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狱外的看守远远地看见谌独月寥寥独行的身影,下意识地就想关门。
只怕这姑奶奶又是来请罚的,现下鬼、菊长老都不在,更没人能做主。
硬着头皮上前相迎的人突然看见了救星,教皇冕下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对他们微微点头,鬼卒们心领神会。
“谌大人,请。”
“嘿,小姑娘挺皮实啊,才这么几天伤就好了?”古榕倒是冲着路过他门前的谌独月热情地招手,“能走能跳的,看来比比东的手段也不过如此,我这把老骨头肯定也能抗!”
谌独月一言不发地路过他,径直走到宁风致的牢门前,身后的鬼卒点燃灯火,拉长的影子与铁栅栏的阴影融合在一起,一并压在宁风致的身上。
虽然有些意外,前来提审他们的人居然是和他们一同被抓回来的人,但宁风致依旧和善地点点头。
谌独月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人退下。两人无言地相视许久,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却并足以将干涩的声音滋润。
她嘲笑比比东不擅长道歉,可原来自己也不擅长。
“对不起,宁叔叔,我来还……”
“谌独月,我之前迁怨你,可你依旧拼死救下剑叔和七宝琉璃宗无数弟子性命,你不欠我们什么,是叔叔该向你道歉才对。”
宁风致摇摇头,许是又要提到心中的痛楚,他露出一丝无奈绝望而不甘的笑,“你既然已经出去了,又何必再回来。那些血债,你还不起,也不该由你来还。”
“不!我亏欠良多。”谌独月双膝跪地,取出帕帕拉恰放在身前。
余晖闪过,将鬼狱的阴冷都驱散几分。
“这是……落日?”
宁风致皱起眉头,疑惑地喃喃低语,随即想到什么,激动地站起来,扯动铁链摔在牢门上。
七宝琉璃宗珍宝无数,武魂殿既然攻破了宗门防御,抢些战利品也是无可厚非,只是此物特殊,谌独月又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想到那一丝可能,他害怕起来,怕武魂殿不守信用,怕荣荣也惨遭毒手。
“你们答应放过荣荣的!你去告诉比比东我宁风致认输了!去告诉她!她要我在狱中了却残生也好,要我自绝经脉也罢,放过我的女儿,我求求你们……”
宁风致死死抓住铁栏,又脱力般地缓缓跪坐下去。
谌独月眼睛有些模糊,宁风致似乎从未流露过这般疯魔的情绪……在她的印象里,宁风致对荣荣的教育就像是在培养一头小狼,容忍撒野的天性,但小狼必会成为族群的首领!
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无论她的肩膀是否足够宽阔,背脊是否足够坚韧,她就要担起宗门如山的责任!
可如今眼前的宁风致自己倒像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狼,不复他泰然自若的气度,言辞恳切而卑微……这位一生都将七宝琉璃宗的荣辱扛在肩上的人,期望并且逼迫女儿迅速成长的人,这一刻也只是个祈求女儿平安顺遂的父亲。
就连剑、骨两位斗罗也有些意外,风致像是个永远忙于事业的严父,觉得自己教不好娇蛮的女儿,就把她丢去史莱克学院让别人来教……一说起这个两位亲爷爷少有地对他有一股子怨气,你明明都没花时间来了解,就觉得荣荣教不好了。
“不是的,宁叔叔,你误会了,不会有人要……”
大小姐连连摆手,面对忽然就涕泗纵横的宁风致,她这一路准备好的说辞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风致,让我来说吧。”隔壁房间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叹,尘心忽然开口。
他轻阖双眼坐在角落,断臂并未让这位老者有丝毫的颓败之色,他眉骨间的傲气与深藏的剑意反而变得更加锋锐。
“剑叔……”剑斗罗的声音总会让人安定下来。
“这么多年了,你居然直到现在才打开它。”尘心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那块宝石,有些感慨,“宗主,落日是荣荣赠与她的,里面除了她的行李,应该还有一张我七宝琉璃宗的金卡吧。”
谌独月点点头,将帕帕拉恰往前推了推。
“剑叔,莫不是?”宁风致擦了擦脸。
“嗯,正是。七宝琉璃宗的最高权限的金卡,世上只有两张,一张由风致亲自保管,而另一张本由我和老骨头保存。”
尘心看向呆怔在原地的大小姐,缓缓道,“凭那张卡,能调取大陆上七宝琉璃宗所属的所有资源,所有商行、市场、拍卖所皆会奉你如上宾……说的更简单的,足以买下半个天斗帝国。”
“哎,我就说那张卡丢了你却一直不让我上报宗主……我还以为在你那!原来被荣荣塞进去了。”古榕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宁风致没想到时过境迁,还能听到当年的小魔女做下的荒唐事,难免低喝一句:“胡闹!”
