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天光透过森林草木之间缝隙,在枝叶间洒下斑驳光影。凝在叶上的露珠流光溢彩,折射着生机勃勃的夏日清晨。
一丛高大的灌木下,蜷缩着一只脏兮兮的动物,浑身的毛湿漉漉的,粘成一绺一绺,露出了皮肤。但无论是毛还是皮肤,都黑乎乎的都是泥浆,早已经分不清本来颜色。
林中虫声唧唧,片刻后,那只动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睛是漂亮的金色,却没什么精神。
这只动物自然是小犬妖伽魅离了。
“咦,竟然醒过来了吗?肮脏的野狗?”沙沙声响,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分开草丛走了出来。
——野狗?
伽魅离抬起头来,侧目注视着一身脏乱的男孩。从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会被称为野狗……真有些哭笑不得。瞧了瞧自己,是犬妖原形——这一次掉入那神秘的黑洞,躯体居然完好,是妖怪之躯足够坚韧吗?
不过,这又是哪里呢?到了另一个世界吗?用鼻子嗅了嗅,能够察觉到森林中微弱的妖怪们的气息,却并没能给予她答案。
突然头上一痛,那个小男孩竟然揪着她的耳朵迫使她仰起头来。她倏地立起,摆脱那只无礼的人类之手,怒吼了一声。
那小男孩却不怕,黑黝黝的眼眸上下打量,说道:“好锋利的牙齿。原来不是狗,是狼?”
这个男孩只是性格有些恶劣,并没有感觉到他的恶意,而且她记得在她一点也无法动弹的那段时间里,这个男孩来过好几次,却没有伤害她的意图。于是伽魅离懒得理他,又趴回地上——她实在太虚弱了,连站也站立不稳。
“好狼狈的野狼!看在你我同样狼狈的份上,给你一半吧。”男孩从破烂的衣袋内掏出一只烤熟的鸡来,撕了一半递到伽魅离嘴前。
犬族灵敏的嗅觉自然早已经闻到这烤鸡的香味,只是引起伽魅离虚弱的是妖力的流失,而不是饥饿,这烤鸡对她的诱惑力并不大。
“喂,还不吃?”男孩横眉怒眼的,瞪了会恹恹趴在地上的动物,自以为明白了这只不知是狗还是狼的动物不吃的原因,蹲下来,将那烤鸡撕成一块一块,嘲讽道,“如此锋利的牙齿,竟连鸡肉都撕不动了吗?”
伽魅离看了一眼小男孩,对他的自以为是有些好笑,也为他的莽撞叹息——如果她真是饿狼,早就将送到嘴边的人类给生吃了。幸好她是有人类之魂的犬妖,天生就不可能拿人类当食物。
只是,感到硬往她口中塞来的鸡肉……伽魅离张嘴,勉为其难的吃了几块。味道还过得去,于是她又吃了一些。这时,她听到小男孩肚子发出“咕”的一声,不觉又抬眼看了看男孩。
男孩感觉这只浑身泥浆、狼狈的野兽的眼睛似乎与人的眼睛一般,能够表露情绪,能够看透他的内心,让他突然感到极其的不自在,一把夺回剩余的鸡肉往自己嘴中塞去,恶狠狠道:“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偷来的,你想独吞吗?”
伽魅离想笑,不过以这犬妖的形态笑出声来,怕会吓到这个男孩,便忍住了,伸了伸懒腰,将头搁在前爪上,闭上眼,继续在这个灵气充沛的森林之中恢复力量。
小男孩吃完了烤鸡,默默在伽魅离身边坐着,突然问:“喂,你有名字吗?”可是他似乎并不需要答案,自顾自又说,“哼,野兽怎会有名字?我们是同类呢。因为,我也没有名字。每个人都有名字,而我却没有。”
伽魅离没有睁眼,静静听着。小男孩只是想找一个倾诉对象而已,并没指望一只动物会回答,也并不需要。
小男孩没再出声,又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夜色降临,圆月升空,天与地之间的灵气愈益浓厚,伽魅离凝神疗伤。
又过了几天。这几天来,那小男孩来过几次,也不管伽魅离需不需要,都给她带来一些食物。尽管不需要,但为了不辜负小男孩的好意,伽魅离多少吃一些。
经过这几天的休息,伽魅离稍稍恢复了一些妖力,可以勉强张开结界、并施展一些幻术了。
又是深夜,伽魅离依旧在疗伤,但不久后,一队人的声音打破了森林的宁静。
“这见鬼的森林好大。银浦,你真看见那小子跑这里来了吗?”
“是,看见过好几次了,附近村子里的人也说起过。”
那人咒骂着,手中的火把惊起了树上夜宿的鸟雀。
——这些人,是来找那小男孩的?
“咦,那边有动静!”一队人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寻去。那个动静不像是小男孩能够弄出来的,而是比较庞大的野兽之类。
伽魅离张开结界,跟在那些人后面行了一段路时,却瞥到一棵树后男孩的身影。看来那队人是歪打正着,便挑了挑眉,加快速度,经过小男孩身旁时,在他周围布了个结界。于是,那一队人经过那棵树时,不约而同都转了个方向。小男孩一点也没发觉,还以为是自己藏得很好。
等离小男孩躲藏的地方远了,伽魅离悄无声息的,在那队人前方施了一个幻术:一个山一般巨大的鬼,张开黑洞洞大口,正准备择人而噬,两只巨手慢腾腾抓来。
那队人愣了一下,立即大呼小叫起来:“鬼啊!”
“有妖怪啊!”
胆小的扔了火把就逃,胆大的拔刀砍了几下发觉无用后也转身逃窜。
伽魅离笑了笑。她的妖力虽然只恢复了十之一二,但唬唬人却足够了。然而她得意得太早。
惊慌呼喊中,一个清冽的声音插入:“你们是城中的护卫吗?出什么事了?”
