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直白粗劣的挑衅,陆西沉要是这么容易上套,他就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爬上稽查队长的位置。
沉吟片刻,陆西沉说道:“行,我答应这桩交易。”
黎述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
“记住你说的话,”陆西沉紧跟着泼冷水,“如果被我发现有一个字是谎言……观落阴结束,就是你的死期。”
心随意动,哑光黑的手枪化作缕缕阴风,凭空消失。
黎述低着头,轻轻嗯了声。
撂完狠话,陆西沉转身欲走,忽然,夹道另一头响起趵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完了完了,厕所里没人,黎述凭空消失了!”
“小黎,是你在那儿吗?”
“不,不会出事了吧……?”
元宵几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要绕过拐角,走进昏暗的夹道。
陆西沉侧身倚住墙,手中凭空变出一把电磁枪,夜视瞄准镜对准三道模糊发亮的身影。
他暂时不打算杀黎述,但不意味着他不会杀了其他碍事的人。
就在陆西沉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一只白皙的手斜刺里伸出来,用温和弱小却不容忽视的力道按下了枪口。
陆西沉垂眸,与仰起脸来的黎述对视,后者摇了摇头。
“让我去吧。”
黎述神态轻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的脊背僵硬得像一块钢板,能清晰感觉到宽大卫衣下有一滴冷汗沿着脊柱滚落,所过之处肌肤一阵战栗。
看着黎述乌黑的眼仁,陆西沉默默收回了枪。
“谢谢。”
黎述语气轻快,开溜的脚步也很轻快。
“?”
陆西沉活了二十五年,头一次见到胆大包天敢压他枪的人,黎述甚至说完话就溜,徒留给他一道背影,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射程范围内。
分辨不出这人是心太大,太过相信他,还是把他都没想透的心思拿捏了个十成十。
见到来人,江橙子喜出望外:“黎述?”
元宵大步迎上前,重重拍了下黎述的肩膀:“你他妈跑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人没了!”
肩膀牵动到脖颈肌肉,黎述嘶了声,抬手捂住伤势。
可怖的指痕从掌心下蔓延,陈池吓了一跳,不知所措道:“你……你还好么?”
“没事。”黎述走在前头,元宵几人连忙跟上,“我在厕所里遇到了诡异,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语气歉疚,怪可人疼的。
“说什么对不起,小黎你也真是的。”江橙子舒了口气。
元宵嘟囔:“废话,我们当然知道……”
“是老李,它也是诡异。”黎述瞥了眼元宵,见元宵打了个寒噤,于是露出安抚的微笑,眼皮都不眨地说谎,“老李已经死了,你别害怕,这伤也是它弄的。唔,一点儿皮外伤,不碍事。”
“谁怕了?”元宵跳脚,但掩饰不住煞白的脸色,“老李真死啦?”
没等黎述点头,夹道尽头蓦然响起淅淅飒飒的细微动静,夜风拂过野草,有什么东西踩断了草茎。
元宵心中警铃大作,转头清斥一声:“谁在那儿?!”
黎述赶紧拽住找死的元宵,往暗处扫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说:“没什么,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狗,走了,回去吧。”
众人松了口气,都没打算作死往乌漆墨黑的巷子里钻,要是再冷不丁碰到一只诡异,那就玩完了。
黎述放慢脚步,让元宵他们走在前头,在穿过篮球场前忽然顿住,回头往院墙的方向眺望。
随即低下头,笑容褪去,碎发的阴影掩去眼底浓到化不开的恨意。
相较于玩家这边平和的气氛,从陆西沉出现在镜头前的第一秒钟起,直播间就炸开了锅: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字,卧槽。”
“那是两个字!”
“我没看错吧?陆西沉?他进游戏干嘛?炸鱼啊?”
“挂逼,举报了。”
“举报什么举报?你要是不满就去思拜诺斯门口挂横幅让小陆总退赛,陆西沉不退你就从集团总部两百层高楼上跳下去,你看看人家理你吗?”
“我服了,什么年代了还拉横幅……都别吵吵了,来吃口好的。我不会说陆西沉掐黎述脖子的时候我磕到了,但这是事实。”
“体型差就是最香的,嘿嘿嘿。”
“黎宝抬头的时候,陆西沉你为什么要盯他的嘴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小汁,被我八倍镜逮到了吧。”
“您二位能不能换个场合掐一下,比如床上,对我好。”
“上来就玩这么大,说不定已经滚过床单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继承人和私生子kdl~”
玩家们趁着月色回到宿舍。
黎述一边包扎伤处,一边分析如今寥寥无几的线索,绷带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一圈圈缠绕。
“我在想,既然老李是诡异,那么是否可以推测山阴村里还有一部分诡异,在以活人的身份生活?”
