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和沈星即刻发回了莲花海,以低等内宦的身份。
滂沱大雨顺着蔽旧轩榭的檐瓦急速泼下,轩内黑黢黢的,被连夜发回没多久,有七八个披着蓑衣的太监和一个应是太医的人来了,利索将裴玄素抬上一块木板作的床,剪开他裤子裆布的后面,给他治疗。
这次马上有医有药,太医低头忙活着,五六个太监距木板床三四步远环成一圈,领头的梁恩一身蓑披底下还罩了黑斗篷,遮住宝蓝色绣银的四品宫制内监服,他居高临下看着裴玄素治伤,冷冷道:“明日到了十二团营之后,去找赵督主报到。”
雨声很大,听不见里面说什么。
沈星避开了,不应该听的她得主动避开,偷偷在轩榭侧边的槛窗破洞的窗纱瞄了一会,发现里面治疗是直接剪伤处裤子的,裴玄素趴着一动不动,这幅度一个人干活应发现不了秘密。
她无声松了口气,赶紧转头避让,她慢慢沿着湿漉漉的旧轩边缘走着,漫无目的,一路走到旧轩的正面。
夜雨中,光秃秃的树木张牙舞爪,地上落叶杂草丛生厚厚一层,在风雨中哗哗响动,她找了个干的地方,慢慢坐了下来,透过漫天的风雨和远方深黑色的旧宫亭台,抱膝往光顺门的方向望过去。
她的心也像油煎似的,这次是她自己拿主意,背着家里人做的。因为她知道,她问的话,他们铁定不会同意的,甚至会找个差事把她塞进去,把她看住和裴玄素彻底分隔开。
事儿做成了,姐夫大姐那边肯定有太初宫的消息来源,可能已经知道了,爹可能也收到消息了。
也不知他们怎么了?大约会很生气、后怕、又急得团团转吧?
沈星做的时候只一心想着怎么瞒住家人,事儿成了,心里却酸酸的,她想,如果大姐和爹要弄她回去,她肯定不答应的。
她这么想着,却远远望见,有一个人撑着伞上了台阶,远远沿着陈旧的廊榭和水塘般的甬道,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来了。
莲花海除了主殿那边辟了一侧作大批没入宫籍的罪臣及家眷处理用的蚕室和养伤围房之外,其实还有很多人,都是阉人。
宫廷阉侍来源,除了罪奴以外,更多来自民间。很多贫苦人家已经活不下去的,听人说挨了一刀进宫就能过上有吃有喝好日子,此类许多的人,有男童有成年人,都会塞钱给外面的蚕房,或找煽禽畜的手艺人,反正自己处理了,谋求入宫的。
这大批人的滞留一直是个问题,宫廷也需要充掖宫侍,最后这些人被安置在莲花海东北角一隅,有多时数千,少也千八百。
年纪小的才有机会被挑进内廷,像超过十七八的被挑剩下,一般只能当苦役或等宦营出现大批减员或扩充的机会,全部没入十二团营充作兵甲。当然很多人等到死也等不到机会。
沈星现在就在莲花海这个位置,人很多,但梁恩等明显出自内宫的蓑衣人出现后,那些窥视的目光就缩回屋里不见了。
雨哗哗的下,这片黢黑的荒苑天地好像只剩沈星一个,蓦前方出现一个撑伞的人影,是个女子,很瘦,她张望寻找着,很快就往这边来了。
抱膝坐在台阶上的沈星,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那女子出现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那是她大姐!