“源、源先生?”那队人大喜,纷纷道,“那边有妖怪!源先生救命!”
“嗯。我正是循妖气而来。这森林里不安全,你们回城去吧。”
“是!多谢源先生!”
伽魅离布下的幻影还在张牙舞爪,但那声音清冽的中年男子却毫不在意,而是一道破魔符毫无预兆地射向伽魅离所在之地。
以伽魅离目前的力量,对这具有强大灵力的破魔符无法抵挡。破魔符触上结界之时,结界破碎,破魔威力不减,直击伽魅离妖躯。
猝不及防的伽魅离暗呼一声“糟糕”,就被灵力强大的破魔符击散了好不容易凝聚的妖力,直直从半空中坠下。她低头望了望,落下之处是一处深涧,索性不作任何措施,就这样掉了下去,“扑嗵”一声,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师傅,您不去追了吗?”有小女孩的声音在昏暗森林中响起,朦胧月光下,可以看出她的脸庞十分秀美。
“这只妖怪的妖气很弱,并不是我们在找的那只。那边有动静了吗?桔梗?”
“我感觉到了,师傅。”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然后是“咻”的一声,一道箭光带着破魔之气射向幽暗的森林深处。
“吼!”伴随着痛苦的吼声,一条绿褐色的、十几米长的虫妖从森林中窜出。
“椿!”
“是,师傅!”娇嫩的声音应了一声,便捏决默念,然后五指划了一个圈,几道淡白色的光芒便向虫妖缠去。
虫妖被束缚住了,左冲右突,无法逃脱。又是“咻”的一声,另一个女孩默不出声的出手,破魔之箭挟着比刚才更强大的灵力,射向妖怪。那虫妖无法闪避,狂吼一声便在强大的破魔之箭中化为飞烟。
“桔梗,你的箭法愈发好了。”中年男子赞许。
“是椿师姐把妖怪困住,我才能将它杀死的。”叫桔梗的小女孩声音清柔,语气里并无得意之意。
“那只妖怪其实也不怎么强呢,我一个人就能把它杀死!”椿的话中掩饰不住的得意。
“嗯。可惜没能早些将它杀死,否则那些村民就不会死了。”桔梗的声音很轻,却充斥着悲哀之意。
“妖怪都不可饶恕。可惜,刚才那只妖怪让它逃了,现在虽弱,但等它成长,不知会害多少人呢。”中年男子叹息。
“师傅,刚才那是什么妖怪?”
“没看清,似乎是只山狗。力量很弱,但结界却有点特别,一开始我竟然全无察觉它的靠近。如果不是刚才它行动时触动了我在森林中布下的结界,估计自始自终都发觉不了。”
“连师傅也发觉不了吗?”这次问的是桔梗,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在她心目中,师傅是世界上最强的阴阳师,不惧任何妖怪。
“桔梗,椿。”中年男子的声音严肃起来,“你们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拥有力量的人比比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妖怪也是如此。所以千万不能妄自尊大。明白了吗?”
“明白了,师傅。”两个小女孩同声应道。
伽魅离落到深涧之中,游了一段水路之后,在一个水势缓慢、天然形成的池子之内停了下来,趁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恢复了一身雪白的毛皮。
抖干水珠之后,找了一个山洞休息。休息之时,想到那个以一道破魔之符将她击落的中年男子,他那道符上有着与源飞羽同样的破魔灵力。这两人应该有什么联系?
这么看来,她这一次很幸运,依旧停留在原来的世界,而不是又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需要重头开始。不过,她目前妖力极弱的状态,与重新开始也没多大区别就是了。休息过后,伽魅离在四周走了一圈,察看这片谷地的环境。她妖力的恢复,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此处安静隐敝,人类足迹罕至,附近感觉到的妖气虽不少,但都挺弱,不成气侯,应该也不会轻易来招惹她。
伽魅离将把她击落深涧的中年男子忘之脑后,安安心心开始疗伤、以恢复原有的力量——同样被忘在脑后的,还有那一个她只帮了半调子忙的、没有名字的少年。那个少年因为隐藏住他的结界消失的缘故,没能逃脱那一队人的搜寻,被抓了回去,从此下落不明。而一个一无所有、连名字都没有的少年,他那容易被所有人遗忘的命运,却像是冥冥中注定,朝着既定的轨迹一步步发展。
专注于恢复妖力的伽魅离与人世隔绝,压根就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是这么健忘、这么粗心的话,她只要稍稍费点力,或许就能改变那个无名少年的命运轨迹,连带的,也能将与那少年有关、或无关的很多很多人的命运改写。
当然,无论是那无名少年本人、还是那些被牵扯的众人,都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契机,自然也不会将责任归于伽魅离头上,也从不知道深埋的往事中会有她的影子。
不过,只要伽魅离所到之处,总会有她存在过的痕迹留下,只是没有妖怪或是人类能够识别她的真实面目而已。
就算是在最初疗伤时的一段时间,因为妖力十分微弱,张开的结界力量有限,时常有森林中的妖怪突破结界过来骚扰,结果却全部被伽魅离打败并被夺取了名字。
因为伽魅离手中并无专门用来封印妖怪名字的符纸,经常是用一片玉简、削一块木符、甚至是随手拣一块石头,便将手下败将们关乎妖力与性命的名字封印其上,然后寻个地方保存着。但忙于疗伤的伽魅离,不太可能逗留于一个地方,时间一长,就会记不太清那些藏着封名物的地方了。
于是那些倒楣的妖怪,全部都成了伽魅离随心所欲行为的受害者。也就是那时,妖怪世界中开始流传她的声名:在那一片森林中,存在着一个会夺取妖怪们名字的厉害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