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沉本不想出席今晚的宴会。
但陆家掌权人,他生理意义上的父亲给他下达了死命令:“稽查队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你太久没在极光庄园出现,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舆论,对集团股价造成负面影响。”
稽查队,隶属于思拜诺斯集团,负责维系上城和下城的治安与稳定。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工作范围。
陆西沉最近带队出了一趟远门,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回来,假如不在上层核心圈子里露面,不出三日,就会传出他重伤濒死的流言蜚语。
陆家持有集团30%的股份,与集团密不可分,作为陆家继承人之一的陆西沉,一旦出现这种假新闻,不论它有多离谱,都会带动股价下跌。
无论为了家族利益,还是为了集团利益,他都必须去。
说是必须,但也只是露个脸而已,别的也不可能要求太多,多了就得寸进尺了。
陆西沉握着晶莹剔透的香槟杯,站在宴会大厅二楼的扶手前,一身剪裁利落的纯黑西装,与猿臂蜂腰的高大身材相得益彰,后梳的浓密黑发让英俊深邃的五官轮廓袒露无遗。
璀璨的水晶灯下,他银灰色眼眸愈发冰冷,只是在露台上匆匆露面,就让大厅里放浪形骸的贵客们呼吸暂停,陷入短暂的沉默。
“那是陆西沉?”
“好像是吧……”
“【死神】陆西沉?”
“这是可以说的吗?还有啊,我听说他……陆家……”
窃窃私语传入陆西沉耳中,他五感十分敏锐,也可以说过于敏锐了,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到日常生活。
因此,陆西沉从小学会了一个道理,也成为了他的人生信条——
无关紧要的事无须在意,置若罔闻即可。
他只需要做他应该做,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他有这个资本,生而有之。
陆西沉滴酒未沾,把香槟杯交给机器人侍应生,回房间的路上,却听到了一声接一声断断续续的喘息。
“呃,嗯……”
极光庄园里出现这种声音一点也不奇怪。
陆西沉眸光微动,绕过声音发出的偏厅拐角,无视躲在沙发上,用小山似的靠枕把自己藏起来的人影,步履从容不迫,一步也未停。
“他人呢?”
“不知道,真的操了,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儿了。”
“肯定躲在附近。”
几个人影出现在走廊尽头,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见到陆西沉,突然急刹车。一个个眼眶乌黑,眼白浑浊,衣衫体面挺括,看着就是沉迷酒色的富家子弟。
“小陆总。”
“陆队。”
“哟,陆队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人家小陆总贵人事忙,哪像你?天天待在极光庄园瞎玩瞎闹,不干正事。”
“哥们,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咱们‘干’的不叫正事吗?”
陆西沉安静地听他们插科打诨,说点颜色笑话,不过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没有打断。
“你们在找人?”陆西沉突然发问,声线醇酽,如同放了冰块的烈酒。
听到这话,几个不着调的富家子集体噤声,有种被陆西沉审问的错觉。
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
“嗯,对,没错儿。小陆总你有看到吗?一个黑眼睛的美人,他留着黑色短发,跟您一样,哎哟!你踩我脚了!”说话的富家子忽而脸色一白,讪讪地找补,“小陆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波算我的,是我不对,我他妈喝多了,嘴巴没长脑子。欸不是……”
陆西沉大人有大量,没有追究的意思,还好心指路,说刚才人往电梯口去了。
这几句话的时间,足够那位黑发美人下到停车场,坐上浮空超跑,离开浮光岛,再不去追,就只能吃车尾流。
富家子们对视一眼,连声称谢,骂骂咧咧,脚步踉跄地追了过去。
看样子,确实喝了不少,没有撒谎。
等那些人走后,陆西沉才不紧不慢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入偏厅,让因图反锁上门。
沙发像一只半开的蚌壳,雪白的被褥是浪花泡沫,一只只抱枕,便是珍珠。
循着细碎的呼吸声,陆西沉揭开一只抱枕,面无表情地与藏身其中,一位面色绯红,身上没几片布的青年对视。
“谢,谢谢你帮我……我,我刚才都听到了。”
青年挣扎着坐起来,人已经被热汗浸透,纽扣散落,露出大片单薄的胸膛。
“因图,叫机器人医生来,”陆西沉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低调一点,这事最好保密。”
没有回音。
陆西沉正觉得奇怪,忽而,后知后觉,有些尴尬地想起来——
极光庄园里寻欢作乐的事情太多,有时候,尺度比较惊人。出入此地的人皆非富即贵,所以,为了宾客们的隐私并不会设置监控,每日做深度清扫,不会留下一点不该留的痕迹。
哪怕是因图,也无法得到极光庄园的内部画面,只能通过语音进行服务。
但是,从他进入偏厅的那一刻起,因图就通过大数据判断他即将有一场艳遇,于是乎,连语音都免了,贴心地给他和眼前的青年留足了隐私。
极光庄园里,每个房间都有着必要的“道具”,也不需要因图的服务。
陆西沉眼皮未动,转身往外走。
他就不该多管闲事。
可是下一秒,有人抓住了陆西沉的衣摆,让他再次停下脚步。
自己的反应不该这么慢,陆西沉冷下脸,垂眸去看那位黑发青年,可怜兮兮,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不似作假。
巧合吧。
陆西沉想,不是巧合的话,那这人就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了。
紫眸中晃过一抹冰冷的杀意。
被杀意掠过的黎述顿了顿,骂娘的心都有了,吞下难吃的药片,浑身燥热难受,尚且还能忍。
但他放低姿态,做出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去撩一个恨之入骨的人,就当真是生理心理的双重恶心。
撩到撩不到都挺恶心人的。
如果说,世界末日到来,地球上只剩下他和陆西沉,那么他也会第一时间干掉陆西沉,再说其他。
恨不能嚼其肉,吸其髓,把他的头骨当酒壶。
比勾引陆西沉更恶心的是,陆西沉本人并不知道黎述恨他。
不过说真的,谁会在意数年前,被自己踩死的一只蝼蚁呢?