沈星真不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狂喜,飞奔,沿着旧廊和瓦檐一路跑到近前,却近乡情怯,她怯怯站住了。
黑漆漆的雨夜,姐妹俩好不容易再次见面了,徐妙仪一身轻便深兰襦裙,在这样的夜晚,衬得她格外的瘦削,她轻轻伸手,抚摸一下沈星的脸:“瘦了,瘦了好些呢。”
女声带着对她深深的心疼怜爱,沈星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前世今生,她突然生出无限委屈,孤零零一个人挨过前世后半辈子的踽踽独行,怀抱满腔的仇恨,被裴玄素这个坏人欺负,她委屈,但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
在大姐这一刻温柔的抚摸下,突然喷涌了出来,和眼泪一起。
徐妙仪一把抱住她,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小妹妹,像小时候每一次她哭泣的时候那样轻抚她的背。
沈星哭了一会,渐渐止住,她想起自己做的事情,心里一慌,急忙偷眼看大姐姐。
徐妙仪找了个台阶,和小妹贴着相拥坐下,她白皙柔软的下颌一直贴着她的脸,察觉沈星的动静,她才慢慢和她分开。
徐妙仪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她细细端详沈星带着稚气的精致面庞,有些婴儿肥,但瓜子脸很明显,眉头眼额如一段逶迤的诗,琼鼻樱唇噙一方水露,长开以后,必定是个古仕女图走出来般的婉约大美人。
沈星惴惴,不禁低下头,只是下一刻,她听徐妙仪有些哽咽说:“我们小妹也长大了,长大了啊!”
向来温婉冷静的大家闺秀,霎时难以自抑,潸然泪下。
沈星震惊抬起头。
姐妹四目相对,沈星突然明悟,大姐知道了,大姐心里是明白她的!
她愣愣的,任由徐妙仪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徐妙仪轻声说:“大姐知道,你要像你二姐一样,飞到那边去了,是想给我们家多寻一条生路。”
她方才细细端详过小妹妹,恍然发觉,小妹面庞稚嫩依旧,但眼神却不再懵懂。
徐妙仪心里很难受。
她还清晰记得那个牙牙学语,软软扑倒她怀里的小豆丁,嫩声喊她大姐,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她心都要化了。
沈星是徐家这一辈最小的女孩,徐家阳盛阴衰两辈二十几个男丁,统共四个女娃。
如珠如宝哄着护着,沈星是最小的一个,家变时死了母亲,她哭得嗓子脓血高烧不退,她才三岁多点,可爱一个人儿,病得麻杆似的,变成大头娃娃。
四叔背着她,奔波一百多里地,真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救活下来的。
徐妙仪当年知道的时候,哭得心脏绞痛快喘不过气来。
难得小人儿病好之后没变,软软糯糯,瘦脱相却说她不饿不疼,她很好,把送药用指头大小的粗面糕往大人嘴里塞、大侄子嘴里塞,甜甜笑着,笑得人心都化了,眼泪下来了。
她偷偷进宫去看,蜡黄蜡黄的小人儿还认得她,扑进她怀里,抿唇笑,甜甜的,喊她大姐~
所有人刹那泪崩。
在那个狭小潮暗的小屋里里,泣不成声。
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宝贝啊。
她那么好。
真是绝境中的徐家人唯一的美好了。
他们这些年小心翼翼保护着,想的是,就算完再怎么样,至少保住她。
如此,即便死了,不算饮恨。
可没想到,小姑娘还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
她意识到家里的处境,像她二姐一样,知道他们不会同意,先斩后奏自己想办法了。
沈星呆住了,她怔怔的,急忙握住徐妙仪的手:“大姐,你知道二姐!”
滂沱雨声中,徐妙仪轻声说:“对,我知道。”
“你二姐也知道我知道。”
有一首逶迤悲凉的歌,唱着唱着,突然发现它转了个大弯。上辈子,沈星直到刑场底下的时候,才见的二姐一面,那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她才知道,原来二姐的心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的,没变过。
但她不知道,原来大姐也一直知道。
姐妹大吵一架,决绝离开,叛出家门,其实彼此心中都明白,只是为了给家里多寻一条路,自此如同陌路,不再相见。
沈星心脏一下子像被抓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疼,悲伤开出一朵欢愉涩花,原来家里都明白、都知道,二姐没有被辜负误会。
徐妙仪轻抚她的脸,柔声问她:“你真的喜欢裴玄素吗?”
