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脸色顿时垮下来,自贾政外放学政,这些日子他是彻底放飞了自我。
每日只在家里与丫头游戏取乐,或出门与世交饮宴谈笑,哪里把书放在心上,偶尔心血来潮看一看,随看随忘,记住的不如忘的多。
到如今,竟比前两年还不如,除《大学》《中庸》篇幅较短,能带注背出外,《论语》只记得五六成,《孟子》则完全夹生,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更遑论理解。
如今正月快过完了,哪里还来得及背书,忙求救地看向宝钗、黛玉二人。
宝钗微微一笑,眼睛看向别处,并不理他。
黛玉则白了他一眼,不为所动,没用的东西,这么大个人连四书都不会背,还有脸求情。
贾琮笑道:“宝玉,我知道你们读书人的规矩,背书可不单单只背诵经义,还得将章句集注一起背下来。
听说四书加在一起三四十万字,还有一二个月,凭你过目成诵的本事,想来易如反掌。
到时我亲自试过,若真能倒背如流,就带你同去,若是不成,你可别怨我。”
众女忍不住嗤一声笑起来,若这么好背,宝玉也不至于十余年还背不下来。
读书这行当,若没有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苦功夫,任凭你多聪明的人,绝无可能背下几十万字。
即便背下来,还需时时温习揣摩,否则三两个月过后,还能记得几成?
这还只是基础中的基础,离科举中式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贾琮以前看些网文,写着主角过目不忘,穿越到古代轻易就能弄个进士、状元,如今方才知道,那比贾母批判的才子佳人话本更加可笑。
因为四书背完还得背五经,这又是好几十万字,因科举第二场便是五道五经题,若连题目出处、意思都不清楚,如何作八股文章?
与前朝举子只治本经不同,太祖建国之初便发现了前朝读书人只攻一经,不及其余的弊病:
“近来试官多以四书文为主,而于经艺不甚留心”,因下诏“士子专治一经,于他经不旁通博涉,非敦崇实学之道”。
故改“五经独取”为“五经并试”,以选拔“淹通经术之士”,并将经义考试移在第二场,让考生有充裕的时间发挥。
此后读书人再也没有“专治一经”的好日子,五经都得学得背,第二场考试五道五经题,管你什么本经,都得作答。
再下来是读各朝历史,应付第三场的五道策论史论题。
策论题命题范围极宽,或论礼法之重、论史事得失、论文教之兴、论富国之道、论兵法战事、论律法之威等等。
若肚子里没点货,不能旁征博引,只会背几句圣人的话,能论个屁。
四书、五经、史书三关过完,还要揣摩时文制艺的功夫,这又不知要花多少时光去慢慢的研磨练习。
想靠押题、背程文的方式蒙混过关,绝无可能,因为四书原文足足十七万字,即便不截搭,其组合用作考题也是用不完的。
比如:上一科的考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这句话由六个短句构成,完整一句话可以作为一道题,六个短句分别拿出来,意思全然不同,可以作六道题,两两相邻的句子拿出来,又可以变出五六道题,变化多端。
且每道题意思各不相同,绝不可能用破整句话的破题,去破某个短句。
如此一来,题目哪里出的完?足以保证每科的题都是前所未有的新题,又去哪里背?
宝玉哀叹一声,选择躺平,不去就不去罢,要他去背饵名钓禄的经文,那是万万读不下去的。
——
这日,甘肃加急军情终于送抵京师,总兵官刘杰峥因怠慢军务、目无上官被南安王革职拿问,举荐忠靖侯史鼎暂领甘肃镇军务。
同日,史鼐也被火速押解回京。
两件事合起来一想,满朝文武这才回过味儿来,刘杰峥是镇国府的心腹,贾琮定是事先收到了风声,怪道大发雷霆。
原来史家侯爷搭上了四大王爷的船,竟反了水。
若不以牙还牙,四王的气焰只会更加嚣张。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故即便此时不是出风头的时候,贾琮也必须断然出手,宁可在今上心中留下权臣的印象,也要拿下史鼐。
否则,被人欺上门来,还不能反抗,手底下的弟兄们怎么想?
若跟随你得不到保护,谁还跟你走?不如都投靠四位王爷划算。
散了朝,牛继宗有意无意走到刑部尚书晏宁身边,低声道:“大司寇可否借一步说话?”
