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樾传完令已经走了许久,日面还在念叨。
“娘子,要我说啊,这程捕快当真不错,虽则公务有些繁忙,但娘子也不需要他做什么,贵在为人清正守礼,既不迂腐,也不憨傻,还能为娘子跑跑腿,办些事。”
她目光扫过窗外的院子,大声道:“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日面虽说想刺上苻光一两句,但见到程樾后倒是真生出些希冀,“娘子怎么不与他提一提相看这事呢?他瞧着好似还不认识娘子一般。”
“托焦二娘子帮忙说亲的,乃是程捕快县衙里的师父,程捕快本人似是还不知晓。”兰亭执小勺调着银质熏囊中的几位香料,一面回道。
“娘子不知晓,您方才说起久仰大名时,那程捕快眼睛都亮了一瞬。”日面抚掌大叹,时不时给兰亭打着下手,递上各色香料。
“这样一来,他对您先就有了见之忘俗的印象,到时候娘子再试他一试,若是真能过关,讨个上门女婿,还不是顺理成章。”
兰亭被她烦得没了脾气,索性将一颗白豆蔻仁在她鼻尖前晃了晃,日面不设防,猛地一吸,喷嚏不断,连连住嘴告饶。
伏日要吃汤饼,兰亭小睡片刻,日面便端来了厨房送的汤饼,恰逢邱盛和季月兰送完那平白遭受了数月牢狱之灾的许大夫回来,兰亭便留了二人用饭。
“阿箣那处,方子我已经瞧过了,治的似是湿热下注之症,这病最是磨人,需得用心调理,那方子并不根治,只滥用些名贵的药材养着,用上一个疗程还勉强使得,对这病症毫无用处,只不过暂时吃不死人罢了。”
兰亭吃着汤饼,同邱管事交代。
邱盛皱眉:“我听黄儿说,阿箣所找的这家药堂,正是咱们临街那家慈心堂。这慈心堂的东家我也认识,姓刘,从前问心堂生意兴隆时,这刘家的铺子不甚起眼,这几月问心堂遭难,他们倒是炙手可热了一回,原先问心堂的客人,大半都去了那处。”
兰亭颔首,“这生意你强我弱,也是难免的事,可这刘老板能欺骗一不谙世事的孩童买那等名贵药材,可见其心之贪,问心堂开门在即,这样的人在临街开药堂,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意有所指,“须得提前做些准备。”
邱盛郑重道:“是,我着人去办。”
他二人谈完了事,季月兰舀了碗汤羹笑道:“怎么不见苻郎君?”
兰亭眉眼浅淡,漫不经心:“他一向忙得很,不用管他。”
季月兰促狭道:“听闻娘子请了焦二娘,也不知晓这事儿办得如何了,若是需要我们相助,娘子尽管开口。”
邱盛目露惊诧:“焦二娘子?那,那不是说媒的么?三娘子,你,你这是?”
兰亭安抚道:“邱管事莫着急,只是权宜之计,眼下为了这溱州郡的问心堂,我还需得一户籍才方便行走。”
邱盛仍是不太安稳,“娘子是裴氏贵胄,怎么能...!唉,从前老家主在世时,必定不会同意如此。”
“邱管事见过我阿翁?”
兰亭初来溱州,便觉得邱盛乃难得的忠厚诚恳之人,见她一无依无靠的小娘子来了,也从不曾怠慢,生出些糊弄欺骗之心。
起初她只以为是邱盛本性如此,却不想背后还有一层祖父的关系。
季月兰也露出怀念之色,叹道:“我们都是京郊万年县人,从前他便跟着老家主在京中当学徒,只是他生的愚笨,老家主见他医术上没什么天赋,便让他学些庶务,管辖堂内大小事务。后来老家主不知为何,派他来了这岭南道溱州郡,一留就是数十年,本以为有朝一日总会回长安,是知晓等来的已经是老家主仙逝的消息。”
邱盛:“我这才知晓,老家主或许是铁了心要让我守住这溱州郡的问心堂,可惜我愚钝,差点惹到了贵人,多亏了娘子解难。”
他目露一点骄傲地看着她:“从前我在京中偶然见过小时候的娘子,没想过当时跟在老家主身后的小主子已经继承了老家主的衣钵,他老人家若还在,必定为娘子感到骄傲。”
兰亭唇角露出笑意,眼中有些湿润,“是啊,阿翁若能看见我的模样,必定会生气地骂上我一通,道一声胡来。”
兴许也会为她骄傲,说一声“阿翁的兰亭长大啰”。
听了这番往事,兰亭待二人又亲近些许,亲自送了二人离府。
回到院中,日面已经将她吩咐的那碗汤饼放进垒子中摆好,挂在了四阿顶上。
不过片刻,院外就响起动静。
她示意日面莫动,自己轻手轻脚跨出了房门,想要依照惯例来个瓮中捉鳖。
院中却空无一人。
兰亭在廊下驻足,举目四望一番,那四阿顶上的垒子已经不在了,可人影却未见分毫。
她下意识地朝着隔壁院落走了几步。
刚路过几间旁侧的轩窗,便觉得手腕一紧,身上一轻,天旋地转之间,人已被抱着坐在了窗台上。
她终于能与眼前的人平视。
夕阳透过直棂门洒落进轩内,阴阳在二人之间划割出一道鸿沟。
她在金乌残阳里坐着,脸上的绒毛都一清二楚,白皙圣洁的一张脸似乎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不能近身,纱帛被他扯乱,一端垂落在腿侧,一端还轻轻搭在他的短刀柄上。
是这阴阳光暗之间唯一的勾连。
兰亭倔强的目光将他凝住,苻光终于耐不住地走进那阳光之下,双手撑在她身侧窗台上,如困兽般看着她。
“兰娘子,你所求,到底是什么?”
