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此女方才所说,字字句句,都是老臣与诸位大臣的肺腑之言。”何兑上前一步, 沉声道。
“国事未定, 陛下却沉迷于这些旁门左道,上对不起祖宗天地,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就连歌女都明白的道理,难道陛下当真不懂吗?”
郦黎停下了拨弄琵琶的动作,歪着头思考了两秒。
在何兑犀利的目光中,他把琵琶放到了一边, 点点头, 肯定道:“芙蕖姑娘和何御史说得都极有道理,朕知道错了。”
正打算继续劝诫、甚至已经做好死谏准备的何御史噎住了。
郦黎浑身轻松地站起来, 揉了揉这几天弹到酸痛的手腕,还非常亲切地把跪在地上的芙蕖姑娘亲手扶了起来,当着一干文武百官的面, 郑重其事地夸奖道:“姑娘忠义□□, 若不是你方才那一番话把朕点醒,朕还在执迷不悟当中呢!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芙蕖受宠若惊, 她其实没想到陛下居然这么好说话, “妾……妾名叫芙蕖。”
“朕问的不是你的花名,是真名。”郦黎鼓励地看着她,“你的胆气智慧丝毫不逊色于世上男儿, 相比起那些沽名钓誉之徒, 你这样的女子才更应该名留青史。”
芙蕖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红着眼眶注视着郦黎, 唇瓣颤抖,缓缓说出了一个自阿娘走后、许久都没人叫过的名字:
“莫离,离人的离。”
“莫离……好名字。”
郦黎笑了起来,很绅士地握住她的手腕,不顾身后某人瞬间炽热的视线,淡定地冲大臣们说道:“朕在莫姑娘的劝导下,已经幡然醒悟了,从今日起,一定勤政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不少大臣们只盯着他的手,心中嘀咕:陛下这该不会,是准备把这姑娘纳入后宫吧?
虽说大景为了防止外戚,皇帝一般不会娶母族过于强势的皇后和嫔妃,但一个歌女倡优……这说出去,实在不太好听啊。
“为了表明朕的决心,”郦黎故意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姿态,把莫离的手放在了陆舫的掌心中,忍痛割爱道,“朕决定,为莫姑娘赐婚!”
“莫姑娘这一番不畏生死、直言上谏的义举,堪得良配!莫姑娘,朕把工部尚书赐给你了,可莫要辜负元善这一介好儿郎啊!”
大臣们:“…………”倒反天罡啦!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有人等着看好戏——陛下如此折辱自己的心腹,哪怕陆舫是再坚定的保皇党,也该翻脸了吧?
谁知道陆舫这厮在听到这番话后,居然瞬间容光焕发。
他像是喝了三斤蜜水一样,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不顾莫离羞得要死的挣扎,用力把她的手扣在掌心里,还用极洪亮的声音,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多谢陛下赐婚!臣一定会尽好自己身为夫婿的本分的!”
世上没有比八卦传播更快的消息了,当天,翠轩楼内发生的事情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大景各个角落。
腐儒们对陛下此举意见很大,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嫡子们更是嗤之以鼻,认为陆舫是迫于陛下的压力,才被迫认下了一个身份低贱的歌女当正妻。
但民间百姓们,倒是对参与这起赐婚事件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好感度颇高,觉得陛下是个知错就改、善于纳谏的明君,何御史和那位莫姑娘,更是忠勇可嘉。
尤其是那位莫姑娘,听说人家一生下来就在花楼里,除了当歌女也没别的出路了。
这样底层出生的姑娘,最能让百姓们共情了——
大家一直认为,这一定是个顶顶好的好姑娘!
陛下把她赐婚给工部尚书,哦不对,是工部尚书被赐婚给莫姑娘,两位都是正直善良的大好人,如此一来,岂不是鸳鸯双飞,神仙眷侣?