显然,那张卡从未启用过,七宝琉璃宗如今的局面,金卡也好,魂导器也罢,这些身外之物也不那么重要了,只是这么大的事两位长老居然隐瞒了他这么多年。
七宝琉璃宗珍宝无数,那些束之高阁的东西他平日里确实不会查看,但藏宝阁平日里怎么说也是由骨长老亲自镇守……
一想到这,宁风致无奈地摇头苦笑,两位长老千防万防,唯独不防小公主罢了。
“宗主啊,我们这么多年都没敢和您说,是因为还有一个事儿……”许是隔着墙感受到了尘心的目光示意,古榕摸摸鼻子,不自然地咳嗽一声,也开始老老实实地交代,“荣荣当年把我和剑老头从那只五万年琨玉灵豹身上得到的右腿骨也给塞进去送了……”
“荒唐!”
宁风致这下也难免激动了,金玉钱帛再多他或许都能一笑置之,可一块五万年品质的魂骨,放在任何一个宗门都是重中之重的宝贝!
竟然被一个小孩如此儿戏地赠送!
两位长老居然任由宁荣荣胡作非为到如此地步!
“宗主,您别生气呀。”古榕讪讪一笑,他自觉心虚,说话的底气都有所不足。
毕竟任谁遇上这件事都得骂他和剑老头是老糊涂了,由着宗门重宝被两个小孩子嚯嚯,还让一个连魂师都不是的小鬼揣着人人觊觎的魂骨在外面摸爬滚打……说的更严重一些,他们就像七宝琉璃宗的蛀虫,桩桩件件都在动摇宗门的根基。
“可宗主啊,当初荣荣跑来求我……她说——”
“等阿月成为了魂师,把这块魂骨吸收了就可以很快很快地跑回宗门,像豹子那么快!”
“我一直有两位爷爷保护着,阿月在外面,像豹子一样的话,也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你说说,老夫这少女心怎么可能顶的住……”古榕捂着心口拍了拍。
“你别狡辩了,再怎么开脱你也是玩忽职守,监守自盗!”尘心也向着隔壁冷冷一瞥。
“嘿,你个剑老头!当初是谁呀?追着赶着去把东西塞谌独月手里的?你还有脸在这里说我?”
“嗯咳。可是我做了补救,挽回了宗门损失。”尘心也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重新看向谌独月,“落日里我设下了封印,如果你一辈子都没能成为魂师那自然不可能打开它,我随时都可以拿回来。如果你成为了魂师,看到了这些……也自该明白我的苦衷,明白七宝琉璃宗的心意。”
啊对对对,除了把我差点饿死……大小姐呵呵一笑,点头附和,暗自腹诽。
“只是后来再见到你时,我并未在你身上找到落日的踪迹,我当时甚至没认出你……我有好几次都想问你,是不是把落日弄丢了,不过你身上既没有那块魂骨,那张金卡也没有被启用,世面上也没有落日流出的消息,那道封印也一直没有被破解……而你今非昔比,成了武魂殿的人,不再是我可以随手砍成八段的矮冬瓜了……所以我就决定等等看,也自己暗自寻找,只是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如今。”
“你现在依旧没有吸收那块魂骨,又特意跑来完璧归赵,是终于决定,要和我们划清界限了吗?”
