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比东沉着脸打开密室大门,却没有听见扑腾翅膀的声音,金丝笼门大咧咧地开着,里面的小鸟不知所踪。
哼,还挺能越狱的……
她心情极累,不想再与雪计较,疲惫地走到王座坐下。
一抬手指,半吊在空中的一个蛛丝结成的蛹状物垂落下来,表面一层蛛丝如烟散去,露出雪鸮圆揪揪的眼睛,正紧张又不失尴尬地溜溜转动。
比比东戳了戳它的脑袋,苦涩一笑:“你要是能说话,能帮我哄一哄你的主人就好了。”
…哈哈哈,它不会说话,但是我会啊。
幽寂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比比东片刻柔软的眼神陡然暗沉下来。
…比比东,你此刻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不用你管。”
她捻了捻手指,将雪鸮从蛹中放了出来,那道突兀响起的邪笑似乎吓到它了,雪惊慌失措地扑打翅膀,主动地钻回笼子里。
…很疼吧……
比比东心里一紧。
如此可悲,如今世界上居然只有从邪神口中她才听到了几分关切。
…我早和你说过了,新月印记若不抹去就会如此,它对抗不了邪神的力量……
“并不总是疼。”
比比东摇摇头,不想让它说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还是冥顽不灵。把心剜出来还给她,或者,把灵魂彻底交给我……
“就是因为你,我才……”
…哈哈哈,你抬举我了……比比东,我们也算是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你还固执地将你的一切作为通通归咎到我的身上吗?
…“你心里很清楚,我并不为世人降下指引,也并不掌控人心,我只是更懂人性的卑劣,尤其是你的卑劣!哈哈哈哈哈哈,你放心,我不同于那些虚伪的神会嘲笑你、批判你,讲究什么成神必先舍弃七情六欲。相反,我认为直面自己的欲望没什么不好,爱也好,恨也好,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遵从了你的内心,很快乐,不是吗?你看你的魂力又精进了……
…当然了,若是把一切都怪在我的身上能让你过得心安理得一点,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我现在除了这个空空的神位……什么也没有了,也不怕月神再赐我一箭。
…可你就不同了……辛西雅那个女人不讲道理的很,以前,她不许龙吃小鹿,便出手猎光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龙,远古神兽最强大的龙族就此殒没……我记得当初龙神哭哭啼啼地来神界委员会告状来着,但也无果,龙神也就此消沉了下去。现在,她在神界修身养性这么多年,也不知修得了几分胸襟……
…要我说,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那女孩儿吞噬了算了。月神现在不能对你出手,可等你成神之后她要是与你作对,可是个大麻烦……
“哼,你这么怕她还敢说一不做二不休吗?”比比东嘲讽道。
…怕?不,我只是为你作出规避风险的建议,月神那样凉薄的人从不为没有价值的事出手,对神而言,活着的传人才有价值,所以,她死了,对你更有价值……
外面突兀地响起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老师,您在里面吗?!”
自胡列娜继位圣女之后,比比东更对她亲厚不少,也为了自己接受传承时方便一些,这座废弃的殿宇虽仍不许任何人进来,但比比东私下告知过她若有决断不了的急事,又找不到自己的去处,便可以悄悄来这里问问。
娜娜一向对她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又不像某些人好奇心贼重,比比东也不那么害怕被她发现罗刹神的秘密。
比比东眼神一转,空间内再无那个阴恻恻的声音……
或许从来都没有过,那是她自己心底的声音。
胡列娜从不越矩,即便焦急万分,比比东恢复从容的气度走出去的时候,她也老老实实地侯在外面,只是她在原地挪着毫不自知的紧张的小碎步,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这很反常,自胡列娜从杀戮之都回来后,便很少外露自己的情绪。
“娜娜,何事?”
“老师!”
胡列娜三两步上前,竟是急出了哭腔,也不管逾矩与否了,拉住她的胳膊。
“小月月……她……她掉进湖里了!”
身后似有阴冷的风卷过,头顶的天光霎时照得脑海一片空白,那一瞬间比比东似乎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了。
神他妈掉进湖里了!
有手有脚有魂力,能吃能睡能飞天的准魂宗能把自个儿掉进湖里!?
