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闻言神情有一瞬古怪。
若殿试时姬循雅代他出现, 既坐实了姬循雅的弄权之名,又将因皇帝取代考官成为学子名义上的老师一事,截断士子对世家的依附, 与豪族交恶得彻底。
以姬循雅的心智, 不会想不明白。
赵珩眸光流转, 若有所思。
姬循雅要抽身,赵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浅灰色的衣袖瞬间被拉扯得极直。
姬循雅偏头看他, 神情晦暗不明。
赵珩却大咧咧地仰脸朝姬循雅笑。
“将军。”赵珩笑吟吟地唤他。
袖子被攥在手中,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们皆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之人,以赵珩对姬循雅的了解,姬循雅做了这许多事,应当向他要些什么。
无论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剑指天下的权势,亦或者讨一个轻柔的吻, 姬循雅都该向他索取。
赵珩将姬循雅不要的原因归结为,这一切他都唾手可得。
可姬循雅总该讨要。
“陛下。”姬循雅开口。
赵珩笑问:“卿是不是忘了什么?”
姬循雅定定看他。
赵珩眨眼。
这种轻佻的小动作由他做起来总显得格外好看, 不庄重,但极有生气。
是个能长命百岁的活人样子。
姬循雅就俯身,在他额角短暂地贴了下。
唇瓣冰冷, 同肌肤毫无缝隙地接触,如与寒冰相接。
赵珩眨眼的动作一顿。
不对, 不对。
姬循雅会因为李默的几句话借题发挥,此刻却大度得反常。
赵珩一把按住姬循雅的后颈。
姬循雅霍地抬眼, 眼神沉沉地看向赵珩。
无论是他还是赵珩, 都还未尽兴。
将军身上任何一处都凉得像冰, 赵珩啧了声,只觉自己不是拥住了一个人,而是一把化作人形的刀刃。
手掌再往下,脊背宽厚,肌肉随着赵珩的触碰隆起紧绷。
炽热掩在坚冰下。
似,一触即发。
掌心游走,一路到将军腰间。
赵珩听得见,姬循雅滞重的呼吸声。
赵珩微微起身,亲密地拥住姬循雅。
他不动,姬循雅亦不动。
赵珩这样亲密无间地和姬将军贴着,发现姬循雅连心跳声都很轻缓,若非二人离得极近,他甚至感受不到后者心口的起伏。
赵珩忽地道:“景宣,你读过朕的起居注吗?”
姬循雅没有回答。
他在等待下文。
“你读过。”赵珩笃定道。
姬循雅这才开口,“读过如何,没读过又如何?”
当然读过。
自他醒来后,凡是与太祖有关文史书册,无论是正史,亦或者风闻,他皆仔仔细细地看过上面每一个字。
看赵珩问鼎中原,看赵珩成为天下之主,看他亲手亲手奠定一个天平盛世,看他成为名篆史册,流芳百世的明君英主。
看他与那些惊艳才绝的臣子友人的轶事美谈,看他珍爱亡妻,厚待与皇后所生的太子。
他从史书中看完了赵珩的一生。
那些辉煌灿烂的,与他无关的一生。
赵珩闻言轻笑了声。
他与他亲密无间,赵珩没骨头似地依附在姬循雅怀中。
赵珩将下颌抵在姬循雅胸前,仰脸笑道:“卿既然读过,当知道,朕是如何评价卿功过是非的。”
姬循雅看他,觉得赵珩此刻的笑容简直可恶。
不需明言,姬循雅已知道赵珩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赵珩下一句便是,“当年有人醉后问朕,陛下以为,燕君理政,最大的错处是什么。”
姬循雅居高临下,垂首便能看见一截雪魄般洁白的颈袒露在眼前,美好的线条流畅下滑,再往里,影影绰绰间,若有莹润的光泽。
很细,很长。
好像抬手就能圈住。
掐断。
姬循雅蓦地察觉到自己尚未平复的呼吸愈发重。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
他抬起手,轻轻放到了赵珩肩上。
他动作幅度很小,仿佛怕惊到一个怯懦的小玩意似的,指尖绕住了赵珩垂肩的长发。
于是赵珩便没有理会这个小动作。
“陛下以为,臣的错处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
太祖本纪中写得清楚。
赵珩赞他才智世间少有,赞他用人妥当,吏治清明,赞他用兵出神入化,可为当世第一人。
明明只是纸上文字,姬循雅却想象得出,那与他少年相识的人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笑颜粲然的模样。
而后赵珩话锋一转。
赵珩眸光含笑地垂下,饮了口酒,说:“他不够狠心。”
酒香满殿,醇厚绵长,吹得人醺醺然。
然而还有臣子闻言惊愕地看向赵珩,因为醉酒,来不及掩饰脸上的不可置信。
陛下说什么?
说姬循雅不够狠心?
在场诸人有不少昔年都随帝王入曲池,满池人头,鬼火飘荡,莹莹有光,若延药莲盛放,鲜血沿着地面铺设的砖石上的花纹四溢流淌,不似人间,却如坠炼狱。
这样一个临死前能让至亲殉葬的疯子,不够狠心?
