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晚自习放学,杨樵今天要回自己家,和薄韧在校门外的公交站分开,各自上了回家的车。
快到家时,杨樵接到了杨渔舟打来的电话。
因为水利工作队任务吃紧,春节假很短,加上交通不便……等等原因,最终结果是他不能回云州过年了。
这段解释,是父子间近期最长的一次对话。由此可见,杨渔舟原本是真的要回来陪杨樵过这个春节。
对这个结果,杨樵既失望,同时也松了口气,只道:“好,我知道了。你注意身体。”
在电话的结尾,杨渔舟似乎还有话要说,杨樵等了片刻,可父亲最后还是只说了再见。
过了十分钟左右,杨樵刚回到了空荡荡的家里,又接到了一个电话。
通过这个电话,他知道杨渔舟最后没说的话是什么了。
赵晚晴很少和杨樵电话联系,短信倒是每周都会固定发几次,会关心他的学习和身体。
她太忙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分给杨樵。杨樵一直都知道。
“喂?”杨樵坐在门口的换鞋凳上,书包都没有从肩上摘下,手机贴在耳边,他声音很轻地,带着疑惑和期待,叫了一声,“妈妈?”
赵晚晴的声音也很轻,和杨樵记忆中一模一样,那永远温柔的声音。
杨渔舟没有说完的话,她在电话里问了杨樵:想不想来南方过春节?
她说:外公外婆都很想你,妈妈也想你。
杨樵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她了。可是要去吗?他不喜欢那里。
赵晚晴道:“来吧,我给你订机票,到时……去机场接你。”
杨樵听出了她声音极力压抑着的哭腔,答应道:“好,我想去。”
第二天白天,杨樵一直忍着没有提起这件事,直到晚上去了薄韧家,他才告诉了薄韧。
“你根本就不想去!”薄韧刚洗过澡,把短发胡乱擦了一通,像顶着一个漆黑的鸟窝,不留情面地拆穿了杨樵,道,“还不如就在我家过年。我都想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不跟我爹回老家,我在云州陪你,这多好啊。”
杨樵也拆穿他:“你只是怕被老家亲戚问成绩。”
薄韧道:“是怕被问成绩,可是我也心疼你。”
“……”杨樵道,“我真的想去。“
薄韧说:“不要骗人了,前年你去那边过年,回来不开心了好久,我还没忘呢,你舅舅舅妈一家人都欺负你,我给你的蜘蛛侠行李牌都被你表弟给抢了。”
杨樵说:“今年不会了,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薄韧坐在他旁边,很担心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想你妈,但是你爸妈这俩人,有时候吧……”
他想说杨樵家大人的坏话,从小到大他可没少说。
现在即将长大的他却也已经开始慢慢理解,大人们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无奈,当大人是很难的。
何况那些话说给杨樵听,只会让杨樵更难过。最后他也没有把坏话说出来。
“你要是住得不开心,就早点回来。”薄韧朝杨樵腿上一躺,丧气地说,“我哥回来肯定要逼我学习,假如你在我家,他就放心不用管我了。不然我放假的课程表,肯定比上学安排得还密。”
杨樵说:“大哥哪天回来?说了吗?我走之前说不定还能见他一面。”
