。”
“啊,国尉的仆人!”少年脸上显出好奇,“听闻国尉有奇谋,擅兵事,可令秦军无往而不胜啊。”
黑牛摇首,“那可不知。”他只知国尉府的仆人瞧着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还十分无礼蛮横,尤其是那个年长的,“对了,涉家阿姆今日好一些吗?”
“瞧着好一些,可我寻思还是该找个医者看一看,婶子却总也不肯。”
黑牛忧心地蹙起眉头,他原想能用这一趟得的钱,给涉家阿姆请个大夫瞧瞧。
“黑牛哥,阿爷唤我了,我先回去了,你早些歇着吧。”
“哎,苏角,你快回吧。”
夜深人静,秦栘躺在床上还在消化他一句无心之言引发的天子之怒,原以为是伤疤,不曾想竟是逆鳞。
临睡前,老侍丞转进来悄悄告诉他,明日是赵太后的生辰。
秦栘对父母没有印象,也不大能理解这种分明心中惦念,却偏要自欺欺人的情感。
这个时代,民风率性豪迈,还没有后来那么多纲常礼法,对女子在道德和行为上的束缚也远不像后世那样严格,所以赵姬虽有不是,但在秦人眼中,其实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大过,宣太后晚年还能堂而皇之爱幸男宠,赵姬好歹还顾着儿子的脸面,叫情人委屈求全扮成宦官。
晚辈探望祖母原属应当,但秦栘心中实在没底,妘夫人的那些话还在他脑中回响,若两宫太后果真势如水火,已成仇雠,他与楚人一系千丝万缕的联系,赵姬会愿意看见他吗?
所以,秦王爹叫他去雍城,到底是去给太后祝寿,还是去给对方添堵啊。
出发前,他不放心小妹的病情,专程去了一趟芷阳宫,上回摔了一跤虽然没什么大碍,小丫头精神却一直不好,前几日医官诊治,又说染了风寒,听起来不要紧,可这偏是个连风寒都大意不得的年代。
秦栘坐在床边,摸了摸小妹的额头,像是还有些低烧,唉,连体温计也没有。
“告诉大兄,还有哪里难受?”
小女孩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大兄,嬴蔓不难受。”
“头疼吗?身上是不是没力气?”
小奶包子从被底爬出来,钻进他怀中,他忙拉过棉被将人裹紧了,“别闹,小心又喂了风。”
“给大兄的糕洒了,糕可好吃了。”
秦栘知道小丫头还在懊恼上回给他送糕,跑到半路跌了一跤,弄洒了食物,“大兄吃过了,你乖乖的,好好吃药,好好养病。”
“等我好了,大兄还和我玩骑马吗?”
“玩,你什么时候想玩,大兄都陪你玩。”
杌夫人亲自将他送出宫,得知他今日要去雍城,夫人一边高兴,一边又禁不住流泪。
秦栘知晓,杌夫人来自赵地,曾是赵太后身边的侍女,她因顾忌身份本就鲜少在宫中走动,赵太后迁居雍城以后,她便更加深居简出了。
“君上到底还是念着太后的。”
秦栘宽慰她,“夫人莫悲伤,君父只是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挂念得很。”
面前人叹了又叹,“三年了,当真还有团圆之日吗?”
秦栘心中也不好受,昨晚大意失言,便惹得秦王大发雷霆,一时半会要便宜爹解开心结把母亲接回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他看过这段历史,若文献记录没有偏差,足够断言,“夫人,阿翁与祖母定有团圆之日。”
“雍城路途遥远,那我不留少君了,请少君代妾身问太后安。”
“自然,夫人回宫吧。”
秦栘拜别,他想起什么,还未走开却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朝面前人郑重其事施了一礼。
杌夫人没来及避开,吓了一跳,“少君这是做什么!”
或是心血来潮,或可说一时冲动,有些事情,尽管不合时宜,但他迫切地想弄清楚。蕲年宫之变后,宫中赵太后的旧人几乎都已寻不见了,只有面前这位夫人,“扶苏有一事,还望夫人如实相告。”
“少君请说,妾知无不言,莫再行如此大礼。”赵杌在赵国邯郸第一次见到君上,君上那时也是这般年纪,年少而早慧,两父子如出一辙,正如她当年不敢将君上当作孩子看待,如今的太子扶苏也是如此。
“多年前,国中曾有一则流言……”
面前人变了脸色,“少君慎言!”
秦栘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了,想来对方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杌夫人脸色难看至极,“此事无稽之谈,再也不要提了,少君切记,更不可在君上面前提起!”