谌独月只感觉剑斗罗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缕探究的魂力转瞬即逝。
“当然不是!我来重新开始。”
听完了故事原委,终于轮到大小姐说话了。
长夜虽漫,落日重现,朝阳也总会如约而至。
“宁叔叔,我无法偿还七宝琉璃宗千余弟子的性命,也无法补救剑斗罗大人失去的右臂,我知道你此刻对我、对武魂殿的态度复杂,我并不想强迫你做任何选择,因为有些话、有些决定,我若易地而处也会觉得十分冷血,也会无颜愧对那些战士的英勇亡灵……可沙场无眼,各为其主,不论对错,何况弃暗投明,择主而侍,自古有之……战斗的意义和死者的价值都只存在于生者心中。”
“宁叔叔,你若要七宝琉璃宗就此归隐,在泱泱长河中如星坠落,黯淡收场,我决不阻拦。”
“但倘若是你还心有抱负,七宝琉璃宗还不愿就此埋没,那些战死的英勇亡灵还想看到他们守护的光芒,而我们在这段幽闭日子里对曾经所做和即将到来的局势有过半分思考,还想在这风云突变的大陆上占据一席之地的话……”
“啧啧啧,小小年纪,这劝降的话术是比比东教你的?”古榕沉不住气打断了一句。
“呵,骨前辈,出了这么多事儿您还看不出来吗?教皇冕下可不会‘劝’这个字,她只会从你们身上、毫不留情地碾过去……我可能是武魂殿唯二会来和你们唱红脸的人。”
“唯二?”
宁风致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蒙,眼前这个跪立的年轻的女孩,字字句句,不卑不亢、谦和有礼、软硬兼施、进退有度,看似冷酷无情可她的一言一行又无不彰显了她的重情重义,也许善良软弱但又有如此清醒的思考……无论是武魂殿还是七宝琉璃宗都没有将她当做接班人来培养,可她也像个天生的领袖……
等等,他为什么要说“也”?
宁风致皱了皱眉头,似曾相识的画面堆叠得有些模糊,另一个曾经跪立在他身前的身影却逐渐明晰……
唯二?好一个唯二!
并未理会宁风致发出的有心或是无意的疑问,大小姐隐秘地笑笑。
“宁叔叔,你觉得唐三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宁风致心里一紧:“为何这么问?”
“那你觉得我又如何?”
宁风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凝重,他与唐三接触颇多,自然知晓唐三的心性天赋实力,日后成就必不可限量。
可他与谌独月接触的挺少,此刻却也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那远超年纪的心智,这份成熟和唐三那样老辣的城府,精明的算计不同,只是源自她骨子里的自信,无论是青云直上还是黄泉永堕,形形色色的人和她相处都会感觉很舒服,舒服到忘了她敛藏的锋芒……
宁风致忽然意识到——谌独月居然已经是个差不多的魂帝了,17岁的魂帝,远远的将同龄人抛在了后面,包括唐三。
看宁风致陷入沉思,谌独月站起身来,将牢门打开。
从手环上抹过,拿出一株雍容华贵的郁金香,她挠了挠头。
“这株极霞郁金香,是我本来给荣荣准备的,嗯……但是之前她已经吃过仙草了,哎先说明啊,可不是我小气才拿回来的……只是仙品药草不可贪多,多吃反而有害,宁叔叔,你虽然年纪大了,服用效果可能没有那么好,但应该……也大差不差吧。”
馥郁的郁金香味拉回了宁风致的思绪,他的眼神猛然被一片灼热取代。
荣荣之所以能进化成九宝琉璃塔,倚靠的就是唐三所提供的那株仙草,这是七宝琉璃宗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的东西!
“你……还有吗?”
宁风致捧着那束郁金香的手都有几分颤抖,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沉醉在那馥郁的花香中,他眼神痴迷,急切地问道。
“呃……暂时没有,不过……”
大小姐倒是没想到这束花居然能让宁风致失态到如此地步,她眼珠一转,一拍大腿提议道,“对啊!要不宁叔叔你先不吃,我们拿来种!”