“我这样,可能没办法出去。”黎述低下头,卷翘的睫毛颤抖,揪着衣摆,“要是被人发现……”
黎述会不会被发现,陆西沉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他带着个衣衫不整的人出去,下一秒,消息就会传成什么样。
陆家继承人的桃色八卦,绝对的大新闻。
“跟我来。”陆西沉言简意赅。
“嗯?可是……可是我腿软了,走不动。”
黎述声音颤巍巍,跟丝绒做的小钩子似的,若是一般人,肯定要被钩得不上不下了。
但陆西沉不为所动,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喉头略略发紧,随即,把人打横抱起,走到偏厅的一只花瓶前。
滴——
与壁纸融为一体的感应门打开,露出一条暗道,走这里可以抄近路回到客房。
黎述人很轻,没有几两肉,触感温软。
陆西沉把人抱回去,换上体面的衣服,却又算漏了一件事——今晚意料之外的事情有点多了——他和黎述的身高差了一个头,衬衫要大上两个码,宽大的衬衫穿在黎述身上,实在是有些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的人是黎述,也是陆西沉。
翌日,清晨。
食髓知味的陆西沉从睡梦中忽然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摸,只摸到皱巴巴的床单,上面空无一人,也早就没有了温度。
他立刻清醒过来,也同样清醒地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
人跑了?
陆西沉坐在床头,表情寥寥,一开始并没有太多不满的情绪。
直到下一刻,他打开终端,看到一个匿名账户给他发来一条信息,里面什么也没说,只有一张电子支票,再看上面的数字——
陆西沉呼吸清浅,这时,终于失声冷笑。
不仅人跑个没影儿,他还被当鸭子白嫖了,不说奇耻大辱吧,但起码陆西沉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头一遭遇到这种破事。
足以引起他一星半点的怒火。
“因图,”陆西沉点开终端,“把昨晚宴会的出席名单发我。”
“好。”
零点几秒,名单就出现在全息屏幕上,陆西沉把照片一个个看过去,却始终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不对劲。
他反应很快,马上掀开被子,忽视床单上的一块块板结,目光飞快扫了一圈,又拿起枕头,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居然没找到一根头发。
更不对劲了。
陆西沉平复了一下心情,拆下枕套带走,离开浮光岛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手底下的人拿去稽查队的鉴证实验室分析,提取肉眼难见的汗毛、皮肤碎屑或者汗渍,对比公民信息数据库,把人找出来。
然而,又是然而,不仅查无此人,还撞上了一个十一区稽查队求援的大案子,交了一仓库的物证上来,请他们帮忙。
陆西沉轻吸口气,心想,算了,找不到也无所谓。
假如对方另有所图,早晚会再露面,假若不是……
他也不是很有必要惦记一个一面之缘的路人。
哪怕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极其美妙的夜晚。
*
哗哗的水流声。
黎述关掉花洒,从狭窄的淋浴间走出来,赤脚踩在地上,清瘦的脚踝随着走动显得有些嶙峋。
“搞定了?”他对着空气说。
小章鱼的眼睛一闪一闪,憨态可掬:“搞定了。辛苦你了,黎述,好好休息吧。”
“休息不了。”黎述裹上一条浴巾,坐到书桌前的人体工学椅上,转悠半圈,两条腿白皙修长,肌肉流畅,“下周就是夏季小学期的期末考,托你的福,我还得复习。”
聪明如黎述,也有读书读吐了的感觉,足以见得医学罪孽深重,害人不浅。
“不必了。”因图贴心地说,“明天,学生服务中心的人就会上门,让你签署《黑须弥》的直播合同。”
吱呀。
人体工学椅停止转动。
黎述转向小章鱼音箱,明知故问:“嗯?什么意思?”
“恭喜你,成功进入了黑名单。不想回下城的话,就得进入游戏,赚取奖金还债。当前欠款,两千七百二十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挺过三个副本,就能还清了。”
“真的吗?”黎述笑了笑,故意做出惊喜万分的情态,都有些夸张了,“哦?那真是太好了。”
他起身打开一瓶冰镇气泡水,草莓口味的,在浓浓的香精和噼里啪啦的气泡爆裂声中,对着小章鱼音箱举杯。
“值得庆祝,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