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却已经累得笑不出来了。
“殿下,您听得见奴婢说话么?”
只咬紧牙关,也不管魏弃能不能听见,她低声说着:“就差、一点点了,奴婢马上就背您出去,奴婢去找太医……太医、一定有法子救您。”
地宫中,分明冰寒刺骨。
她双眼视线却逐渐被汗意模糊,脚上那双布袜、不知何时已与磨破的皮肤冻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仿佛刀割一般的疼。
可她仍是努力地、故作轻松地说着:“之前那么多次……都熬过来了,这一次也一样。殿下,你不会死的。”
“你还年轻呢,”她说,“你还没行冠礼、没有娶妻,生子,建功立业,没有看到你的孩儿满月,子孙满堂,老天爷怎么舍得让你死在这里?”
魏弃的脑袋垂在她颈边,无有言语。
如果不是还有熹微的呼吸声传来,她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自己背着的只是一具尸体——
是了。
也许他确实就要死了。
沉沉想到这,心里一片荒凉。
尽管她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魏弃本也不算是个大好人。何况,他若是死了,朝华宫无主,自己便可以光明正大被调离于此,理应开心才是。
可是……
谢沉沉想:若是他死了,就像那日,圆心湖游廊内外,那么多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会有哪怕一个人为他而落泪悲伤吗?会有一个人,还在尘世间惦念他吗?
惦念那个一身素衣坐在雪中,如玉面菩萨般无喜无悲的“九殿下”;
那个任木屑纷飞、寒霜欺面而不察,她抬起头、只看得见一截瘦得细尖又白得融入雪的少年。
他做的面很难吃,嘴巴很毒,爱折腾人,有千千万万的缺点;
可他若是不发病、不伤人的时候,也会为生病的自己煮面,用“刻薄”的话来关心,“折腾”完人,会因为她喃喃说冷、而伸手抱住她入睡——
除了自己这个稀里糊涂跟了他的“妾”。魏弃身边,再没有至亲的亲人,没有真挚的朋友。
若是死了,以后逢年过节,谁来给他烧纸?
活着的时候是个“疯子”,不在人世,也要做个无人挂牵的孤魂野鬼吗?
“……殿下,”她忽的轻声说,“我不想你死。”
不想你的一生,就在我眼前,如同初春时融去的雪,洇出一地湿痕后,了无痕迹。
可魏弃依然沉默着。
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到,也永远不会再回答了。
......
来时黑黢黢的长阶,如今更显得漫无尽头。
沉沉越走越累,几乎每迈一步,就被背上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左右无法,她脑中浆糊一片,却忽然地,竟冒起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念头。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她咬咬牙,努力颠了下身后少年,继而喘着粗气道:“而且、我阿娘说过,给别人作妾,是抬不起头来的,一辈子都要矮人家一头。你死了,我难道、还要做你的……我不想……”
不想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我不想做你的妾。殿下。”
她说:“所以你、你一定不能死……不能现在就死,你还要给我写……放妾书。”
皇室中人,真的有放妾书这个说法么?沉沉并不知道。
这说法她亦只是在伯父家中妻妾不宁、大伯母闹着要把三姨娘送去别庄时偶然听到过。
但她知道,这话说出口,无异于明摆着在自己脸上写下“我有异心”四个大字——魏弃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能不被气活过来?虽然……他若是醒来了,定是气得要杀她的。
可她竟也没那么怕了。
活生生的、要杀她的魏弃,说着要杀,却从没真的下过死手。
她骗一骗他,哄一哄他,他也就相信了。
可死了的魏弃。
死了的……
沉沉哽咽道:“殿下,从前我不敢说,现在、现在是不得不说了,其实我阿娘说过,等我长大了,是要把我嫁给隔壁陈家的小书生的,”前路泪眼朦胧,她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努力说着,“小书生,很会念书……日后高中状元,会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为妻。我想回家去,殿下,我不要困在这深宫里。”
“殿下,你听见了么?”
沉沉道:“你撑住,不要死,起码得撑到、我爬上去,把纸笔找来……”
后话未尽。
身后,忽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血点溅了她一脸、顺着颈子流入前襟,似还带着腥气的温热。
沉沉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又哭又笑,喊着:“殿下!”
她的殿下却只轻声道:“胡言……乱语。”
那声音很轻,轻得她几乎听不出来他的咬牙切齿。
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见唇齿研磨的声音,每一个字,他都说得那样费劲。
滚烫的脸颊轻贴着她的后颈,呼吸拂过,他说:“再痴心,妄想,杀……”
沉沉浑身一僵。
可他似乎累极了,声音发飘,渐渐靠紧了她,又低声道:“不杀你……”
不杀你。
于是。
这便是魏弃在自知要死的那一刻,清醒的短暂一瞬,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
一夜间,浴桶里的水换了足有七八次。
沉沉彻夜没敢合眼,盯着那水从热到凉,依旧不厌其烦地添药、换水。
黄色的药汤被染作黑红色,一瓢瓢舀出来,清水再灌进去。直到魏弃浑身的伤口不再流血——反而渐渐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一旁撑颊小憩的陆德生被沉沉惊叹的声音吵醒,走到浴桶边观摩片刻,亦忍不住心下称奇。而后,渐渐眉头紧锁:
行医的直觉告诉他,这异于常人的自愈能力,也许不全然是件好事。
沉沉却犹然不觉,只顶着眼下那两道浓烈的乌青,开心地趴在浴桶边、探手去摸魏弃的额头。
那烧了一夜、灼烫的温度果然退去不少。
到天光乍明时分,他的脸色亦于青白之外,终于有了些许活人的红润之色。
陆德生不愿被人发现自己在宫中逗留一夜,当即挪过魏弃手腕搭脉。
见脉象已然平稳,又给沉沉开了一张药方,随后告辞。
沉沉见状,忙起身相送。
直把他送到朝华宫后门,又出去给他探了探路。确定左右无人,这才安心送了这位“大恩人”走。
“记得,药浴过后,仍需散热,”陆德生最后叮嘱她道,“凉水冷敷,兼服汤药,照着方子取药。”
“知道了!”
沉沉一个劲地点头,又连声道:“医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待殿下醒了,沉沉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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