搁谁身上比比东都会觉得是个笑话,可唯独在她的身上不是,偏偏在她的身上不是……
比比东浑浑噩噩地赶往白堤,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古怪的歌声,是她的声音。
比比东的心稍稍安定几分……
可要说是歌声,却不是寻常歌曲,那抑扬顿挫的的古怪唱腔与咬字,比比东需得很仔细很仔细地分辨,才能听出她在唱什么,所幸,大小姐似乎也只会唱这一句,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地吟咏——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这唱法似乎极需要力气,她很快就唱累了,拿过面前的酒壶,自顾着灌了一口,对着跪在她身后的几个丫鬟道。
“我唱的这么难听,你们咋还不跑,不用捧场……”
“谌大人,我们求求您嘞,您重伤未愈,还是快回去吧。”
沐兰和一众小姐妹和谌独月一样,一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落汤鸡模样,不一样的是她们没有魂力,跪在冷风里哆哆嗦嗦。
“你们不用管我啦,让我自己待会儿就好。”
“不行!你要是又一头往湖里跳,冕下会……”
“杀了你们?呵……放心,不会的。”
谌独月嗤笑一声。
“教皇冕下她……残暴归残暴,但她对普通人还是很好的……你们不是魂师,不会对她有威胁,也不会触到她的逆鳞……沐兰姐姐,我要是像你一样,也只是个普通人就好了……在教皇殿混吃等死的那段日子,原来才最开心……”
“哪会像现在啊,投湖了半天被你们捞上来还能活蹦乱跳的,穿越剧果然没骗人啊,不可能让你选这么轻松的死法回去……”
“不是!”她越说越离谱,沐兰有些听不懂,但她因大小姐这毫无生气的样子生气了,“我想说,冕下会难过的!”
谌独月抓住酒壶的手一紧。
难过吗?
或许吧……
她好像是答应过,有一天自己要是不在了,她不会特别难过的,可能会有一点点吧……呵,那也难说,反正现在看来,她答应过的也不一定会做到,也许连一点点也不会有。
“难怪有人说霸王别姬真好看,常看常新……学他青衣声嘎,怜他沐雨无话……”
大小姐又吊了吊嗓子,却始终唱不出接下来的唱词,无所谓地摇头一笑,转而继续饮酒。
比比东听着她的声音,踌躇许久,终于穿过林径来到湖边,看她倚坐在那棵蚂蚁树下,挖出了那珍藏多年的酒。
比比东扬了扬手指,沐兰众人悄悄拍了拍胸脯,如释重负地告退。
大小姐只淡淡地回头看了看来人……情绪的尽头是沉默。
白堤一时陷入寂静,仿佛刚才的歌声和笑声都是错觉。
比比东怅然苦笑,宝贝,我该拿你怎么办?
半晌都无人开口,比比东见她又开了一壶新的酒,直接伸手抢过。
“你身上有伤。”
“嗯,我知道。”谌独月只冷然看了她一眼,不以为意,“没关系,不疼、不重要、也不怪你。”
她总是如此,不想理一个人时一句话就差不多堵得对方无话可说。
比比东晃过她伸来的手,干脆揭开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间,火辣的灼痛让她忍不住咳嗽几声,这酒好烈……
比比东擦了擦沾湿的前襟,将空掉的酒壶一把扔进湖里,空瓶子在水面摇晃了片刻,“咕咚”一声沉了下去……
“知道还喝烈酒!”比比东用力攥住她的手,“跟我回去,让我看看。”
谌独月不动声色地想将手抽回,挑眉:“看了又能做什么?你又不会治伤。”
“我会!”比比东急切道。
谌独月的眼神多了一分意外,随即勾出一抹讥讽的笑,点了点自己胸口。
“越治越重的那种吗?”
“……”
她的冷待让比比东心如刀绞,又想起她浑身上下那血肉模糊伤口,比比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恳切道:“宝贝,我知道我对你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我知道自己错了,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挽回好不好?”
“挽回?你要挽回什么呢?”谌独月凝视她的眼睛许久,声音有些懵懂,“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你把我自己骗自己的幻想都亲手打碎了,现在还能挽回什么呢?”
