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大树的枝叶密密匝匝地挡住天空,像一张绿色的网般织在人头顶上。越野车车轮碾过小径,才长出来没多久的草花被尽数压折,发出一阵嚓嚓声响。
听久了,这声音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催眠音。
徐微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意识到在做梦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医院科室的金属椅上。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软底地板拖鞋。
……
徐微与顺着对面人的双腿抬高目光,不多时,他对上了一双属于李忌的眼睛。
这人还穿着生日宴上的黑衬衫,胸前多了几滴不明显的血印子,双腿交叠,扎着针的那只手放松地搁在扶手上。如果不是他头上缠了一块染血的纱布,他这样子,和之前在天台酒吧时没任何区别。
“看我干什么?”李忌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笑着问道。
徐微与无声转过头,看向窗外。
社区有宵禁制度,此时医院外的草坪和马路安安静静的,不知名的蛾子在路灯下转圈,不远处独栋住宅的窗户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屋主似乎已经睡了。
李忌顺着他往外看,没看出外头景色的吸引人之处,又慢悠悠地重新将目光落回到他身上。
徐微与可比那些不会动的砖头草枝子有意思多了。
他坐在灯下,微乱的黑发被照得纤毫毕现,脸色有些苍白,更衬得五官俊秀,左眼下方擦了一片血痂——是扶李忌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又艳又可怜,惑人得很,李忌就没提醒他。
这么好看的小孩,家里怎么就给扔了呢?
李忌在心里琢磨,越琢磨就越心痒,跟狗吃不到桌上的肉似的,痒的抓心挠肝的。
“——哎。”
徐微与厌烦到了极点,动都没动。李忌向前倾身,伸手捏住徐微与的下巴,作势要将人扳过来。
“你有完没完?!”徐微与又惊又怒,没想到这人都这样了还能继续招惹自己。
李忌收回手,自己给自己揉手背。
彼时徐微与刚刚二十一岁,受惊大过生气的样子跟什么蓬着毛叫的小鸟一样,根本不会让人觉得害怕。
真不错,李忌想道。刚刚毕业,没有父母亲戚,吃住工作全挂在他的公司底下。听起来,徐微与很像是他的私人专属的……
小秘书。
李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也不清楚“小秘书”这三个字用在徐微与身上合不合适。这种过于狎昵,说出来就带着明显暗示意味的名词只能在心里想一想,真要喊出来,肯定得换一个。
他碰了下徐微与的腿,像是大型犬科伸出爪子扒拉人,发出求和的信号。
“你都把我打成这样了,怎么还生气啊。”
徐微与看着李忌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没见过比李忌更厚脸皮更荒唐的人。
李忌看懂了他的表情,哑然失笑,“不就是误会你和我小叔的关系了嘛,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吗?我跟你道歉,你原谅我吧。”
徐微与唇线抿成平直的一条,修长的手指攥进掌心。李忌笑意不变,像是在等着他发作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两人坐救护车过来的一路上,李忌就跟个疯子一样,丝毫不在意车上还有医护人员,把他对徐微与和李旭昌之间的猜测问了个遍。问到最后几乎和羞辱无异。如果徐微与不说话,他就用英语问,暧昧的言辞引得原本听不懂中文的医护人员频频侧目,逼徐微与回答他。
徐微与看着他,一字一顿,“李忌,你脑子有病吧。”
听到徐微与叫他的名字,李忌脸上的笑意滞了下,古怪的滋味漫上心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像是有人用极为柔软的成团绒毛去蹭他脑后接近脊骨的那块凹陷下去的皮肤,柔软的痒意顺着血管蔓延至指尖,在神经上激起一点酥酥麻麻的刺激感,陌生又让人舒服。
他几乎没有眨眼,好像突然间想通了什么,就这么凝视着徐微与,那目光让徐微与……极其不舒服。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束在空气中,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收紧,将他和空旷安宁的外界隔开。直觉疯狂报警,徐微与蹙眉站起身。
这个动作快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李忌没有拦他,只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朝后靠向了座椅靠背。输液管随之摇晃,又很快稳定下来。
徐微与突然有点背后发冷。
他没见过李忌这样的人。明明看起来只是个不着调的二世祖,但相处起来很快就能感受到这人隐在骨子里的危险。徐微与根本没法用经验和常识判断他的下一步动向。
他抿抿唇,转身离开。但就在抬步的下一刻,李忌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追了上来。
“——我跟恒通那边谈了,种植园这个项目的投资我们一人一半。下个月你跟我去海岛考察,具体时间过两天通知你。”
徐微与当时确实是定力不够。几乎是在理解这句话含义的那瞬间,他的肩背就僵住了。
他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忌。后者轻笑,“小叔不去,他留在这边搞其他项目。”
……我下个月课程满了
这句话还未出口,徐微与整个人突然下坠,眼前的一切陡然转黑。下一刻,他的额角在玻璃上重重磕了一下——
“咚……”
……
徐微与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驾驶座灰褐色的人造革。
他在,车上。
“艹……撞树了?”杨朵的声音从车后座传来,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她把当枕头垫在脑下的背包往里面推了推,坐起来,扶着徐微与的座位靠背伸头往前看。
陈老五咕咕哝哝地嘟囔了几句话,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副驾驶上的杨长明回过头,“下车吧,前面的路没法开了。”
这里又是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除了他们,还停了几辆车,应该是村里其他人的。
徐微与闭眼缓了会,少顷解开安全带下车,眸光略过不远处的几辆车。车上的落叶和鸟粪都很新鲜,轮胎后压痕清晰。这些车上一次被使用,应该也就是几天前的事。
就像老赵说的,村子里的人进出没有问题。
“老板,来——来——”陈老五在不远处叫道。
徐微与停下脚步,原本走向后备箱打算收拾吃喝用品的郭大河和杨朵也看向了那边。
杨朵用牙咬着皮筋梳头发,声音含糊地问道,“干什么?”