“赶不及咯。”薄韧说,“大学寒假早就开始了,他在海津找了份兼职打工,二十五才能回来。”
期末考一结束,寒假的第一天,腊月二十四,杨樵就要飞去南方。
薄韧把这事和薄维文说了,薄维文非常热心,当天开车载着薄韧,父子俩一起送杨樵到机场。
等杨樵过了安检,进隔离区后就已经看不到人了,薄韧还不肯走,在出发大厅里找了地方坐着,等杨樵顺利起飞。
薄维文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机场里摆了很多年节装饰和鲜花,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节,他举着手机四处拍照留念,挑到了开得最好的一大盆蝴蝶兰,小米手机的镜头几乎怼在了花上,拍了美丽照片,分享给老婆何静娟。
薄韧:“……”
薄维文打卡完了云州机场,终于坐了下来,说:“机场建得真不错。什么时候咱们也来坐坐飞机。”
薄韧当然更没坐过飞机,说:“要不现在你给我买票?我把杨樵送到地方再飞回来。”
“春运票贵死了,我哪有钱,你当我也是水利工程师啊?”薄维文说着又叹气,习惯性开始打压式劝学,说,“是指望不上你了,等你哥将来毕业出息了,也带我和你妈坐飞机出去玩。”
薄韧麻木地说:“嗯是呢,我最多也只能带你俩坐坐拖拉机。”
直到杨樵上了飞机,准备起飞前,给薄维文发了条微信,薄家父子俩才离开了机场。
薄维文开着他的面包车,载着儿子从机场大道驶过去。
远远看到机场的跑道,有飞机轰鸣而过,直入长空,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杨樵搭乘的航班,薄韧仍朝着飞机用力挥了挥手,还在担心怕杨樵被那边的坏亲戚欺负,恨不得这五菱荣光长出翅膀,跟着那飞机一路朝南去。
次日上午,薄韧还在睡懒觉,薄维文已从火车站把坐夜车的薄韬接了回来。
薄韬来到弟弟房间里,上去就掀了被子。
薄韧正睡得晕头转向,猛地惊醒,看到薄韬,大喊一声,薄韬又要用被子来蒙他脑袋,被他机敏地跳下床躲了过去,一个滑步绕到薄韬背后,像只大猴子一样挂在薄韬背上,兄弟俩哈哈大笑,声音直要把房顶都给掀了。
然而,然而,快乐的时光如此短暂。
中午一家人吃过了第一顿团圆饭,薄韬也从父母那里得知了弟弟的期末成绩,燃烧了一个多小时的兄弟爱,就此戛然而止了。
他还不如去给邻居小孩当家教,起码有钱赚,为什么非要教我啊?浪费时间,还浪费钱。
——薄韧在Q.Q里对杨樵如是说道。
帅的掉渣:我真是一棵命苦的小白菜。
木头:你纯属活该。
帅的掉渣:你怎么也说我?
木头:如果你不粗心大意,这回本来能稳进前十,都不知道你怎么搞的,这么大人了能把答题卡涂错。
简而言之,杨樵觉得让薄韬哥敲打敲打这家伙,一点坏处都没有。
薄韧抱怨了一通,又问:你怎么样?那边好不好?
木头:好,都很好。
帅的掉渣:你舅舅舅妈去了吗?有没有欺负你?
木头:还没有来,我表哥刚生了小孩,他们忙着帮忙带孩子。
帅的掉渣:天灵灵地灵灵,保佑那小孩一天到晚哭不停,让他们去不了去不了去不了。
这什么幼稚的许愿?杨樵发了个微笑表情,自己也真的笑了起来。
“杨樵,”赵晚晴轻轻敲了两下门,说,“来吃汤圆。”
杨樵把手机留在房间里充电,起身去了外面。
这里是外公外婆的家,是外公单位的老公房,虽陈旧但面积够大,杨樵也能单独住一间小卧室。
赵晚晴端了汤圆给杨樵。
杨樵问:“外公外婆吃了吗?”