反正陆舫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他自个儿现在是快乐疯了。
“芙……不对,莫姑娘,”他强忍着激动,目光炯炯地盯着垂头坐在自己对面的莫离,“抱歉瞒着你,但陛下这份拳拳之心,你我应该都能明白。我……我也没想到,陛下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原先只觉得,自己为了自己的前程,找了个明主;后来慢慢发现,陛下拥有远超世人的观念,和几乎能与圣人比肩的大爱;
作为臣子,陆舫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今天,当郦黎在文武百官前,为了他陆舫坦然说出那五个字“朕知道错了”时,陆舫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涌上脑袋,耳膜嗡嗡作响,许久都听不真切声音。
他默默在心里发誓——
无论陛下将来要做下如何惊世骇俗之事,他陆元善,宁愿赌上这血肉身躯与后世千百载的名声,也一定会追随到底!
……当然,也是看在夫人的份上!
莫离缓缓抬头,脸上却丝毫没有半分羞涩,相反,盯着陆舫的眼神十分凌厉。
陆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咳,莫姑娘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舫?”
想起陛下临走前警告的眼神,陆舫非常不情愿地把夫人这个称呼咽了下去。
“陛下如今内忧外患,陆大人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待着?”莫离瞪着他,五指绞紧了帕子,“就连我都听说了!那徐州牧霍琮,刚刚吞并了周边三座城池,还杀了一个藩王!……虽然那个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毕竟是朝廷的脸面,他竟说杀就杀了?”
陆舫一边敲核桃,一边随口道:“是啊,被陛下惯得无法无天了。”
“听说,他手底下有三十万大军,精锐重骑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莫离焦虑得不行,碎碎念道,“淮河一带已经唯他马首是瞻,若是霍琮继续南下,以寿春为跳板,那南方就危险了!”
陆舫惊叹地敲了个核桃,“莫姑娘居然还懂这些?若是自学成才,那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舫甘拜下风。”
“……陆大人!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哎,我听着呢,莫姑娘消消气,”陆舫殷勤地把敲好的核桃递到她面前,“放心吧,霍州牧这些行动,陛下都知道,如无意外,他暂时是不会南下的。”
不光知道,说不定还掺和了一脚呢。
莫离不能理解,疑惑道:“陛下既然知道,那为何不阻止?”
陆舫想了想,“或许是因为陛下恋爱脑?”
这个词是上次他从安公公那儿听来的,陆舫觉得非常形象,陛下平日里英明神武,果决冷静,但只要一遇上霍大人,那立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哪像他,一点儿也不恋爱脑,永远都保持着清醒聪慧的头脑。
“陛下对你恩重如山,你竟在背后如此谤议陛下?”莫离猛地站起身,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按着桌子脸色苍白道,“陆大人,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就去找陛下,把这婚退了——”
“哎哎哎别!莫姑娘我错了!我错了!!”
陆舫瞬间慌了,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把人哄好,还当着莫离的面对天发誓,此后若是再对陛下出言不逊,定叫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若我是个男儿,”莫离坐回座位上,喃喃道,“定要刻苦读书,参加科举,为陛下和百姓燃尽此身。”
没人比她更清楚,底层的百姓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了。
虽说她现在身为翠轩楼的头牌,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但在那些权贵眼中,终归不过是玩物而已。
更何况,她出生父不详,又自小丧母,在这楼中打杂、洒扫、洗碗,为了填饱肚子,有个角落得以栖身,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什么打骂羞辱都受过,还曾因为一点点小事被罚跪在雨中,发高烧几度濒死……
莫离闭了闭眼睛,哽咽这对陆舫说道:“陛下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这样好的人,偏偏上天让他投胎在了帝王家。陆大人,我见惯了好人没好报,可像陛下这样的人,若是再落得个凄惨下场,那这世道,还能好了吗?”
