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黎原先已经
做好了这边迎接霍琮,那边就派人去把乌斯“请”进宫里好好聊聊的准备。
谁知道霍琮这边不见人影,那边黄龙教的车队进了城后,就直奔京城最大的堂庵落脚,麾下护法对外只说教主舟车劳顿,需要闭关几日静心,具体闭关多久,也没个准话。郦黎不是没想过下旨宣召对方入言。
但一来,万一乌斯率教徒抵抗,很可能会破坏了接下来的升仙大会,邵钱的白鸽商会好不容易才把这次比试办得红红火火,可不能中途夭折了;二来黄龙教经过百年岁月发展,在民间早已深入人心,连皇言中都有不少言女太监都是黄龙教的教徒,如果采用强硬手段,郦黎实在有点儿担心自己半夜会被言女勒脖颈。虽然在他看来很难理解,但邪.教的原理和传销一样,即使在现代也难以根除,因为他们针对的永远是最薄弱的人性。这些教徒是真的相信,天元大仙能够“遁地飞仙、无所不能”,在黄龙教的教义中,只需要在朝着黄龙赐下的信物虔诚跪拜供奉,就能得到天元大仙和黄龙神的庇佑,“脱离尘世苦海”,飞升仙界,享受无边桃源之乐。至于信物从哪儿来.......
那自然是有讲究的,其中还大有门道。
第一等由教主亲自开光;第二等经过护法赐福;第三等由堂庵的堂主们所赐,这些成本不过几文钱的木雕挂牌,转手就能被炒到上百两银子的天价。像是城外周伯之前从其他流民手里拿到的牌子,就是买不起这些信物的教徒或者二道贩子制作出来的。虽然便宜,但也并非“正统”。
因此,很多百姓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去堂庵买一个有黄龙神法力灌注的“正统”信物供奉在家里,日日祭拜祷告。他们坚信,只要有黄龙神力的庇佑,子孙后代定能一生顺遂,自己的人生也不用饱受苦难了。
可殊不知,往往这种行为,才是将他们彻底拖入深渊、妻离子散的开始。
“黄龙教那边先不管,反正只要人来了京城就跑不了,等到半月时间一过,李臻不战而胜,咱们钱也赚到了,岂不更好。郦黎一边穿上厚厚的连体衣,一边对安竹说道。
安竹看着他戴上第三层口置,眉毛都快打结了:“陛下,您当真....当真要亲自进去吗?人家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您这龙体,可是万金都比不上的贵重,为何非要去干这档子腌臜事?”"你不懂。"
郦黎戴上最后一层口罩,呼吸声沉闷,连原本清亮的音色都听不太真切了:“朕心里烦,处理公务也处理不好,闲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沈指挥使已经带人去官道上探查了,应该只是天气不好耽搁了两日,”安竹还是觉得不妥,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再在外面等一段时间吧,吃点瓜果,实在不行我再给您念
两本话本也成啊。
“不需要!”
郦黎带上工具箱,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前方密闭的小屋子。
他要为大景的医学事业做贡献去了!
才不要为了个没良心的牵肠挂肚!
"....陛下,等等我!!"
安竹踌躇片刻,一咬牙,也跟着换了一身防护服,结果刚打开房门,就被一股扑鼻的尸臭味熏得头晕眼花,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呕--"
这是什么可怕的味道?
居然比夜壶还臭!
安竹实在受不了了,躲到外面干呕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回到门口,结果左脚刚迈进门,又被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味道熏得眼前一黑。最后他服软了,站在门口喊道:“陛下,我给您把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第一时间跟我说就成!”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想把昨天吃下的晚饭都全吐出来。
郦黎在里面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至始至终,他连头都没抬过,如果不是手里拎着一条大腿骨,那这场面或许还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情调在。安竹对郦黎现在是十二万分的敬佩一一陛下居然能像仵作一样,面不改色地处理尸首!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难不成,这是什么借尸还魂的鬼魂妖怪必须要做的仪式?
安竹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观望着,生怕被人看到。谁知没过一会儿,就有几个年轻人拎着同款工具箱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怒气冲冲的老太医,嚷嚷着要找陛下要个说法。安竹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陛下此时正有要事,不得入内!”