晏宁原任户部尚书,乃中立党骨干,与贾琮也“合作”过几次,屠斐叛乱后,为给冯远腾位置,才调到刑部。
见他过来,因捻着山羊胡笑道:“侯爷请。”
两人缓缓走到一边,离人流远了些。
“侯爷可是为史鼐之事?”晏宁故意道。
牛继宗摇头道:“老大人何必戏我,史鼐这小子,衍圣公爷都参了他,何用老牛费神?是刘杰峥……”
晏宁抹了抹唇上两撇鼠须,叹道:“听说刘总兵是侯爷故旧。
唉,如今南安王爷挂帅出征,假节钺,他竟得罪了王爷,难矣……老朽爱莫能助。”
牛继宗忙道:“老大人误会了,老牛并不是要捞他出来。其实……”
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少保的意思是请刑部押而不问,过些日子再议不迟,这个忙老大人不会推辞罢?”
晏宁点头笑道:“看来少保身边有高人指点呐。等西域战事尘埃落定再议此事方才稳妥。
若胜了,陛下龙颜大悦,刘杰峥纵有小过,念其初犯,也就不计较了;若战事不利,南安王自然倒楣,刘杰峥则不问可知是受了冤枉。”
牛继宗拱手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老大人慧眼。”
“侯爷过誉了。请替我上覆少保,老朽自当详查此案,不使忠良蒙冤。”晏宁道。
牛继宗喜道:“老大人执法严明,一心为公,老牛佩服。为保万全,杰峥在押期间,锦衣卫会派人监视,以免小人从中作梗。”
晏宁笑道:“这再好不过,老朽也怕刘总兵不明不白在刑部天牢出事,少保肯出手襄助,自是极妙。”
“对了,有关史鼐一案的罪证,锦衣卫查到了不少,铁案如山,会如数移送刑部,也免了老大人劳心。”牛继宗笑道。
“好好,这倒免了老朽麻烦。”晏宁笑道。
“多谢老大人成全。”
“同殿为臣客气什么。”
——
三月十四日,今上在三司上奏的史鼐案题本上御笔朱批:准奏,着褫夺保龄侯府世爵,追夺过往恩荣,革职抄家。
消息传回荣府,贾母当场便哭晕了过去,保龄侯府除名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保龄侯府出身的侯门贵女,唯一的身份就是荣国夫人。
贾琮对此早有准备,请叶天士来给她诊了脉,开了药。
这个结果完全在他控制当中,请孔星河出手,确保史鼐翻不了身,而老保龄侯史公留下的铁券和北静王等人说情,足以保他一命。
如此,老太太也不至于太过伤心,贾琮很“体贴”地照顾了老人家的承受能力。
“宝玉,你们好生照料老太太。我送叶先生。”
“是。”
贾琮陪着叶天士出来,低声道:“叶先生,老太太可有妨碍?”
叶天士叹道:“老夫人年近八旬,又闻噩耗,心神俱震,悲则气消,三焦气机滞塞,运化无权,不啻大病一场。
幸而老太太平日保养得宜,根基甚好,服用几剂补益心脾、安神理气的药,应可好转。只是往后切不可大喜大悲,否则恐有大患。”
贾琮点点头,拱手道:“多谢先生。”
虽然他现在并不计较老太太以前的作为,也愿意她老人家安度晚年,却也不会为了她而改变既定的政治策略。
这是世家大族的老夫人应该面对的甘苦,天底下没有只享福不吃苦的贵妇,皇后都不行。
贾琮不会去当圣母,能承受就继续高乐,不能承受也只能去见先荣国公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外如是。
“对了,先生如今在济安堂可还好?带了几个学生?”贾琮笑道。
叶天士笑道:“蒙国公爷关照,一切都好,每日能诊贫苦病患一百余人。在太医院挂了医士的名,带了四五个少年,白天接诊,晚上授业。”
“好好,叶先生桃李满天下指日可待矣。俗话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千百年后,恐怕叶先生的大名比宰相还响亮得多。”贾琮笑道。
叶天士忙连声谦逊,贾琮于他有知遇之恩,他由衷感激。
“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来找我。”贾琮笑道。
“多谢国公爷。国公大恩,学生万死难报。”叶天士深施一礼。
“先生太客气了。”
贾琮笑着送他出门,忽见程灵素闪身出来,低声道:“西域军情。”说着呈上一支才从鹰腿上解下来的竹管。
贾琮目光一凝,接过竹筒返回书房,又请庞超来商议。
查过封口火漆无误后,贾琮打开细细看去,上写着:
官军连战连捷,先后克复吐鲁番、喀喇巴尔、迪化、昌吉、呼图壁、玛纳斯等地,士气高涨。
三月十一日,南安王命史鼎率五万众为前锋,直扑伊犁河谷,自坐镇迪化,分兵驻守喀喇巴尔、吐鲁番一线,以防南面之敌袭扰后方。
又命一偏师轻装南下,穿山中小径,折而向西,合击伊犁。
贾琮看了看地图,把情报递给庞超,剑眉紧锁,战事如此顺利,难道南安王真的用兵如神?还是敌人太过脓包?
