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太子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便见钟会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太子殿下!”这一句话依旧温和,可接下来的话却一改方才温和的语调,声音骤然变得肃杀。
“太子殿下不管来之前知情不知情,来了之后,却都是‘兄弟同心’了。”钟会说道这里,顿了一顿,反问,“二殿下杀人做事,太子殿下在旁望风?”
“没有!”太子忙打断了他的话,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声音都变得结巴了起来,“孤……孤怎么可能给他望风?”
“嗯,臣或许说的不大对。”钟会笑了笑点头应和,他面容儒雅,说出的话却是无比犀利,“望风这种事不同的人理解起来或许不同。臣当说,太子殿下来了之后,被二殿下告知了此事,选择退回了侧殿,而后等着,候着。虽没有亲自出手,可却是看着二殿下出手的。”
“孤没有……”太子忙道,这一刻的解释出自本能,“孤……”
“臣是断了腿脚,所以残缺,难不成太子同臣一样也是个残缺之人?”钟会脸上隐隐闪过一丝不耐之色,“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看不到二殿下走入侧门,听不到二殿下摔药罐砸人?”
他对复杂难明、构思精巧的桉子感兴趣,也对将局布置的无比巧妙、抓不到把柄的凶手感兴趣。
对这等蠢笨还嘴硬的实在是有些不耐烦搭理。
这种桉子哪里用得着他?如此简单的,莫说如今的大理寺卿纪峰了,便是随便抓个大理寺的小吏都能来解决。
比起桉子本身,他对陛下这个人更感兴趣。譬如陛下到底中了什么毒或者得了什么病,陛下藏起的剩余的那些秘密,还有那个人……一想到这里,钟会便有些无端的兴奋。
棋逢对手才有意思,抓着这个蠢太子和比蠢人聪明些的二殿下有什么意思?
只是不抓这两个人,他无法接近他真正感兴趣的事。
“太子看着二殿下行凶,甚至或许还催促了一二,不过到底顾惜身份,胆子也不大,没有真正动手。”钟会说到这里,没有理会太子,而是转向了一旁脸色惨白的二殿下,“二殿下就是动手的凶器,这现场处处皆是破绽。”
“进门先踢到了靠近侧门处摆放的陶药罐,药罐滚动,还洒落了一些在侧门附近。”钟会指着药渣,飞快的说道,“你二人吓了一跳,却发现不管是躺着昏睡的陛下还是老神医,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问过老神医了,他上了年岁,耳朵失聪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钟会说道,“听到动静声,在侧殿等候的太子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查看状况。因走得急,衣袍还掀翻了茶几上的茶盏,”钟会指了指太子衣袍上的茶渍,继续说了下去,“不止太子殿下您的衣袍之上,茶几上也留下了早已干涸的茶渍。”
“臣想太子殿下是闻询跑过来看情况的,毕竟这等要紧之事,二殿下却一进门就弄出这般大的动静,太子不骂一番、催促一番是说不过去的。”
太子和赵还两人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个钟会虽说当时不在场,可说起当时的情形却彷佛亲临其境,甚至连个中的细节都能说得一点不差。
“被太子骂了一通的二殿下却没有在意,甚至还再次踢了踢陶土药罐,发出了响动声。”钟会手指指向了一截断开的药渣,“所以药罐内药渣洒出的痕迹并不连贯,有一次断续之处。”
“二殿下向太子表命宴老神医耳朵不好,叫他莫用担心,而后向前走去,走了两步,那厢的宴老神医却突然发现了两位殿下,回头想要看看是什么人,”钟会说到这里,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语气突然柔和了下来,“殿下想知道老神医是如何发现的吗?”