郎君身上的气息清晰可闻,夹杂着短促的呼吸,阵阵喷薄在她耳侧肌肤之上,激起一阵战栗。
“曲秀才,邹屠户,哦,还有那位久闻大名的程捕快,”他字字从齿缝间溢出,笑容越发邪肆,“娘子当真能看上这些人么?”
郎君的目光寸寸将她侵蚀,一点点从面上、唇上、乃至锁骨上滑落。
落在薄如蝉翼的绢纱处,喉结滚动一瞬。
“低到泥里去的家伙,给娘子提鞋都不配。”
他轻蔑下了定论。
兰亭见过的苻光,向来是漫不经心、戏谑疏离的。人道她淡漠,却不知她心中牵挂甚多,苻光总是爱笑,却才是真正与这世间隔绝的人。
他如此鲜活而富有侵略性的一面,她从未领略过。
心跳如鼓点,她却听不到分毫,只能感受到二人此起彼伏交缠的气息。
及至黄昏都抵不住伏日暑气,香汗沾湿衣襟,不知滑落到了谁的衣袖上。
“你在意吗?”她问。
苻光目光凝滞了一瞬,像隔着溱水迷蒙的雾气,熟悉的笑容寸寸皲裂,眼底却有她看不懂的苍茫。
“娘子,我是一个为了过去而活的人,没有将来可言。如果有一日,你能明白这句话,就会知晓我的答案。”
他喉结滚动,墨色眼眸认真地看着她,不带丝毫亵渎,却充满了渴望。
“但是娘子,会有更好的将来。”
耀耀如日,灿灿如星。
是她从长安努力地走到岭南所追逐的,那样一个将来。
胸中有久违的热浪滚过,又化为初时的冰霜,他退开半步,回到了阴影之中,“娘子的汤饼我收到了,待问心堂开业事毕,我会启程回寨。”
兰亭垂眸握住那即将滑落的纱帛,没有再开口。
*
六月廿二,问心堂开门大吉。
簇新的“问心不问药”旗幡在风中挥舞,大门上的匾额被擦洗过,兰亭祖父裴荃所题的“问心堂”三个大字经历风霜而更显得遒劲。
门下,黄儿、火儿带着一众兄弟敲锣打鼓,大猪头摆在门楼中央,请来的调声伶人手舞足蹈地唱着戏,近街的百姓纷纷上来凑热闹。
“这问心堂,不是早就关门了么,怎么又开了?”
“是啊,不是说害死了人,才被县令大人给严惩了一番么?”
有好事者开始议论纷纷,恨不得上前问个究竟。
“铮——”
锣鼓一响,众人静了一瞬。
兰亭带着日面、半夏和身后的阿箣,缓步至前方,朗声道:“诸位,今日问心堂重新开张,凡问诊求医者,免去诊金,每人只收取十文药材钱。若是自家有草药者,可只看病不收钱。明日、后日亦各有好处,届时再公布,还请当日前来光顾。”
“好!”
喝彩声、起哄声接连响起,有好事者一拥而上,问诊的队伍排起长队。
旁边仍有些不敢轻举妄动的,凑在一处指指点点。
“怎么是个女大夫?”
“这,怎么叫个医女出来说话?”
“你们实在太孤陋寡闻了,听闻这是问心堂新来的东家,人家得了龙母点化,出手便勘破了刺史府千金的病症呢!”
“那不也是个女郎?出来抛头露面的,能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郎!”
“嘘——”有人重重一声,“你没瞧见这是在人家门口呢,你想砸场子不成。”
被嘘的那人有些讪讪,面上还是强撑着,“本就是事实,我说错什么了?”
刚争辩完,就被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子砸中了嘴,上唇连带着人中很快高高肿起。
那人吃痛地握住唇,惊慌道:“谁啊?谁?哪个不长眼的?”
“眼”字甫一出口,又从天而降一颗石子,这回打中的是眼眶。
这人又惨叫一声,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
原本围在他身旁的人纷纷散开,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莫不是龙母显灵?”纷乱中,有人窃窃私语。
其余人心中皆是一凛,不再敢随意开口议论,难保传言是真,这问心堂的女东家就是得了龙母庇佑呢?
一时之间,排队的排队,看戏的看戏,倒也无人再敢乱来。
兰亭坐在桌案后,认真诊治着对面的人,这人歪嘴斜眼,嘴角抽搐,看着像是麻痹之症。
“大夫,我,我要看诊,也,也要买药。”
兰亭颔首,搭脉细细看过,却心中起疑。
观其脉相流利,似乎并非有此疾。见其形容灰败,又并非常人可伪装的模样。
她认真打量这人片刻,盯得久了,那人不知为何,斜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兰亭当机立断:“还请这位郎君起身一观。”
那人颔首,左手撑着桌案便一瘸一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兰亭心下有了些猜测,看向一旁的邱管事一眼,邱管事正和熟识的客人互相招呼,见状眼光一扫,黄儿几人逐渐围拢。
那人站起身后,却忽然抽搐着口吐白沫倒地,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死人了!快来看啊!问心堂的女大夫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