“去去去,你宁叔不老,可他这年纪也等不到第二株开花啊。”古榕扒在铁栅栏上,恨不得把头伸出来看热闹,打趣道。
“嗯咳……”
这话也提醒了宁风致意识到他自己的失态,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刚刚还僵持的微妙气氛陡然和谐,大小姐连忙狗腿地将帕帕拉恰捧过来还给他。
宁风致一手拿着花儿,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过,就被她强行将帕帕拉恰塞到了手里,大小姐转身又去打开了剑、骨斗罗的牢门。
“我不要和你们划清界限,这也不是施舍,不是怜悯,就算作你们当年投资的回报。”
大小姐小心地去扶剑斗罗起身,后者一个眼神冷地她浑身一颤,不过好在他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虚扶着搭了把手走出来。
“与其投资唐三,不如投资我。成本低,回报快,收益高,绝不吃亏!”
许是在鬼狱待久了,今晚的月光都格外明媚。
当然反射的刀光也是,惊动的鬼卒们缓缓抽出刀刃……没有人下令放人,也没有人下令阻拦,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远远地将那四人包围。
他们每往前走一步,他们便沉下步子后撤一步。
宁风致云淡风轻地扫过这些沉默的黑衣人,暗自心惊他们的训练有素,包围圈随之挪动,零中有整,散而不乱。
更让他心惊的是四周渐渐聚拢暴露的强大气息,数名……不,不止,他们出鬼狱才短短一小段路,甚至还没有出刑罚堂的大院,就已经起码有数十道魂斗罗级别的强者暗中窥视,锁定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宁风致侧眸看向身边的两位长老。
“没有封号斗罗在此。”尘心会意,低声回道。
“嗯……宗主,咱们是不是趁机大干一场,上回他们搞突袭,今天我们就搞突围!”
古榕被那些暗中的窥视和深深浅浅地压在他身上的威势搞的烦了,扭了扭手腕,将骨节按的噼啪作响。
大小姐心里咯噔一下,反手紧紧地拽住尘心的袖子,小脸皱到了一块儿……
各位叔叔伯伯哎,你们可别搞我……
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教皇殿是有战备状态的。
大小姐进进出出鬼狱这么多回了,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压力。此刻,若非有剑骨风三人顶在前面,如此威压下她可能迈腿都有些困难。
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懒懒散散看大门的鬼卒们此刻就像换了灵魂,不迟疑、不惧怕,想那横扫六合,抗匈奴吞百越的大秦帝国雄师也不过如此吧。
“呵。”宁风致擦了擦额上的细汗,一口气泄下,反倒释然一笑,“骨叔又在玩笑了。”
“害!那宗主,我们现在去哪?”
“麻烦谌大人……算了,谌小友为我们安排个住处,焚香沐浴,明日,我将觐见教皇冕下!”
他上前一步,环顾四周,雄浑的魂力包裹着他的声音,传地很远很远……
“宁叔叔叫我月月就好,月儿也行,小友不小友的,显得生分。”
“不行。”
清冷的声音乘着月光,不知从何出传下。
黑衣人们反应极快,听出了声音的主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参见教皇冕下!”
尘心眼神一凝,下意识地就站到风致身前,他竟然全然没有察觉出有封号斗罗在场的气息!?比比东的实力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比比东,不行就不行!你不让我们宗主去见,我们还不稀罕呢!”
古榕环视着空荡的夜空,循着那丝飘忽的声音他也无法捕捉到比比东的位置,他只好绷紧身体,防备着所有可能发动攻击的方向。
可教皇冕下只留下了这两个字就再无回响,寂静的夜空月明依旧,薄云远淡。
黑衣人们似乎收到了某种指令,起身后居然对着宁风致的方向按胸行了一礼,而后有序地撤退,看不出有过分毫剑拔弩张的痕迹……
教皇殿神圣而祥和,仿佛这就是它永恒的样子。
“宗主,比比东欺人太甚!”古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呃……”尘心瞥了一眼拉住他的谌独月,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的老伙计,“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说的不行,是不许我们叫……月儿?”
啥?!
古榕凑过来将谌独月重头到脚重新仔细打量了好几遍,大小姐被他看的不自在,只能摸摸鼻子,挤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