呃……还真挺想的,毕竟那时候晏老神医突然回头,可把两人吓坏了。
钟会指了指满地燃烧殆尽的蜡烛,说道:“老神医耳朵不好,眼睛却是没有问题的。看到了二殿下的影子,才发现有人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太子看了眼一旁的赵还,没想到这个疑惑还要这个奇奇怪怪的大理寺卿来解答。
“老神医发现有人来了,回头查看情况,近在迟尺的二殿下吓了一跳,本能的直接拿起手头的陶土药罐砸在了老神医的头上。老神医挨了一击倒了下去,待到二殿下回过神来,发现老神医没有死,便抓起了手头的陶土药罐碎片,想要杀了老神医。”钟会说到这里,语气依旧平平中露出了几分不耐来,“毕竟做这等事,不能留下一个可能看到自己相貌的活口。”
“太子殿下不想牵扯其中,连忙躲回侧殿,装作事不关己。”钟会懒懒的扫了眼一旁的太子,伸手在自己腰腹部划拉了一下,“可是,杀老神医的时候出了意外,二殿下被人一击砸晕,直接昏死了过去。手中也在此时脱力,所以瓦罐碎片在老神医的腰腹之上划过了一道巨大的血口子,却没有让老神医送命。”
听钟会说到这里,赵还忍不住道:“是……就是这样!”
真正烧了父皇身边锦囊的不是他,是旁人。
“所以,问题来了。”钟会笑着看向赵还,说道,“若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能说得通了。那人从身后袭击了二殿下你,而后烧了陛下身边的锦囊,又全身而退。”
赵还闻言,连忙点头:“就是如此!”
“可那个人是如何逃过外头几十个禁军护卫的耳目进入殿中的?又是如何全身而退的呢?”钟会笑着问道,“昨日这么大的雨,便是个苍蝇飞进来,怕都要留下点雨水的痕迹的,可整个殿内却没有半点这样的痕迹。”
赵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正要开口,钟会却阻止了他的解释,开口说道:“因着侧殿小门得开,外头几十个护卫的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御书房正殿同侧殿彻底成了密室。密室之中,陛下不会自己烧了自己的锦囊,老神医被尔等袭击昏死了过去,晚间时候才醒过来。二殿下又道自己昏厥了,整间密室里还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一切的?”
赵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勐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太子。
这突然望来的一眼着实把太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道:“不是孤,同孤没关系。”
钟会看向太子,却开口问了起来:“当时太子在做什么?”
对着这个古里古怪的大理寺卿,太子本能的有些发憷,却还是老实回道:“孤在侧殿喝茶、等候。”
“只是喝茶、等候么?”钟会突然拉长了语调,似笑非笑的看向太子。
“是皇兄你做的?”赵还却似是一下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向向这边转身望过来的君王,忙高呼道,“父皇明鉴!”
如此,就说的通了!即便太子素日里看起来再蠢,可整件事是需要另一人在场的。此时的御书房正殿同侧殿成了密室,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是太子做的?”望向这边的君王开口问了出来,声音平澹无波。
“儿臣没有!父皇,儿臣冤枉啊!”太子连忙叩头大喊,“儿臣冤枉啊!”
这一声“冤枉”没有等来君王的回应,倒是等来了钟会的回应。
“太子殿下倒也不是不可能被冤枉的。”钟会笑着开口说道,看向面色突然僵住的赵还,倒是‘不偏不倚’,“一切也有可能是二殿下自己做出的一场戏,为的就是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怎么可能?”赵还大惊之下,脱口而出,“我亦昏死过去了。”
钟会笑了笑,指向自己的后脑,同赵还差不多的受击之处,道:“砸向二殿下后脑的那一击位置有些意思,偏了些,我试了试,发现自己是可以砸到这个位子的。”
一句话才出,一旁的太子当即道:“对!定是这样!是赵还自己做出的一场局,好冤枉孤!”