她站起身,朝着陆舫深深福身:“陆大人,请您务必帮帮陛下……他这样的人,在那样的深宫中,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定很不容易。”
陆舫赶忙把她拉起来:“莫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舫早就上了陛下的贼……咳,舫的意思是,早就和陛下齐心合力,立誓要改变大景了。还有,陛下不是同你说了,将来要开办女校吗?你虽不是男儿身,但一样可以读书识字,报效大景。”
莫离破涕为笑:“那就好。陆大人虽然有时候不太靠谱,但这番话一定是真的。”
“什么叫不太靠谱?”陆舫睁大了眼睛,“你可别听陛下瞎说!我靠谱得很呢!”
但他也在心里琢磨着,陛下不可能平白无故来翠轩楼待三天,除了学琵琶什么都不干。
要说只是为了自己的姻缘操心,陆舫是坚决不信的。
这几天他经常在楼内看到形似锦衣卫的侍卫、小厮和客人,尤其是在何兑召集大臣进谏的那天,几乎楼内上上下下的人都被换了一遍。
陆舫饶有兴致地想,陛下他,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郦黎这么做,的确不止是为了给自家谋臣牵红线,三天没处理奏折公文的确很爽,但回宫后一次性面对堆成山高的工作,更让人痛不欲生。
可是没办法,这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郦黎捏了捏眉心,想起先前和霍琮商量好的步骤,耐下性子,把这三天来有关兵部和孙恕有关的所有奏折都看了一遍。
然后挑出了几份放在桌案上,抬头对半跪在面前的沈江说道:“不错,你查出来的这些基本八九不离十了,这些人都是上奏希望朕处死孙恕的,你把名单整理出来,再仔细筛一遍。”
一旦下线断开,上线此时最急迫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对方在吐露真相前早日暴毙。郦黎躲在花楼几日不上朝,就是为了让这些大臣摸不着皇帝的想法,全凭自己的心意做出决定。
相反,此时为孙恕求情的,倒不一定和幕后之人有关。
比如那个脑子不太好、总是被人当枪使的兵部侍郎。
郦黎原先还以为,每次他都跳出来为孙恕说话,那肯定板上钉钉是孙恕的心腹,结果锦衣卫一查,嘿,居然不是!
郦黎看到调查结果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有些人天生适合当官,一朝步入仕途,前途光明无限;有些人则天生不适合当官,哪怕踩了狗屎运青云直上,迟早也会狠狠摔个大跟头。
沈江领了命,但并未第一时间离去,而是低头道:“陛下,民间现在关于霍大人的传言甚多,需要锦衣卫处理一下吗?”
郦黎很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传言?说来让朕听听。”
“百姓们说,”沈江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霍大人是被陛下,呃,始乱终弃了,所以心中生恨……还有人说,霍大人是被那黄龙教的教主诅咒了,神智混乱,从忠臣变成了奸臣,迟早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前半句郦黎听得十分乐呵,但等听完后半句,他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这叫什么话?”他狠狠皱眉道,“能查到这传言是从哪来的吗?”
沈江:“臣无能,市井传言流传甚广,臣有派锦衣卫打探过,但众说纷纭,实在找不到出处。”
郦黎冷脸道:“找不到出处就算了,不过替朕跟李臻说一声,限他三月内做出点成绩来,朕反邪.教反迷信机构的俸禄也不是白发的。”
“是。”
沈江离开后,郦黎在原地批了一会儿奏折,但心中却始终惦记着那句话,像是有个疙瘩一样,怪不舒服的。
他安慰自己,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乌斯活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在意。可郦黎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那恶毒至极的“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八个字。
他放下笔,把脑袋深深埋在臂弯之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上辈子最后陪伴霍琮的那段记忆。
那时候……霍琮很瘦,瘦到几乎都快不像他了。
郦黎从来没见过他那么虚弱的状态。他一直以为,霍琮会永远高大强壮,就像自己儿时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印象一样——沉默、温和又可靠的兄长,他的挚友,他未曾来得及言说的爱人。
郦黎咬着下唇,突然抬起头,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陛下,您要去哪儿?”
安竹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郦黎健步如飞,头也不回道:“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