“比比东,你是天下最强最完美的教皇冕下啊,不要露出这样哀求的表情,也不要委屈自己做不擅长的事……疗伤、做饭、道歉这些你没一个擅长的……我也不需要你来做这些。”
比比东闻言眼角垂落的更加失意,薄唇努力反复多次,却再挤不出一丝笑意。
似烈酒上头,她摇晃了一瞬,反靠着她也坐了下来,只是倚靠地如此小心翼翼,又贪心地如此之近,说是紧紧相依亦不为过。
“呵,教皇冕下就算不胜酒力,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谌独月偏了偏头,身体紧绷起来,“你又想干什么?”
“累了,想靠一靠。”言罢比比东当真就闭上了眼睛。
“累?你有什么资格说累呢?”
谌独月轻笑了一声,紧绷着随时可以如猎豹扑出的身体却纹丝未动,反复捏起拳头又无奈地松开,最后还是微微催动魂力,将自己的衣服烘干,偷偷将自己变的暖和了一点。
“我不知道。”一分欣喜流淌在心间,比比东在她肩头固执地蹭了蹭,“但我想,在你心里,我还是有这个资格的,对吗?”
谌独月看着她不可方物的侧颜怔怔出神,深邃而幽远,眼里骤然浮起一层水雾,她微微侧身,抬手去轻轻描摹她的脸,苦笑道:“好奇怪……我以为自己已经不爱了,我明明已经下了狠心了……”
原来爱无论悲苦,无论你下了多大的决心要放下,总会被某一个细微的瞬间打败,春冰入水,春风润物,化作虚无……
她的神色复杂,眸中的浩渺烟波泛起情意,比比东还来不及因她的话而开怀,又听到她颤声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就能这么狠心呢?”
谌独月摁住比比东的肩膀,将她抵靠着树干,而后一手抚上她的胸口,嗡念咒语……
一抹微弱的银辉自她心口闪过。
“你的心明明也不是石头做的啊……我知道当时你很疼,我就不敢再动了,可我和你说我很疼……你为什么还……为什么还要……”
比比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那一只手轻轻揪住,将她跨坐自己腿上,慌乱地去抹她的眼泪:“你别哭,宝贝……你知道我最怕你哭了……”
一阵酸涩涌上鼻腔,比比东抑制不住地眼眶也红了起来。
如果可以,她现在是真的想抽死自己,她竟还生过世上只有罗刹邪神还会关切她的可笑念头,而那个一直在她身边,于绝望中还固执地不肯伤她分毫的人却被她伤的体无完肤,更可悲的是,那还是她给予的绝望!
施暴者总会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比比东忽然惊觉自己居然已经变成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谌独月偏了偏头,避开她的手,反去轻抚比比东泛红的眼角,她解下发带,如瀑的青丝散落,挡住了自葱茏树影洒下的天光……
她此刻的神情复杂到难以言喻,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忽然,一阵酒香浸染鼻吸,随后美酒甘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好奇怪,明明是一样的酒,可她给的味道却让比比东欲罢不能……愿在这美酒里沉沦不醒,醉生梦死,饮尽这滔甘泉,同她抵死缠绵。
在比比东不知餍足地想索取更多的时候,她已经偏过头去,自脸颊吻过耳垂,而后咬住白皙修长的脖颈……她定是在坏心地报复,想用力又不敢,四颗尖尖的犬齿磨的人心尖痒痒……比比东抬手按住她的脑袋,像是在对她作出极大的鼓励。
可大小姐只是又一次停顿在玲珑的锁骨上方,直起身,就要从她的怀里抽离出去。
比比东环抱在她腰的手紧了一分。
“我学会了吗?”她歪了歪头,轻轻一笑,“学会……如何取悦你?”
“呼……继续……”
比比东眼尾依旧泛红,却早已是情动的红。
大小姐摇了摇头,笑意不减,又寒凉如月。她推开比比东的手,站起身去。
“可你知道吗?对心中所爱之人,是不用学如何取悦的,这是天赋,人性和本能……”
“我不需要学什么,是你需要。掌控、摧毁和占有都不是爱,克制才是!”
“我老是和你说我家的高贵修养——那也是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