“就是陛下吩咐我们过来的。”为首的那年轻人说道。
安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等开口,就听到后面传来郦黎的声音:“对,让他们穿好防护服进来吧,正好我教教他们解剖。古代虽然没有福尔马林和低温速冻的大体老师,但新鲜去世的尸体,那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郦黎还特意叮嘱锦衣卫,叫他们多给这些人家一些钱财,就是知道古代人注重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他这种做法,虽然有仵作验尸在先,却还是让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没有人会愿意把亲人的遗体拿出来卖钱。
但人伦要顾及,医学也要发展,没有自愿捐赠的遗体,郦黎只能尽可能地多给大体老师的亲人家属一些补偿。他叫来的这些年轻人,都还不是太医,只是太医的学徒。
因为郦黎很担心那些老太医上了年纪,观念落后,也受不了这种刺激。
谁知道这边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了一群老太医中气十足的嚷嚷声:
“陛下,凭什么不让老臣进去?”
“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经验丰富,哪怕只在边上旁观,给陛下您打打下手也成啊!”
“对啊,我那徒儿懂个屁?他连断肠草和金银花都分不清!这种好事就该老夫上!”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须发花白、平日修心养身的老太医群情激奋,激动得个个脸红脖子粗,还对自己徒弟们嫉妒到眼睛都发红。不是,处理尸体这种腌臜事儿,居然还能算得上是好事吗?
甚至还需要人人争抢?
安竹觉得,自己有点儿搞不懂这个世界了。
郦黎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闭嘴了:“防护服就剩两套了,你们选两个代表出来吧,一老一少。”太医们瞬间安静下来。
这边一个鹤发长须的太医抚须说自己师承某某杏林国手,那边立马有太医打断他说你师父曾经是我祖师的手下败将,这边又冒出来一个称自己为大景三代帝王配药治病的老
资历......听
得一旁的徒弟们瑟瑟发抖,倒是非常迅速地选出了一位年轻人作为代表。
最后在众人羡慕嫉妒的注视下,一位最为德高望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昂首挺胸地朝着四周人拱手,带着那位年轻人换上自制的防护服,进了屋子,给郦黎打下手去了。“等下,”之前那位给徐少使看病的老太医忽然出声,“这不是还有一套吗?”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齐齐扭头,盯上了安竹身上的那件衣服,那眼神,就跟一群三天没吃饭的饿狼看见肉了似的。安竹: ..."
他瑟瑟发抖地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欲哭无泪地想,沈指挥使,您到底啥时候回来啊!就算您人不到,至少也带个话回来吧?
您再不把霍大人带来,陛下在宫里,都快等得走火入魔啦!
郦黎倒完全不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虽然条件简陋了点,但今天这番教学,倒是让他重温了一遍在医学院给学生上课的乐趣。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每次在停尸间看到学生们惨白的小脸,总能让他回忆起青春的欢乐时光。他先前想的一点儿没错,这种地方确实不适合老人家呆,那位老太医才进来不到一刻钟,就觉得喘不上气来,强撑着又看了一会儿,还在嘴里含了片参片吊气,倔强着不肯走。最后是被郦黎轰出去的,才出大门,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唉。"
郦黎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摇摇头,继续干自己手上的事了。
这帮宫里的太医,养尊处优,一辈子都没见过太多疑难杂症,真要说见识过的血腥,估计连民间的产婆都比不上。更别提和张仲景、华佗这样青史留名的名医比了。
人家可都是实打实在民间历练出来的。
“陛下,您为何懂的这么多?”一起进来的那位年轻人佩服地听着他讲解
,“什么神经、基底核、结缔组织......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的知识!难不成,您是在梦中得到了仙人传授吗?”郦黎现在一听到“仙人”两个字就头大。
隔着几层口罩,他瞥了那年轻学徒一眼,冷淡道:“不要胡言乱语,行医又不是跳大神,指望着求神拜佛,不如先把手练练稳。”“这些知识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是一代一代医学前辈总结得来的,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跟治理国家一样,如果没有先祖开国,后面哪里来的大景十几代皇帝?”年轻学徒闻言敬佩不已。
然而他实在撑不住了,在这个屋子里不仅气味难以散发,还要戴上厚厚的口罩,大夏天暑热蒸腾,这个味道简直一言难尽。他定了定神,退到门口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来。
“陛下,”他的眼睛都被重得发酸发胀,声音嘶哑道,
“您不觉得这个味道难闻吗?要不咱们先出去缓一缓,喝口水吧,咳......
年轻的学徒还以为郦黎没有嗅觉。
“你去过灾区吗?”
....?"