“夫人放心,扶苏有分寸,只是我想知道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更确切地说,我想知道这件事同曾祖母,同几位叔公到底有没有关系。”
杌夫人只是摇头,“此事已过去了,少君只须知晓那不过是一句别有用心的流言罢了。”
过不去,即便当世摄于法令无人再提,但不代表没有人相信,没有人记得,否则也不会被妄传两千余年,后世仍有人言之凿凿,信以为真。
“夫人,扶苏贸然向夫人提起此事,并非道听途说,受人蛊惑,扶苏想弄明白,是为了祖母归来,是为了后方安定,是为了来日秦国东出无后患。”
杌夫人面上显出挣扎之色,她犹豫良久,这才将人拉到一旁,趁四下无人悄声说道,“少君恕罪,此事我也不知详情,只是昔日偶听太后说起,流言初出之时,她便命相邦不惜一切代价案查源头,最终查明罪魁祸首竟是邯郸城一家乐坊的坊主,当年羁旅邯郸,先王与吕相常在那家乐坊会面,太后也是在那里与先王相识的。”
“那此人……”
“此人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后来总算有人在楚国发现了他的踪迹,吕相派遣众多高手潜入寿春,捉拿此人,但此人受到楚国王室的庇护,连死也是死得不明不白。”
秦栘点点头,“多谢夫人,我知晓了。”
“此事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妾实不愿相信会与高太后有关,只是当时太后气昏了头,说话难免失于理智。”
“夫人回宫歇息吧,扶苏这就出发去雍城。”
“少君!”
秦栘被人叫住,他疑惑转身,“夫人还有嘱咐?”
“望少君心中勿要存有芥蒂,少君那时年纪小,也许已经不记得了,太后爱少君,不亚高太后,少君前往,太后定然高兴。”
“夫人所说,扶苏都记下了。”
赵杌含泪点头,从邯郸到咸阳,虽一路风雨磨难,可她还是觉得那时的日子要比而今快乐得多,现在看似什么都有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再是当年的赵杌,也再找不回从前的阿政,就连夫人也乱了情志,一再行差踏错,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雍城是秦国旧都,距咸阳三百里,西周时期曾为王畿属地,作为秦国都城的时间长达二百九十四年。
驾车的是两名秦国锐士,一个叫公孙赤,一个叫狐仲,两个小伙子年纪都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二十岁。
随行的还有秦栘的武师期泽,原本郎中令和太仆要让他带一队卫兵同行,但寻常探亲,他觉得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来到秦国这么久,他对“危险”二字还不曾有过切身的体会,更何况,期泽是秦宫之中最好的剑士。
从前读书上学,他从没觉得吃力,来到秦国,字要重新认,文章也难读,过去最累不过拍戏的时候为了保持状态,控制体重,天天待在健身房,但在秦国练武,那真是回回都能要他半条命。
“公孙赤,你能把面具摘下来么?”秦栘倒不是好奇一个大男人的长相,只是觉得大白天,太扎眼了。
狐仲挽着缰绳,没忍住笑了一下。
年轻人扶正脸上的黑鹰面具,冷冷说了句,“不能。”今天是他拿到黑鹰令的第一天,自今日起,他便是一名真正的黑鹰锐士了,虽然面具非重要国礼并不需要佩戴,但和令牌一样,都是荣耀的象征。
狐仲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坐在边上脸都憋红了,他是真不知道这个憨货是怎么通过考核,拿到黑鹰令的。
秦栘碰了个钉子,好吧,对方有这等癖好,他也不能勉强,他想起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经典桥段,格外认真地问,“是不是有那种规矩,如果谁摘下你的面具,你就要娶她为妻?”
公孙赤拧着眉头,没听明白小公子的意思。发令牌的时候,师父说了,从握住令牌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就是君上,就是大秦的了,从今以后心中只能有君上,只能有大秦,所以他不打算娶妻。
狐仲忍着笑,顺嘴替他答了,“少君说得不错,是有这等规矩。”
秦栘没发现小伙子跟他开玩笑,反倒十分慎重地听进去了,还暗暗记下,今后万不能随便揭人面具,他望着狐仲那张青春年少,朝气蓬勃的脸,“那你为何没戴?”
“哈哈,我的呀,我的已给人摘去了!”
哦,这小子有女朋友了,秦栘送了他一个祝福的眼神。
狐仲笑倒在公孙赤身上,对方嫌弃地推了他一把,他觉得小太子真有意思,天真开朗,也没有架子,实在同家中幼弟没两样。
期泽话不多,也不掺和小伙子的玩闹,坐在少主人身旁不动如山,始终紧握着掌中那把和他一样静默的秦剑。
马车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跑了一天,秦栘望着地平线上古城越来越清晰的影子,知道传说中的“水上秦都”就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历史人物:苏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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