大姐温柔的目光洞悉一切。
“不,”沈星立即道:“不是,我没有喜欢他,我们只是朋友。”
她抿抿唇:“他还不知我是徐家人,要是知道了,他肯定要生气的。”甚至会翻脸的吧?
果然,和徐妙仪猜的一样,“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
她轻声道。
沈星偎依进大姐的怀抱,温暖馨香,一直暖进她的心,她发现大姐没有责备她,家里的人也没有生气,她心里骤然一松,甚至轻快了起来。
徐妙仪轻声:“傻瓜,你可能会死的。”
沈星却露出一个带泪释然的笑,她感觉回来后一直以来的的焦灼、踩不到实地的感觉,这一刻都尽去了。
她小声:“我不怕,如果真的最后要死,我希望一家人死在一起。”
这是沈星发自内心的想法,她再也不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沈星甚至露出一抹笑,一个俏皮的笑,鼻头红红的,抿唇笑,眼睛弯弯。
回来以后,她其实一直是压着的,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发现那些压的东西蓦地移开了。
她急不迫待说:“大姐,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快给我说说?”
徐妙仪心里酸楚不已,又欣慰,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说。她深呼吸一口气,好,一家人在一起也好,如果他们都没了,小妹也不会快乐活下去的。
她是个最好最值得人疼惜的好孩子呢。
徐妙仪重新搂过沈星,姐妹俩偎依在空旷的敞轩台阶上,冷风嗖嗖过,但姐妹俩的心是在一起的。
“当然要给你说的。”
这是徐妙仪今天来最重要目的之一,“我们家一直避,但最后我发现,怎么也避不开这些事情。”
因为他们姓徐。
徐家是开国第一功臣,声望至今犹有,这份声望、昔日祖父叔伯们和部下的香火情,既是徐妙仪他们的骄傲,亦成为深深束缚徐家的一捆绳索。
“早在家里出事之后,我就称病不出,”徐妙仪一开始悲愤过,但经过家里惨痛的减员,熬过开头那几年后,她渐渐剩下一个心愿,就是想把家剩下的人救出来,远离东都,安生过生活就好。
徐妙仪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她素有心疾,冒着生命危险生子,过后身体支持不住,一点不稀奇。
“可最后我发现不行。”
“景昌一被选进暗阁,我就知道糟了。”
其实沈景昌一直想考的是神策卫,是禁军,走正常的军途。那几年徐妙仪一直很矛盾,历尽繁华骤变时光向前,她其实更希望家人平平安安,在她去世前能把叔父妹妹大侄们弄出宫,安稳当个平头百姓就很好。
但沈景昌年少,总憋着一口气,他想考神策卫,脱了宫籍,再带了家人光明正大走出宫门来——最开始,其实家里没人盼头这么高,想复爵,都是不得不迫着走上来的。
但谁知考完之后,却被选进了暗阁。
景昌是徐家仅剩的唯一男丁,意义上截然不同。徐家的象征意义、徐家剩余的声望,几乎可以说都能捆绑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徐妙仪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心下一沉,她意识避无可避,徐家还是被卷进争斗的旋涡当中。
迫不得已,徐妙仪近年把手上徐家剩余的人脉和资源,几乎尽数使出,还佯装快病死一装很多年。
也是景昌选进暗阁的次年,沈星的二姐沈云卿嫁给女帝一系的司礼监秉笔、如今的第七团营掌司陈同鉴,和家里一刀两断,从此不再联系,决绝而去了。
个中种种不易、种种摸索,就不必细说了。
姓徐,幸或不幸,当初流放,多少人全家死光,唯独徐家总有人行方便关照,最后能剩下来好几个人。没入宫籍,女帝置之不理,也没下令杀了。
萧萧的冷风雨,徐妙仪长吐一口气,忍不住皱眉:“可最近这一两年,我总是很不安心。”
明明应该形势大好了,可偏女帝突然醒来,龙江一案猝成旋涡。
“你二姐已经一年多没有给我传信了。我私下打听过,他们夫妻在第七团营自去年就不见踪影,挂名挂到现在,我有些担心。”
出暗中的任务有可能,但这会是什么任务呢?有没有危险?假如出任务,女帝那边又在暗中筹划些什么?
