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妮倏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她非常崇拜那位端庄聪慧的女神。她自幼年起便前往女神的神庙中学习纺织艺术。”
“母亲她毕生没有什么追求,只希望尽女神的心意,将女神发明的纺织术传遍人间,造福凡人。”
达芙妮见少女手指灵活,陶醉地绣着达芙妮预定的布匹。
“后来,母亲和父亲结亲了。说来也好笑,母亲曾经对我说过,她爱父亲,相当一部分原因是父亲是个染匠。他在清晨的第一束日光洒下时,便会将染了深红色的羊毛放到织布机旁。母亲就是这样决定嫁给父亲的。”
“为保持精妙的技艺,即使是将近临盆,母亲也没有放弃为人间织出华丽的锦缎。”
“后来就有了我。我在襁褓里便由母亲背在背上,我是听着机杼声长大的。”
达芙妮见阿莱克涅手中针线翻飞,逐渐显露出一个娇俏的、柔软的少女躯体。
“或许是传承了母亲的痴心,也或许是高贵的女神赋予了我们一脉相承的热爱,我很小的时候就热爱上了织布。”
“从在织机上细密地铺上经线,再仔细地将经线绕过机梁。然后瞪圆了眼睛、一丝不苟地用机杼将经线分离——我小时候最沉迷的过程便是这里。”
“之后将沉甸甸的梭子穿上纬线,这一步最考验织女的眼力。”
“再往后,考验的就是手指的本事了,要在纬线织上时,紧接着就拢紧毛线。”
少女手中的绣线向右侧偏移,这次逐渐成型的,是一位伸着右手,奔跑着的高大男子。
她微笑地边绣边说道,“和妈妈不同,我幼时最崇拜的偶像反倒不是那位女神,我最崇拜的是我的妈妈。父亲做好晚饭后,母亲会抓紧赶完当天的工作。”
“我们便时常站在她身后,看她织出的如银河般的布料,看她绣出全能的天父抛出刺眼的雷霆,从俄萨山头将佩利翁山砍倒,巨人们那可怕的躯体便卧倒成一片。布匹的另一端,巨人们的大地母亲浸染了他们湿漉漉的鲜血,却又赋予他们生命。”
“母亲还织着神王走下奥林匹斯山时,被吕卡翁恶待的故事:神王经过了可怕的、野兽出没的迈纳拉山,穿过了寒冷的吕凯乌斯松林,去到那位阿尔卡狄亚暴君的家。暴君却企图趁神王熟睡时杀死他。神王便释放惩罚的火焰推翻房子。最终这位疯狂嗜血的暴君变成了一头可怜的野狼。”
少女手下的绣品逐渐成型,那有着娇俏柔软躯体的女子赫然便是达芙妮,她惊慌失措逃离的样子栩栩如生。
达芙妮忍不住皱眉,“那你的母亲呢,我似乎还没有见到过你的母亲。”
少女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再继续绣了。达芙妮这才注意到日头西斜,屋内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可昏暗中,阿莱克涅的眼睛却分外的明亮。内里仿佛燃烧着无法熄灭的火焰一般。
“母亲她早就去世了。我是没有妈妈的女子。”
直到回到密林,达芙妮都处于呆滞当中。她从前没有想到,也没有好奇过,那个冷漠专注的女孩竟然是没有母亲的。
若说林中宁芙达芙妮,有母亲却好似没有,然而她的母亲,是这世间万物的母亲、祖母、曾祖母。她的母亲是巨人的母亲,是无际天空乌拉诺斯的母亲,是三千宁芙神女的母亲。母亲创造了万物,却从未同她讲过只言片语。
而对于现代人符霓来说,她却非常能够理解阿莱克涅口中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是如此,深深爱着自己的事业,也深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达芙妮有些心疼那个成日睁眼便织布,在机杼声中失去了情感的女孩。若是她的母亲还在,她一定会是个活泼的女孩吧。
再到后一日,达芙妮依然早早站在织布机旁,等待着少女边刺绣边同自己倾诉。
“你来了~”
“你的母亲,因为什么离世了呢?”