听到妈妈回答说都吃过了,他才接过碗。
赵晚晴坐在旁边,静静看着杨樵,眼神里充满了眷恋和疼爱。
杨樵要吃东西,就摘掉了眼镜,看不清楚妈妈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她的温柔视线。
汤圆是刚煮出来不久,热汤熏得杨樵眼眶发酸,他低下头吃汤圆,眼泪就滴在汤圆碗里。
今天天气不错,护工陪着外公出去散步晒太阳了,偏瘫的外婆吃过药,正在睡觉,等下赵晚晴还要去帮她翻身,每隔两到三个小时就要翻一次,老太太如此卧床已经快十年了,从全瘫恢复到了半身有知觉,且从没有长过褥疮。全是因为赵晚晴在这里。
赵晚晴给附近一家小型私企做会计,不用坐班,出纳有事会找她。
她今年刚四十岁,已经花白了头发,衣着朴素,皮肤粗粝,和这个陈旧的、无生气的老房子,几乎融为了一体,唯有双眼还如从前,明亮而柔和。
杨樵小时候经常吵着要妈妈,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陪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外婆忽然中风瘫痪后,妈妈就必须要辞掉公职,离开云州,离开他和杨渔舟,来到南国,几乎成为了专职照应两位老人的保姆。
明明杨樵的亲舅舅就住在这附近,舅舅家离外公家只有两公里。
现在他长大了,还是一知半解,只约略明白了一点,血浓于水不代表不会结怨,亲人间的结才是真正解不开也剪不断。
这次来之前,他总是以为自己长大了,就没小时候那么在乎妈妈了。
原来还是不行啊,爱妈妈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刻入骨髓的本能,只是被妈妈这样看着,他心里这么多年的委屈就到达了顶点。
“那件事,”赵晚晴道,“你爸爸和我说了。”
杨樵:“……”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只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但转念一想,这件事也许在她心头也已像块石头,压了很久。
赵晚晴下一句却是:“是妈妈对不起你。”
杨樵拿了眼镜戴上,茫然道:“啊?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
赵晚晴说:“我要是在你身边,也许你就不会这样了。”
杨樵一瞬间很茫然。
“你爸爸和我说了以后,”赵晚晴语速很慢,显然非常担心自己措辞哪里不够合适,会刺伤到杨樵,她艰难地解释道,“我也……我也上网看了不少……不少有关的内容。青少年成长路上,母亲和父亲的缺位都有可能导致……导致孩子在性心理上,出现一些……一些变化。”
杨樵明白了,说:“不是的,这不是你的责任。”
赵晚晴被这句话说得怔住。
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孩子对母亲不带个人情绪地说出,我的事情不是你的责任。
她已经是一个最失败的母亲了。
杨樵没有朝这个方向去想。“不需要父母为自己负责”这个想法,随着他的成长经历,早就已经在他的个人潜意识里根深蒂固。
实际上,他也不能确定赵晚晴的话有没有道理。
类似的精神或心理分析,他自己也通过上网和阅读书籍,看到过很多,尝试过对号入座,又都觉得不够准确,也想过是否可以寻求科学的办法来“自我矫正”。
但是看的越多,了解的越多,就越明白,只有直面自我,接纳自我,才是唯一正确的途径。
去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周末,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六,他如同往常一样独自在家,午睡醒来热得很,吃了根冰棍,仍忍不住回忆中午的梦境碎片,心底涌起抑制不住的悸动,他拉上了房间的窗帘,关好了房门,才打开电脑,从隐藏文件夹里找出不久前下载的一段影片,戴好了耳机,才点开了播放。
他没有想到,杨渔舟会在下午三点多突然回家,并且难得想和他开个玩笑,蹑手蹑脚地推开了他关着的房门。
直到傍晚,天快黑了,杨樵还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关着的窗帘依旧没有打开,床和窗帘之间不到一米的夹缝中,他蜷缩着身体坐在地板上,反复虔诚地向过路神明许愿,让他快点醒来,这只是一场噩梦,没有真的发生。
十四岁的他刚懂得了应该要尝试面对和接纳自我,还不明白要怎么让父亲接受这个不该被揭开的秘密。
近八点,杨渔舟叫他出去吃饭。
家里很大的烟味,茶几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客厅窗台的窗边和地上也落了很多烟灰。
“吃饭吧。”杨渔舟那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半个月后,杨樵放学回家,被杨渔舟带去了火车站,又一路颠簸,去到了温河。
父子俩从始至终没有真正地交谈过。
去年除夕夜里,在温河水利工作队的宿舍里,杨樵睡在父亲的上铺。
简易移动板房的窗外,只有广袤戈壁和浩瀚星海,万籁俱寂,人类世界好似变得虚无,不复存在。
深夜的寂静里,杨渔舟突然开口,说:“爸爸是不是做得不对?你恨不恨爸爸?”