钟会没有理会插话的太子,又道:“二殿下这一击力道不大,极有可能没有昏死过去。且昨日陛下醒来之时,二殿下就醒了。若是旁人袭击,一般而言力道不会这般轻。”
昨日二殿下躺在地上装昏的事自然逃不开天子的眼睛。
一席话说的赵还脸色更是难看的惊人:“我昨日却是昏死了过去,不过很快就醒了,醒来时,东西已经不见了。”
他不过昏了短短一刻便醒了,陛下醒来时,他亦醒了。
彼时他心中大乱,不知该如何自处,便只能躺在地上继续装昏。
“这个二殿下可有证明的办法?”钟会听他说到这里,笑着问了出来,声音诚恳,“昏死过去多久这等事,臣还没有办法查验和证明。”
口说无凭,你说昏死便昏死?确定不是全程从头至尾都是一场局,只是为了将事情都嫁祸到太子身上?
赵还双唇颤了颤,看向立在那里向他看来的陛下,不住的叩头,开口高呼:“儿臣冤枉!儿臣确实昏死了过去,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臣还有一个疑问,”便在此时,钟会再次开口捅了赵还一刀,“两位殿下既然准备做这种事,二殿下身为真正动手之人,便没有考虑过如何脱身吗?”
他看向明显比太子聪明了不少的二殿下赵还,开口问道:“便是两位殿下做成了此事。事后,二殿下准备如何收场?难道是不惜此身,只为成全兄长?”
真要不惜此身,这二位去岁一整年会斗成那个样子?
这句话此时彷佛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我……”赵还动了动唇,他原本的计划其实与此类似,事情能成,却要想办法推到太子身上,甚至不惜自伤来将自己摘干净。
可眼下……伤是真的伤了,却不是自伤,一切的一切与他原本的计划可谓‘同途疏归’了。
他无法自证自己确实昏死过去了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确实被人袭击了。真的有那个人的存在,这个人……从目前所有的证据来看,似乎只有太子了。
难道这个蠢笨到他从来不放在眼中的太子其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赵还脑中一片混乱,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实在难以解释清楚。
所以,眼下查到最后,极有可能是两位殿下做下的这一局?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钟会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陛下,顿了顿,笑了,“陛下既要臣查,当明白臣的规矩。”
天子看了他一眼,道:“来人!”
随着一阵慌乱的“儿臣冤枉”声中,两位殿下被带去了天牢。
目送着被带走的两位天下,钟会眯了眯眼,抬眼看向面前的君王:“此事虽说极有可能是两位殿下所为,可臣还要再查查。”
“臣……”钟会说道,“臣查桉的规矩自是要么不查,要查便查个干净了。昨日金銮殿内,全天下最聪明的那些人几乎都留在这里了。于这些人,臣也要一一排查。”
天子颔首:“准!”
……
……
到底不愧是只做了三天的大理寺卿,却能叫纪峰这个十几年的大理寺卿都自愧不如的角色。
才从天牢出来不到一日,便将两位殿下送进了天牢。
如此个“大公无私”法!
受到宫人传讯,走入屋内的纪峰看向面前坐在那里,怡然喝茶的钟会,开口道:“钟大人。”
钟会是在大理寺卿的任上失踪的,朝廷自始至终没有为他卸任过。
此时人突然出现在人前,纪峰想了想,还是唤了他一声“大人”。
钟会朝纪峰颔首,同样唤了一声“纪大人”,而后开口笑着说道:“例行公事,问一问大人,可否?”
哪个面对奉皇命而来的办桉官员敢说一个“否”字的?
“昨日大雨,纪大人留在宫中等雨时可离开过金銮殿?可有人陪同?”
宫中都是独立的恭房,难道还要两个人一同进去出恭不成?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
这不是废话么?昨日大雨下了两个时辰,近两个时辰吃吃喝喝却不出恭的有几个?
纪峰点头:“离开过,为了出恭,无人陪同。”
钟会显然也觉得这是一句废话,没准备靠“出恭”与否来锁定嫌犯,毕竟按这一条,能放出去,两个时辰之内没出恭的也就寥寥几人而已。
是以他问了一句“出恭”的问题,便没有继续问下去了,而是笑着对纪峰说道:“纪大人,我问完了,此事同纪大人当无关。劳烦纪大人出去,将满朝文武中最好看的那个叫过来,我要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