徐妙仪很担心,但又不敢深入探问。
“还有景昌,龙江之变的刺客,其实都是暗阁的人。”徐妙仪抿唇道。
但到了那个关口,她和楚淳风根本没法阻止,甚至不能开口异议。
“景昌掺和太深了!”
自龙江之变,暗阁一裂为二,后续双方的任务之一都是要解决对方。
另外,徐妙仪很怕,万不得已,皇帝要弃车保帅,而沈景昌的身份让他正好足以扛起这件事。
“我管不了别人,但无论如何,景昌绝不能填了炮灰。他才十七岁,他绝对不可能是担大旗那个!”
徐妙仪的父亲祖父们都不在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朝廷的掌控和判断差之极远,就算到了今时今日,很多东西徐妙仪也触摸不到太深。
但她清晰意识到,徐家要滑进旋涡里,她现在在拼命使劲,要把景昌拉回来。
徐妙仪深深吸一口气,从情绪里抽身出来,她从腰间暗扣取出一枚墨玉牌,塞进沈星的手心。
她温柔抚摸她小妹的脸,情绪有些激动难言,终究是一家人,小妹的心和她们是一样的,“星星,这是咱家信物,现在给你,也没多少人了,剩下那几个原来正是留给你的。”
这个墨玉牌,是联络徐家旧人、从前家卫之类的剩余旧势力用的信物。
徐妙仪这些年能用的几乎都用尽了,唯独剩下几个昔年祖父和父亲的心腹好手,舍不得用。
就是想着将来留给沈星。
有个万一,带着她走,保护她一生平安的。
“原来大姐想着,怎么都要保住你。”
雨声滂沱,沈星听着得泪流满面,原来姐姐们都知道的,她一抹脸急忙道:“我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安慰:“这只是大姐从前的打算,现在不是了,咱们一家人一起使劲。”
沈星这才安静下来,徐妙仪搂着她,低声告诉沈星,让她接下来做什么:“大姐不知能不能去龙江,既然你去了,正好理这件事。”
“景昌很危险,这些年你姐夫百般周旋,可这次他碰不了暗阁,只能在外围使劲。”
“徐芳他们几个,就是大姐原来想剩给你的那几个人,”徐妙仪一直没怎么动过这几个人,他们也知道徐妙仪想把他们留给沈星,一直也有暗中关注沈星的,沈星或许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肯定认识沈星。
徐妙仪不得已,连这几个人都动用了,自成一队,目前正在龙江,和她和楚淳风另外派出的人紧紧围绕着暗阁的动静在查探。
“已经有些眉目啦。”
说到这里,徐妙仪终于高兴起来了,“具体的,等到了龙江,你召见徐芳他们几个后,再详细听他们说。”
徐妙仪左右看看,身边很宽敞,藏不了人,但她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说至机密的事情。
反正待沈星到了龙江,也是要说的。
她摸摸沈星的脸:“你既然出来的,就是要有人的,徐芳他们以后,正好跟着你。”
长话短说,叮嘱许久,徐妙仪最后不得不分开,她微笑一下:“好了,大姐要回去了,”她浅浅的甜蜜,“不然,你姐夫那边的人就要进来寻了。”
调侃归调侃,但姐妹俩确实说了很久了。
这地方最好不要多进人,以防引人注目,徐妙仪换了衣服一个人悄悄过来的。
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这些年,幸好有你姐夫。”
不然,徐妙仪有心疾,这些年恐怕真有些力有不逮。
徐妙仪依依不舍搂了沈星好一会儿,直到等在旧廊尽头望风的护卫再一次回头张望招手,她终究还是起身了。
雨渐小了些,夜色中,徐妙仪面庞柔和又美丽,说起楚淳风,浅浅微笑幸福。
沈星默一下,其实姐夫也真帮过他们家很多,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这辈子若是变化了,最终没有演变成那个局面,那会不会大姐和姐夫,就真的幸福相爱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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