少女双手合十做祈祷状,“愿冥界伟大的君主哈迪斯能善待我的母亲”。说完拿起手中的彩线,这次要开始绣的是那位伸长手臂的男子。
“母亲是织布劳累死掉的。”
“她的名气越来越大,连王后尼俄柏都要请她去纺织华服。母亲很是骄傲,那时的我也为有一个这样出色的母亲而骄傲。”
“王后尼俄柏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她热爱金灿灿的财宝、辉煌的宫殿、如星河般的华服。她甚至试图与诸神一较高下。尼俄柏同样生在吕底亚的迈俄尼亚,是我们的同乡。她早听说过母亲的盛名,请母亲去,便成日让她不吃不喝地织布、绣花。”
少女说到此,不注意将针线扎到手指,她吃痛,舔舐掉渗出的血珠。而手下绣成的男子也显现出来。
只一眼,便令达芙妮感到极为厌恶。那男子正是被誉为天地间第一美男子的日神阿波罗。他正伸长手臂,试图去够奔跑着的达芙妮。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达芙妮,我听说过你的故事。我倾佩你敢于与神对抗的勇气,甚至不惜付出生命。如果我的母亲也是如此便好了。”
“母亲她不敢违抗尼俄柏,绣花绣到几近失明,十根手指都溃烂了,因久坐而弯折的腰,几乎要直不起身。尼俄柏便将她送回了家中。”
“我们对此并不知情。看到瘦削疲惫,几乎仙逝的母亲,我几乎以为天空都要塌下来了。”
“我不停地进出雅典娜的神庙,我向力量强大、为所欲为的女神祈祷,希望她能够救母亲一命。可雅典娜她从未回应过。”
“她早将这个座前的徒弟忘到脑后,或许对她来说,多我母亲一个不算多,少她一个不算少。天下间自有千千万万的织女愿意学习她的技艺,将她的威名传遍乌拉诺斯覆盖着的每一个角落。”
“达芙妮,你觉得我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这位女神呢?”
达芙妮骤紧眉头,抿住嘴唇,不知该对这个可怜的女孩儿说些什么。那些她平时说惯了的俏皮话、安慰的话都显得分外地冷漠与无礼。
少女似乎也没指望她的回答,别人的答案对阿莱克涅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我传习了母亲的技艺,母亲却常说,我比她更优秀。我热爱着这门技艺,经线纬线钩织成的小小方框中,我似乎能够看到宇宙的秘密。当我沉浸在这些细细的线中,人间的烦恼便不会找上我。我将心血与创意如数泼洒在织机上,织机便返还给我同等的静谧与享受。我时常想神王眼中的天地是什么样的,如果他来看看我眼中的宇宙,是不是也会感到惊叹呢?”
“可是你知道吗达芙妮,我由衷地恨着这门技艺。恨一条条细密的丝熬瞎了母亲的双眼,恨一丝丝锋利的线磨烂了母亲的手指,恨一匹匹繁杂的布抻弯了母亲的腰。恨这项人人称赞的技艺毁掉母亲的青春年华,将她熬成油尽灯枯的老妇,最终将她送到了冥界阿格龙河的渡船上。”
阿莱克涅手下,栩栩如生的月桂树伸出枝干,扎进河岸边湿润的泥土中。
少女叹了口气,向来没什么感情的声音终于起了波澜:“当然,我最恨的还是那位自称通晓世间一切智慧的女神。”
达芙妮恍惚间听到了金铁齐鸣的声音,少女口中吐出的语言令她感到陌生又害怕。达芙妮忽然冷汗直冒。
“我恨她教会母亲纺织,给予母亲希望,要母亲传播她的威名。我恨她达到目的便将可怜的女人抛在脑后,恨她为我的妈妈带来灾痛。我是如此恨着她,恨不得自己也随母亲死去。”
达芙妮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恐惧从脊柱爬上了她的脖颈和脑后。
阿莱克涅终于绣完了月桂树的最后一笔,达芙妮豪掷两银元巨资、独家定制的布匹便做成了,少女抬眼向着达芙妮点点头。
随后目光移向达芙妮的身后,好似脱掉了那层冷酷的外衣,露出一个达芙妮从未见过的,生动无比的笑——
“伟大的女神,您终于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