“他说走林子之前要给什么神上一柱香,敬完以后即使起雾了也不会迷路。”杨长明跟陈老五聊了一路,该套的话都套了出来,“他们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干。”
徐微与微一点头,示意按照对方的规矩来。
东南亚这片地区的封建迷信思想非常重。像郭大河,就在家里专门搞了一个房间供五路财神、菩萨佛祖和圣母耶稣。徐微与一开始找到这人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卖神像的
“等等。”杨朵一把抓住他,警惕地问杨长明,“要钱吗?”
杨长明一愣,显然,他没问清楚。杨朵朝他使了个眼色,杨长明一点头,朝陈老五的方向跑去。
姐弟俩短暂的交流落在徐微与眼里,等杨长明过去以后,徐微与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杨朵靠过来,嘴唇微动,“村子里的庙一般不给外人拜,你要硬拜有时候甚至会挨打。他这儿主动让我们进,八成是想找个由头收过路费。”
徐微与侧目,“还有两成是什么?”
杨朵一愣,转头和徐微与对视。
郭大河从后面跟上来,闻言慢吞吞插话道:“那说不准……比如说扎涴河那儿有个村子,盖了座地母庙,过河的人都让拜。因为那打过仗,水又急,每年都会淹死很多人。村里人就觉得是淹死的人冤魂作祟,拜了地母才能安稳到达对岸。不过你别说喔,起了那座庙以后死的人确实少了。”
徐微与漫不经心地仰头看了看天空,半晌轻声说道,“如果待会陈老五要钱,你还三成下来就可以了。”
杨朵脸上闪过意外。像过路费座位费这些,他们“导游”一直是对半砍再抹零的,力求给老板省钱。
徐微与轻轻摇头,没有解释。
之前老赵在电话里说,这条进入雨林的路前几年好好的,近几年除了村子里的人,谁进谁死的时候,徐微与心里就已经有了估量。
有畏惧才会有尊敬,鬼神信仰的传播一向如此。如果有人想用神佛谋利,最好的办法不是念经建庙,而是让不拜菩萨的人惨死。
如果外人进雨林必死无疑,那以后想进这片禁地的必然会找村子里的人带路。这时候,借着之前发生的事在路上盖间庙,让客人花点香火钱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客人也可以不给钱。
反正不拜就死呗。
·
陈老五口中的庙其实并不能被称为庙,那就是个盖在高处的小木屋,甚至还没有徐微与他们之前住的木楼大。
三四米高的岩石被人用凿子凿出了一排浅浅的石阶,两边长满了蕨类植物和不知名的长叶草。青苔湿滑,角落里还趴着只雨蛙。徐微与踏上台阶时,雨蛙受到惊吓,狠狠鼓了一下肚子跳开了,把后面的杨朵吓了一跳。
杨长明站在高了徐微与四级石阶的地方弯下腰,低声说道,“陈老五说祭拜的牲口他先出,一共半扇猪,两只鸡,回头加路费里。要一千刀。”
徐微与心底诧异,但面上没表现出来。陈老五要的价格不算高,对于四条人命来说,甚至有些低得过分了。
陈老五站在庙门边等他们,手上抓着个白色蛇皮袋子,袋底透出一片血印,里头装的显然就是用来祭祀的猪和鸡了。
见徐微与上来,他憨笑,“老板进,我拿嘅个撂后头进。”
两扇挂着白铜把手的木门虚掩着,上半部分阴干,下半部分潮湿,隐隐能看见里面的灯光,也不知道这些人哪儿牵来的电。
徐微与伸手轻轻推开木门,抬步跨过门槛。
原本不明显的线香气息一下子浓郁起来,庙里没通电,是点的老油灯。十几盏油灯的火光加上两边窗户透进来的天光照亮了供桌上的小神像,看着是个缠着蛇的佛,不知道到底叫什么。
徐微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此时,让他更为注意的是已经在庙里的另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青年,很高,穿着跟陈老五一般的短褂和麻布裤子,看着比陈老五的略干净些。他背对着徐微与站在供桌前,单手往其中一个香炉里插线香,动作懒懒散散的,不太恭敬。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目光投过来时轻飘飘的,落在徐微与脸上时愣了下,似乎有些意外。
——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一颤,双腿像是僵住了一般停在原地。
郭大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停住,推开另一边的门进来,“怎么了?”
杨朵和杨长明也跟着走了进来,陈老五坠在最后。
看见陈老五,站在供桌前的青年动了动,扬声用土话问了一句什么。
?
陈老五没想到庙里还有人,伸头看,见是青年,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忙挤开杨长明拖着袋子快步上前,“都是老板,进村找老乡嗨。”
说着他走到青年身边给他指徐微与等人,低声解释了几句,脸上满是讨好敬畏的笑,听传过来的只言片语,像是在说郭大河和徐微与的身份。
青年一边听,一边从身后的供桌上拿了块布擦手,不多时,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而后重新看向徐微与。
“你要找人?”他问道。这次用的是汉语,完全不带一点口音的那种。
徐微与盯着他,不发一言,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一般。
青年朝他走来,徐微与的瞳仁里映出了青年的脸。和五年前相比,这张脸反而更年轻了些。
青年停在他面前半步处。
——李忌比徐微与高出半个头,距离稍远时,徐微与是可以平视他的,但李忌不喜欢,他更享受微微低着头俯视徐微与的感觉。
此时也一样。
“问你话呢,找谁啊?”青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