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临江,正是热的时候。
玻璃窗外,绿叶像是被太阳晒蔫了,没有风,软趴趴的压在枝干上。
都是下午了,阳光还是刺辣的从窗外照进来,还好医院楼道开了空调,也没很热。
走廊最尽头的医务室,一个穿着护工服男生推着护理车出来。
他个子高大,宽肩窄腰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眼之间很是英气,就是看着有些没睡醒,头发乱糟糟的。
陈旭刚睡完午觉,还有点困。他一边打哈欠,一边从口袋摸出就诊本,哈欠完,有些困顿地瞄了一眼。
他现在在打助学兼职,在这所私立医院当护工,因为只是兼职护工,也入不了医务系统,他的任务都由护士写在就诊本上,他就看着去就好了。
圣保罗学院的助学兼职名额有限,八月中才排到他,只能做半个月。但是工作蛮轻松,至少陈旭觉得比在外面
这份工作其实还蛮轻松,就是给植物人做康复按摩,还有护理,有时候要给植物人翻身,一般都是男人来做。
陈旭个子高,力气也大,倒是没觉得多难,反而觉得比接不到兼职前去在奶茶店打工站一天还轻松一些。
今天一共要给四个人做康复,上午做了三个,下午剩下就一个,做完这个就能回家了。
陈旭随便瞟完,把就诊本赛回口袋里,推着口袋上了六楼。
护理车在楼道里发出轻轻的轱辘声响,到了606门口,便推开房门进去。
六楼以上都是vip病房,606也是一个特别大的套间。陈旭推着车进去,走到拐角,果然看到了平躺着双腿被被子盖住的轮廓。
他把护理车停在床尾,拿了毛巾过去。走到病床一看,陈旭内心顿时“嚯”了一声,‘……这么年轻?’
病床上的人闭着眼,胸膛随着呼吸略微起伏,皮肤很白,显得黑发和眼睫更是像墨一样深,唇色有些苍白。
只是长得真的漂亮。
不是陈旭想用这种词形容一个男生,但要不是这个人喉结明很显,乍一看真跟女生似的——完全是植物美男嘛。
而且真的很年轻。
陈旭虽然刚来兼职护工没几天,但是一天也护理了好多个不同的植物人。碰到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叔,最年轻的,看着也有三十岁。
忽然碰上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不免觉得有点唏嘘,啧啧摇摇头。
拉了个椅子坐下,陈旭拉过这个人的左手,按着章程开始操作起来。
康复护理一般先从上肢开始,陈旭习惯是先按摩手指。
这个病人的手也很漂亮,手指修长,可能因为皮肤白,指尖都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红色。不过这次陈旭倒是没觉得像女生,因为没几个女的手能有这么大。
抓着弯了弯看看,好家伙,跟他差不多大,少说也有一米八五。
看着倒不像又那么高的样子。
不过陈旭也就是心里犯犯嘀咕,手上该做的事没有一件落下,捏着他拇指,沿着指关节用了点力顺,再到食指,细致的顺完全部,再弯住指节按压活动他的掌根。
做手部护理的时候,这个人手会微微收紧,眉心也蹙了一点。这些都是植物人的正常无意识反应,陈旭也没什么感觉,吭哧吭哧继续按手。
两边都做完了,他才歇了会儿。
陈旭坐直身,按按脖子,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往床上瞥了一眼。
这一瞥,他才发现病床上的人竟然睁眼了。
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过来,陈旭对上他面无表情的脸,先是一愣,尔后心想这人闭着眼的时候就长的不错,睁了眼倒是更好看了。
只是好看归好看,做按摩做着做着忽然碰到植物人睁眼,还是有那么点渗人。
不过要放第一次,他就傻乎乎的去按呼叫铃了。
但这都兼职好几天了,陈旭也知道这些植物人睁眼只是生理反.身寸而已,其实还是处于一种无意识状态,压根就没醒。
他上午也碰到有人睁眼了一次。
不过不同的植物人反应还不一样。有些其实明明听得到外界的声音,甚至能跟着外界的声音做出反应和指令,但是就是无法苏醒,眼睛也睁不开,就是呼呼大睡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两种哪个更可怜些。
陈旭感慨完,绕到床尾,准备接着做腿部的护理。
床上的人还在盯着他看。
被看多了,陈旭也没什么感觉。
一把掀开被子,底下居然不是这家私立医院统一的病号服。
按理说应该都是天蓝色条纹长袖和长裤,一个病房两套,脏了会换洗。这个病人穿的是深黑冰丝睡衣一样的衣服。不过之前给一个老爷爷做护理的时候,那个老爷爷穿的也不是医院统一发的衣服,所以陈旭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只觉得可能是他们有钱穿多的。
他把被子搁在了一边,袖子撸上去了一点。
袖口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皮肤也是健康的蜜色。
陈旭刚按上这人大腿的时候,感觉这个病人肌肉还并没有多少萎缩的情况,相反,就这么隔着黑裤子看,感觉还有点紧绷。
……估计刚成植物人没多久,陈旭心想。
而且他看他眼睛都比其他植物人要更灵动许多,要不是不说话,乍一看就跟正常人似的。
陈旭都觉得这植物人反应多过头了——他站起来,这人还会跟着扭头!
看来这人可能是他见过的最有可能康复的植物人。
年轻还是好,苏醒的几率也比别人大。
陈旭这么想,按得也更卖力了。
好不容易把腿部也护理完,只差最后一步检查流程。
他一只手托住病人的腿弯,另外一只手托住他的小腿。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陈旭感觉这个植物人好像有点不想让他抬起来。
不过这似乎也就是错觉,没一会儿肌肉就放松了。只是这个植物人还在看他,甚至随着他的动作,往下看了一眼。
也太聪明了吧?