“那,那该有多少只诡异啊?万一……”陈池头皮发麻,咽了口唾沫,“我是说万一整个村子都是,我们岂不是……”
宿舍里鸦雀无声。
要是山阴村里真有那么多诡异,他们几个加起来都不够塞牙缝的。
半晌,元宵憋出来一个掷地有声的“操”字。
黎述放下绷带,喝了一口水润喉,接着,指尖沾了点水,在书桌上画了三个圈。
“假设山阴村里有三拨人马,一种是几十年来死去的乩童,一种是像老李一样的活死人,这两类人都已经变成了诡异,第三种是对观落阴知情或不知情,还没变成诡异的普通村民。”
黎述声音清甜,语速轻缓,毫无咄咄逼人的意味,但不知为何很有说服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乩童和活死人有差别但不多,最大的不同应该是乩童经历过王婆婆主持的观落阴仪式,而老李它们没有。所以,比起老李,我们之前看到的两只诡异都更像传统意义上的‘怪物’。”
“也,也可以解释成……乩童异化的程度更多?”陈池小心翼翼地举手。
黎述点头:“嗯,可以这么说,经过观落阴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诡异,否则就是老李这样不人不鬼的状态。”
“我靠,”元宵抓耳挠腮,“那怎么区分老李这种活死人和普通村民?我现在看谁都他爹的像诡异,真的。”
黎述舔舔下唇,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老李说,王婆婆死后,她从山上带来的观音土就不见了。那么,观音土哪儿去了?”
“用完了?”元宵机智抢答。
黎述抛给元宵一个无语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有没有一种可能,”江橙子坐在下铺,裹紧身上那条军绿色的棉被,“有人刨了王婆婆的坟,把观音土偷走了?”
黎述不置可否。
“我,我知道了!”陈池的音调越起越高,激动到破音,舌头都捋直了,“还有一种可能,王婆婆根本是被山阴村的人害死的!”
“我靠。”元宵狂翻白眼,“这些人都享受了二三十年的好处,还不满足啊?非要把人逼死才罢休?”
说是这么说,但玩家们心里都有所预感,以村民们情愿献祭血脉相连的亲人成为乩童,也要谋求荣华富贵的尿性,这几种猜测都不无可能。
人心的贪欲是无底洞,山阴村这趟浑水,远比他们想象的深。
陈池扶着护目镜,倒吸一口凉气,黎述绕了个弯子,可个中暗示的意味还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成,成为乩童的必要条件是,观音土加仪式,”陈池瑟缩道,“老李它们在半年多前,王婆婆死后才吃了观音土,缺少仪式环节,所以,所以才半人半鬼。等仪式结束,那,那些潜藏在人群中的怪物会不会……”
“完全异化。”江橙子小脸刷白。
黎述嗯了声:“倘若如此,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观落阴仪式完成。睡吧,我们四个轮流守夜,明天还有地方要去。”
“去哪儿?”元宵顿住,看到黎述脸上甜甜的笑意,心里咯噔一下,慢半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道,“你想去找王婆婆的墓?”
*
金乌西沉,逢魔时刻。
七八个精壮黝黑的汉子扛着铁锹和榔头,踏着猩红的霞光,鬼鬼祟祟地走出村子,往深山老林里钻。
走在队伍最末的男人乡音浓重:“老二,大晚上的叫咱们弟兄几个上山干啥?”
被他叫作“老二”的中年人满脸疤瘌,活像一颗发芽土豆,听到这话,眼底划过一抹凶光。
“你以为老子想去?要不是老李不明不白地没了,哪儿轮得到我来管这破事?”
“哈?老李死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呵,昨晚的事,”老二破口大骂,“那几个城里来的小白脸,在村里窜来窜去瞎几把打听那死老太婆的坟头在哪儿?如果真被他们发现什么,再叭叭往外乱讲,那麻烦可就大了。老四,你老实干活就行,少鸡掰废话!”
老四脑袋一缩,握紧了铁锹:“晓得了,晓得了。”
一行人沉默地往后山爬,阴冷的山风穿林打叶,沙沙作响,树枝在昏暝的夜色中仿佛张牙舞爪的厉鬼,余孽未消,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
身后,树丛微微晃动,冒出四颗五彩缤纷的脑袋。
元宵摩拳擦掌:“好家伙,总算被我们蹲到了。黎述,你还别说,在村里多问几句王婆婆的坟在哪儿,还当真能引蛇出洞!”
“走吧。”黎述勾了勾唇,坦然接受了元宵吹的彩虹屁,“天快黑了,山里路况复杂,把人跟丢就不好了。”
玩家们矮下身钻进树林,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缀在村民上山的队伍后头。
树枝摇晃,落叶折断带起细微的响动。
在黎述几人离开后不久,一棵高大的榉木背后走出了一道高大的黑影。
陆西沉身披寿衣,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枪托,冷哂一声,踱步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