赵珩收紧手臂,牢牢地抱住姬循雅。
他似乎听不见将军话音中的寒意。
姬循雅的手指慢慢移动,悄然贴上了赵珩的脖颈。
他没有掐,只是抚摸着。
一下,又一下。
好像在磨刀。
赵珩被他不快的动作弄得要笑。
皇帝从来不知死活,虎豹临阶前尚要逗弄。
活该葬身猛兽之口。
赵珩道:“你不够狠心。”
姬循雅的动作一顿,旋即,警告般地用力刮了下那处微微凸起的颈骨。
“天予弗取,”赵珩偏头,拿脸蹭了蹭他冰凉的指尖,“反受其咎。”
姬循雅陡地掐住了他的脸。
赵珩看见了一双晦暗阴冷的眼睛。
当年燕君暴亡,余下一群狼子野心的,虎视眈眈的公子们,而姬循雅,则是诸公子中看起来最能承继大统的那个。
年岁尚不足弱冠,静雅寡言,既无外戚为援,也无权臣支持,是个,再好不过的傀儡君上。
于是众意一心,推举姬循雅上位。
这个过于漂亮也过于安静的年轻人不负众望地做了燕君,却,不是个听话的傀儡。
从备受掣肘到政由己出,也不过用了两年。
若至此,姬循雅做的可谓干脆利落,完美无缺。
然而或许因为尚顾惜血脉亲情,又或许,是为了朝局稳定,姬循雅并没有彻彻底底地将这些野心勃勃的宗亲贵胄们清理干净。
他们在姬循雅大权在握时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当局势稍稍动荡,这些万世富贵的宗亲们便摇摆不定,“倘归降,则可保宗庙,又可得禄位,仍为千户侯、万户侯。”
譬如,后来做说客来劝降姬循雅的宗正。
片刻后,赵珩听到了姬循雅冷若冰霜的声音,“我已将他们全杀了。”
赵珩吻了下姬循雅的指尖,缱绻道:“你杀得太晚了。”
人之将死,才挤破身上的毒疮,剜肉放血,岂非于事无补?
话音未落,面颊便被人捏抬起。
姬循雅问:“陛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眸中似有暗光涌动。
是怒火。
是,方才还未散去的欲望。
怒意蒸腾,火上浇油。
姬循雅盯着皇帝上扬的唇瓣,很想用什么东西狠狠顶进去,堵住赵珩的嘴。
让皇帝说不出任何惹他生气的话,只能流着泪,无助地呜咽。
他还没见过赵珩崩溃恸哭的样子。
那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赵珩漫不经心地笑道:“别急啊。”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被阴影笼罩。
是一个狠厉的吻。
将刚结痂的伤口又咬开,动作凶狠得仿佛在食肉吮血。
见赵珩亲吻得乐在其中,姬循雅深深拧眉,一把扯开了赵珩。
皇帝陛下毫无防备,猝然分开后动作顿了几息,而后蓦地笑出了声。
姬循雅眉宇间的不快更甚。
旋即赵珩觉得颈间一紧。
手掌裹住了他的后颈,没用力,警告的意味却相当明显。
赵珩却往后贴了贴,让姬循雅攥得更紧些。
他盯着姬循雅的眼睛,低声道:“你上一世利用过豪族贵胄,应当知晓他们都是一群什么东西,审时度势,见利忘义,却又代有人才,可为国之砥柱。”
所以,一个聪明人实在不该替皇帝出面。
姬循雅无疑聪明,但这个决定,做得令赵珩疑惑、惶然。
姬循雅冷笑了声,“既然陛下是这样想的,何不俯首,与宗亲、世族、哦,还有那些在外的王侯们,共治天下?”
赵珩却道:“你知道朕是怎么想的。”
只一句话而已,两人沉默了下去。
唯听得见,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姬循雅从来不知道,原来怒火也能激起人欲。
将赵珩食肉寝皮,一块一块吞吃下去的欲望。
尖齿切入皮肤,腥甜满口,听着帝王无力挣扎,断断续续的哽声助兴。
不待他俯身再去咬,赵珩却已低下头,将脸与姬循雅的心口相贴。
比刚刚急促了不少。
砰、砰、砰。
赵珩道:“卿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景宣,朕的景宣。”字字温存入骨。
将军温凉的吐息扑落在他耳廓。
在姬循雅说出要替他去殿试时,赵珩觉得悚然。
姬循雅已位极人臣,距离世间最尊贵的皇位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身外之物,赵珩已无所赐。
那姬循雅,还能要什么?
赵珩的话说得并不明白,姬循雅却立刻懂得了赵珩的言下之意。
怒火非但没有因为帝王屈尊降贵的软语而有所化解,反而愈演愈烈。
“陛下,”掐住赵珩的后颈,姬循雅迫使他抬头,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赵珩,嗓音森冷,“你还是以为,你我之间是一场交易。”
因为是交易,所以要财货两讫,互不相欠,生意才能长久地维系下去。
说得再好听,包裹了无数层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的内里竟如此不堪!
明明是姬循雅发怒,可觉得面上生疼,仿佛被打了一耳光的人还是他。
“陛下好生娴熟,”姬循雅盯着赵珩的一举一动,他清楚赵珩的为人,可怒意还是烧得理智岌岌可危, “不知和多少人做过这样的交易?”
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还能谈笑自若,实在令姬循雅自愧不如。
可后者喉结滚动,竟意外地令姬循雅觉得他在紧张。
在乎才会紧张,赵珩怎么可能在意他心中所想?
姬循雅冷笑,不待赵珩回答,便俯身狠狠咬住了这块再脆弱不过的骨头。
“既然是交易,”犬齿轻轻擦磨,似在下一刻,就能将其咬得粉碎,“臣先收几分利息如何?”
赵珩被他咬得轻嘶一声。
姬循雅非但没停,却变本加厉。
吐息冰冷。
腥甜血气扑鼻,灼得赵珩甚至感受到了窒息。
似与一头狼面面相觑。
“好听,”他命令道:“再张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