陈旭一边啧啧称奇,一边顺手把这人另外条长腿屈了起来,做好之后,才站回床边。
床上的人还看着他,陈旭甚至好像从他面无表情脸上读出不愉快和奇怪他在做什么的情绪。
没表情都能这么生动,这估计没多久就能醒了吧?
这么想着,他手拉住深黑裤带边缘——
刚要往下拉,手就被用力盖住。
陈旭吓一跳,那病人深黑的眸子看着他,眼睛还微微眯起来。
脱裤子都能有反应——这植物人是不是机灵过头了?
陈旭心里惊叹,手下意识又用力拉了一下。
拉不动。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清冽中微微冰冷的低磁声音。
“按摩就按摩,你脱我裤子做什么。”
陈旭,“……!”
卧槽,这年头植物人康复的这么快吗?
他惊的手忙脚乱按了呼叫铃,结果等人来了,才发现原来彻头彻尾的就是一场乌龙———本子上写的是505,但写的是连笔,他走错病房去成606了。
所以搞半天,床上的人压根就不是植物人。
陈旭,“……”
不是植物人,但这人显然也不是一般人。
陈旭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只是护士长匆匆来看了一眼,马上又让人去通知什么,最后没两分钟,连主治医生和副院长都火急火燎的下来了,点头哈腰的赔礼道歉。
这下可让陈旭心里暗道不妙,心里顿时沉了沉。
床上的人明明和他差不多年纪,架子排场竟然这么大——说起来,就算他按错人了,也还不是这人口都不开,按了半个钟屁话不讲,他哪里会想到这一茬。
看来他不止不是个一般人,还不是个正常人!
碰到这种情况,陈旭虽然有点窝火,但也自认倒霉,连连道着歉。
贺东延视线落在对面的人低头的深黑的发茬上,目光微暗,并没有应声。
其实这个人手覆过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醒了。
不。
准确的说,那一瞬间,他在梦境中恢复了意识。
这话听上去十分别扭,按寻常道理来说,做梦和恢复意识本就冲突,但事实确实如此。
自从车祸后,这段时间,一直沉沉的做梦,做一样的梦。
开始只是觉得梦境荒诞的过于离奇,但随着次数增多,内容越来越清晰,直到梦中的内容和现实开始重合,贺东延才彻底接受,那些荒谬至极的梦境,极有可能是真会发生的现实。
——因为他生活的世界,只是一本围绕他展开的万人迷龙傲天种马小说。
贺东延自小就知道自己招女人,越长越大,这份吸引力便都到了一种负担的程度。现在才知道,只因为他是注定吸引所有人的万人迷主角,才会动不动就有女人前仆后继地涌过来,就连这次车祸追尾,也是为了铺垫之后四女相争的剧情。
一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情,面无表情的脸也有绷不住的迹象。
贺东延深深吸了一口气,撑开掌心揉了揉太阳穴。
立在旁边的主治医生见贺东延脸色并没好转,甚至还有愈黑的趋势,转头板着脸责问陈旭道,“你和贺少也是同学,怎么会连贺少的脸都不认得?”
同学?
贺东延撑着侧额的动作一顿,黑眸重新瞥向站在病床前的人。
陈旭也是一愣,下意识看着床上的人。
那主治医生看贺东延望过来,又解释说,“少爷,这是圣保罗中学和我们医院合作的助学兼职生——他才刚来几天,换成我们正式员工,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低级错……”
贺东延打断他,深黑的眸子盯着陈旭,“你不知道我是谁?”
这人问题就问的就好笑,他是谁关他什么事?有王子病是吧?
陈旭面上倒是陪着笑摇摇头,尴尬道,“确实不知道。”
“我是贺东延。”
病床上的王子病声音低磁。
贺东延?
这名字倒是让陈旭依稀觉得有些耳熟,但是又有点想不起来,“不太清楚,我是三年级生,你……您是我学弟吗?”
病房里一时鸦雀无声。
几个人听了不禁都有些侧目——在圣保罗学院读书,却没听过贺大少的名字?
确定不是装的吗?
在场几位人都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向陈旭。还是这几天照顾他的护士长提醒他,“你领奖学金的时候没有听过少爷的名字吗。”
“我是抽号生。”陈旭嘴角抽抽,“我领的是学院助学贷款。”
他这么一说,几人才露出一丝了然的表情。
在圣保罗中学,这里只有三种类型的学生。第一种当然是符合招规则简章的正选生——也就是“贵族学院”中的“贵族”。第二种,则是天赋异禀的资优特长生。第三种,则是为了符合社会公平,特例扩招的学生——这一类里,又分为领取学院奖学金的特困生,和抽号生。
特困生通常由贫困家庭的尖子生种选拔,而抽号生则完全是为了符合社会舆论公平的定向抽号扩招的学生,说的好听是幸运儿,其实在学校内连特困生都不如,也没有奖学金资格,还得付一半学费。
因为他们既没有特长,又不在学习上有一技之长。
如果把特困生比作脆弱的蒲公英,那抽号生则是连花都开不出的杂草,完全透明的存在。
但是尽管这样,也从来没有人放弃过圣保罗抽号生的资格。
因为能进圣保罗,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奇迹了。
抽号生单独在一层楼上课。
没有办法,因为抽号生的水平良莠不齐,硬要和学院的学生上一起,也或许跟不上课程内容。
当然,如果水平拔尖的学生,也会被提升到正常体系。
如果是抽号生的话,那没听说贺少的名字,也是正常的。
陈旭还在道歉。
贺东延听完,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你先走吧。”
他半靠在床头,没有再看过来。黑缎上衣的光泽,衬得人如寒霜乌雪,垂眼如墨样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