“先生以为如何?”贾琮虽也曾纵横沙场,但如今身在后方,也判断不了前方局势。
庞超摇摇头,道:“琮哥儿,你是军中大将,你都看不明白,我哪有什么高见。
不过,前儿传来消息,说伊犁河谷一带数十年前便被罗刹人侵占,经营日久,南安王舍三股新寇,而先取强敌,殊为不智,恐更生变数。”
贾琮缓缓点头,道:“罗刹国国力强大,贸然与他开战,打赢了还好说。
若僵持起来,甚至使得罗刹人和阿布赖、白衣军等勾结起来……那就更麻烦了。”
庞超道:“这是其一。最紧要处,若拖得久了,罗刹国必派使节前来施压,朝廷征伐些流寇反贼强盗,那是理直气壮,可若要骤然与罗刹国开战……
恐怕今上并朝堂诸公并没有这个打算。即便要开战,也要谋定而后动,先吃肉后啃骨头。”
贾琮悚然一惊,道:“这个道理南安王不会不明白,为何竟不管不顾去捋虎须?
朝廷给他准备的钱粮可不是打罗刹人的,若有闪失,他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
狗贼竟好大喜功至此,拿国运博自己的军功么?”
庞超道:“急于立下盖世奇功,入主军方,这固然是四位王爷的谋划。不过更主要的意思还是养寇自重!
故意先放着西域各部反叛头人、阿布赖、白衣军等软柿子不打,先去撩拨罗刹人,不管打不打的赢,罗刹人必有回应。
届时西域局势更加复杂严峻,二十万大军摆在那里,绝不可能无功而返,朝廷也好、今上也好无论如何也不会不败而退。
所以么……钱粮辎重必定会源源不断送过去。
等什么时候,南安王爷觉得时机成熟了,再一鼓作气把西域打下来,到那时西域是谁家的西域,就难说得很了。”
贾琮听得瞠目结舌,半晌冷笑道:“王爷党竟想得这么远了?原来他们不单想要重返军中,更想借机霸占西域这块地盘!嘿,胃口不小。”
庞超笑道:“朝堂争斗,走一步看三步,寻常事耳。
四位王爷此举,一是重掌兵权;二是支持大皇子;三是借朝廷的力,一口吞掉西域地盘。
仗着山高皇帝远,谁都拿他们没办法。我也是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不得不说,北静王等人相时而动、当机立决,不可小觑。”
贾琮冷笑道:“他们却万万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后早有定计。
前儿我进宫请安,皇后暗中问了此事,我按先生的意思回说本安排了甘肃总兵刘杰峥,哪料却被南安王误打误撞先参倒了,推脱了过去。
皇后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却也没再理论,想来她另有后手。”
庞超点头道:“要想打胜仗不容易,想打败仗却是易如反掌的。
这个理由虽说合情合理,却不可能骗得过皇后去,之所以不理论,不过是给你面子,未来还有用你的地方,不便因小失大。”
贾琮叹道:“想来是如此。如今我都不知道是应该希望皇后成功还是失败了。”
若是成功,兵败如山倒,凭空折损二十万人马。
若是失败,意味着南安王的谋划可能会成功,西域局面就更恶化了。
算来算去,吃亏的都是国家和朝廷。
庞超叹道:“皇后也罢、南安王也罢,只管自己得利,何曾为国家考虑过,果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先生说的是。”贾琮也叹了口气,旋又振奋精神,道:“先生放心,琮绝非此辈。”
庞超摇头,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