杨樵没有回答,他用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也许杨渔舟知道儿子没有睡着,也许他只是自言自语,总归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赵晚晴的性格和杨渔舟显然有着很大的不同,她总是很柔和,却也更直接,她把儿子性取向的“变化”归责于她和杨渔舟长久以来的缺位,但她愿意接受这一切。
“不是这样。”杨樵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我是天生的,这事和你、和爸爸,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赵晚晴眼里已噙了泪,听到这话却又笑了起来,说:“天要怎么生你啊?你是妈妈和爸爸的宝贝,和谁没关系,也不会和我们没有关系。”
“……”杨樵也要哭了,他不想被看出来,又把眼镜摘掉,假装眼睛不舒服,用力揉着眼睛。
赵晚晴说:“你爸爸让我向你道歉,他很后悔,不该带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他是那种一根筋,当时调令下来,他急着走,不放心把你自己留在云州,他怕你……怕你放任自己,担心你会学坏。”
杨樵说:“我才不会。”
“他知道错了,”赵晚晴道,“他说你要恨就恨他吧,是他应得的。”
杨樵道:“我真的恨过他。现在谈不上恨了,只是还有点……有点讨厌他。”
这话表露出了一点孩子气。赵晚晴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复杂,她说:“过完年你就十六了,是大人了。”
虽然杨樵夏天才生日,但按传统来说,春节就代表着长大一岁。
“有喜欢的人吗?”赵晚晴轻声问道。
杨樵顿时面露尴尬。
赵晚晴试探地说:“你爸说你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杨樵立刻道:“我可不喜欢他。”
赵晚晴说:“我还没说是谁呢。”
杨樵道:“只有那一个。”
去年去温河之前的半个月里,杨樵就已经察觉到了,杨渔舟试图观测出他有没有具体的心动男生,而重点怀疑对象就锁定在了和他形影不离的薄韧身上。
杨渔舟没有明白说,杨樵当然也不会问,但离开那天,在火车站,他提出想用杨渔舟的手机打一个告别电话。
杨渔舟警惕地问他:要打给谁?
他回答:朋友。
杨渔舟说:那个叫薄韧的小孩儿吗?
杨樵记得自己当时非常平静,在嘈杂的候车大厅里对杨渔舟说:“我不打这电话了,我也没有需要告别的人,可以了吗?你放心了吗?”
在温河生活的十四个月里,杨樵常常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和杨渔舟说话了。他也确实做到了,至少做到了百分之九十。
赵晚晴起身过来收碗,摸了摸杨樵的头,才把碗送去厨房。
这时防盗门响,进来的是外公和搀扶着外公的护工嬢嬢。
外公这时间脑子清明过来,居然认出了杨樵,昨晚他一口咬定杨樵是邻居家小孩,他欢喜地说:“小杨樵来了!吃不吃破酥包噶?阿公带你去吃破酥包。”
杨樵和外公说了一会儿话,一老一小还互相喂了零食吃,难得的天伦时光。外公很快累了,脑子又混乱起来,问杨樵是谁,为什么在他家?
杨樵只好打开电视给他看喜欢的样板戏,等他看得打起了盹。杨樵又来帮赵晚晴准备东西,她准备和护工一起给外婆洗澡,换新衣服过年。
“我还没有喜欢的人。”杨樵如此告诉妈妈。
他说:“我根本不喜欢薄韧,他只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真的完全不喜欢薄韧吗?
后来在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对薄韧的情感是爱情的时候,曾无数次回想过去,究竟在什么时候喜欢上这家伙的?
也许在妈妈问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点喜欢了,更有甚者,或许爸爸的怀疑也并不是无的放矢。
可是像他和薄韧这样,从幼儿时期就黏在一起的关系,喜欢这种东西,于无声处自然地就发生了,等确实发现的时候,再想找到源头,翻遍过往种种,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十数年间的点点滴滴,都有可能是那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