“灾区,”郦黎头也不抬道,“成百上千具尸体,埋在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满天都是苍蝇,洗澡也洗不掉那种味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粪便糊在鼻子下面,用粪臭味盖掉尸臭味。年轻学徒哑然无话。
“老夫去过,”一位老太医淡淡道,
二十年前,黄河水患,万顷良田一夜之间变成泽国,水面上到处是漂浮的浮肿尸体,男尸俯卧,女尸仰面,大水退去后,淤泥之下到处是溺死的孩童婴儿。那场面,老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所以只要学医,都免不了经历这些,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出去换人,我把剩下的解剖了。”郦黎头也不抬地说。
他对这位大体老师的死因有些好奇。
能被锦衣卫送来,肯定没有传染病,可这位身上也没有致命外伤,难不成,真像他想的那样...
随着尸体胃部的打开,他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年轻的学徒咬着牙,重新回到郦黎身边,探头看了一眼便惊呼道:“这是什么?”
郦黎沉默着,从这位大体老师的胃部里取出了一团黑色的粘稠物体。
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是草根、观音土、布条,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烧成的灰烬,胃酸只来得及消化了一半一一或许是因为在吃下这些不久后,他就死了。“陛下....."""
郦黎沉默许久,把这些东西放进容器里,又转交给门外的安竹:“叫刑部去查查,这种灰到底是什么东西。安竹屏息接过,又听郦黎说:“记得挑个好点的墓地,把尸体缝合好,叫他入土为安吧。”
"是。"
郦黎出门换下了防护服,扯去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几层口罩,站在铜盆边上,反复洗手。
安竹其他人都打发走了,端来了不知道第几盆水,满脸心疼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郦黎终于停下了洗手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眼神微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浸在了清水里。
沁凉的水让他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郦黎在水下憋了足足一分钟,才猛地抬起头,用力抹了一把脸上辈子,即使在解剖那些年轻的、只有十几二十多岁的大体老师时,他心中也只会有惋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难以言表的愧疚感,几乎让他没办法面对那位大体老师。
郦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医生。
即使这辈子成了皇帝,那也不是自己选择的。
这个担子,他可以丢给霍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到时候什么黎民苍生,天下太平,还有乱七八糟的这个教那个教,都和自己没关系了。可在这一刻....从没有这么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一国之君这四个字,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他的一句话,就关乎到上万万百姓的衣食所系。
郦黎望着天空,忽然自嘲一样地说道:“朕亲政之后,想过要努力改变,所以叫人开设了育婴堂,开设了粥铺,还让工部实施以工代赈,看着下面人递交上来的成果,还沾沾自喜过,觉得自己做的不错。”“可大半年过去了,天子脚下,还是有人因为吃不饱饭而饿....这具尸体腹内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了朕的脸上。”“安竹,你说,朕是不是个很无能的皇帝?”
安竹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跪下,颤声道:“陛下怎能如此贬低自己?如今您的贤德名声已经传遍了全京城,不久后全天下都会知道,您是千古难得的明君!您已经尽心竭力做到最好了!”“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郦黎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只要不亡国,就算好了呢?”
"这....."
安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盯着郦黎,抿了抿唇,哑声道:“那在陛下看来,明君该是何等标准?”郦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神情略显落寞。
一定要有君主吗?
他很想问这句话。
但郦黎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安竹是不会明白的。
在这个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人.........
“陛下,沈指挥使传回消息了。”
郦黎霍然转身:“什么?快说!”
“霍州牧在前往京城的路途中,顺带攻打下了兖州,因此耽搁了几日,”来传禀的小黄门说道,“昨日霍州牧已经安顿好了兖州军民,收拾行囊继续上路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抵达一"Lily."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郦黎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站在墙角绿树浓荫下、白袍佩剑的霍琮,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梦中人出现在了眼前。他一瞬间眼睛酸涩难挡-
一这人,怎么总是搞这一套.....
霍琮英挺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色,但在视线和郦黎对上的那一刻,仍舒展了眉眼,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温和熨烫,仿佛已经看穿了郦黎的内心,无声地抚慰着他的难过。金色阳光穿透叶隙,落在霍琮的身上。
光斑随着风林摇晃,刺目的光线模糊了霍琮周身的轮廓,也模糊了郦黎的双眼。
夏日的蝉鸣一阵盖过一阵,他控制不住地迈开腿,朝着霍琮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最终变成了用尽全力的奔跑,飞扑向了霍琮的怀抱。
见状,霍琮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一他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将郦黎接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