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宁王殿下竟也在此?
只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沈安宁都不曾跟宁王府打过任何交道,前世,亦只是在祈年殿皇后娘娘的寿宴上匆匆见过一眼,那日宴上人太多,沈安宁过紧张,根本就不记得那位宁王长什么样了。
也就是重来一回,这一回宴上的沈安宁从容许多,也算是见过两面了罢,故而这才有了些印象。
若是今日只有宁王殿下在此,沈安宁断然不会入内,不过,屋内那妇人,沈安宁若没猜错的话,该是宁王生母从前的董侧妃现在的董太妃。太妃在此,为了不失礼数,沈安宁还是该过来请个安问个好的。
这便噙着一丝规矩恭奉缓缓落了座。
听说这董太妃亦大字不识,原是王府一名婢女,身份低贱不堪,然而正是这份低贱在霍贵妃当权时保全了她跟宁王二人的性命,宁王这十余年来装疯卖傻得以苟活,董太妃更是日日胡吃海喝,吃得身子膨胀了三倍大,整个人直接吃成了个大肥猪虽外界传闻略显夸张,然今日一见可见并非空穴来风。
这母子二人可谓忍辱负重过来的,可谓百般不易。
太妃因过肥胖平日里更是鲜少外出见人,没想到今日竟来了八月楼堂月。
“哦?这个便是陆夫人?沈家的那个?”
话说沈安宁方一落座后,便见董太妃胖乎乎的脸面立马转了过来,温和的目光落到沈安宁面容上时顷刻间显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之色,似乎没想到她容貌竟这般出众,一时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打量了一遭,神色显然有止不住的好奇半晌,仿佛有些难以相信般,复又偏头看向一旁的宁王,再度确认了一遍:“嫁到忠勇侯府的那个?”董太妃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一度令沈安宁忍不住缓缓抬起了眼,顺着宁王方位看了去。
这一抬眼,竟再度撞上了宁王的视线。
他竟一直在看她。
宁王笑了笑道:“回母妃,正是。”
顿了顿,并未收回视线,反倒是继续明目张胆、意味深长的看着沈安宁,微微挑眉道:“陆夫人上回在祈年殿上大放光彩,一鸣惊人,实令本....印象深刻。宁王此刻依然半卧在枕席间,说这番话时并没有坐直身,他身姿慵懒散漫的斜歪着,一副闲散富贵闲人的模样,目光却略有些轻浮,轻浮中又透着一丝强势。或许这便是王孙贵胃身上特有的权势之气。
董太妃听到他这番话后,看向沈安宁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难言,不多时,嘴里轻轻嘟囔了句“可惜了”。这二位的神色和举动让沈安宁心里头的奇怪更甚了,莫非,宁王府从前跟沈家也有过交际不曾?
尤其是那位宁王殿下,目光过于直白冒犯了些。
沈安宁只以为是沈家旧交,亦未曾多想,毕竟无论是陆家,裴家,还是皇上皇后皆用过类似的眼神或者目光看待过她,若非是沈家后人,她又如何能入住京城,嫁到侯府,并入这些大人物们的眼呢?沈安宁直接忽略了宁王略带着侵略的目光,既对方已表明了董太妃的身份,便是毋庸置疑了,便见沈安宁朝着董太妃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原来是太妃,方才妾身不知太妃在此,行为举止多有僭越冒犯,还望太妃莫要怪罪。沈安宁行为举止上不失礼数。
刚行完礼,便见董太妃温和叫起。
宁王则以手掌撑着脸面,目光含笑的看着她道:“陆夫人方才说的消渴症是一"
宁王的目光赤裸又直接,像是蛇信子似的黏在了沈安宁身上,黏糊又潮湿,仿佛还带着毒,一直在你面前伸吐,却偏不进攻,又不退却。这样的目光让沈安宁有些不大舒服。
别说她是已嫁人的妇人,即便是她未曾嫁人的闺阁女子,他亦不该这样目光赤裸裸的盯着她看。
不过,一早便听闻这位逍遥王爷行事荒唐,料想许是本性如此,不仅仅争对她,对世人皆是如此。
对方身份尊贵,沈安宁强压下心中这份不适,有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而是直接冲着主位上的董太妃道:“所谓消渴症,症状是多饮、多尿、多食以及或消瘦或肥胖、疲乏等诸多症状,今日妾身见太妃之症与沈安宁将知道的一一如实说来。
“没错,太医也诊断为富贵病,只是,此病似乎并无良方。”
董太妃原本以为沈安宁是个花架子,并没将她的话当真,不过听到她说到“富贵病”时,神色微微讶异,一度正色了起来。便见沈安宁微微笑着继续道:“其实此病并非无法根治,只是需要吃些苦头,虽说不能完全根治彻底,治愈十之八九亦不是不可能。她这话一起,董太妃忙问道:“如何根治?”
就连宁王亦收起了方才的散漫,正色看了过来。
便见沈安宁目光朝着室内扫视一圈,宁王似乎猜到了沈安宁的意图,淡淡挑眉吩咐道:“取笔墨来。”立马便有侍女将笔墨奉上。
沈安宁直接在纸上动作熟稔的开了一道方子,边写边娓娓道来道:“太妃只需每日卯时起从寒山寺山脚下亲自爬上山,登上山顶后取寺庙背面山楂果每日早晚冲泡饮一回,再配以此方,月余方能见成效。沈安宁不紧不慢说着。
说完,重复叮嘱道:
“切记,是每日,且不可乘轿,不可受人搀扶,需太妃亲自一步一脚走上去,才能奏效。”
沈安宁说完,手中的方子已开完,而后,双手恭恭敬敬的递向董太妃。
然而,说完后,却见董太妃只轻抿着嘴,看着沈安宁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这时,一旁的宁王蓦地笑了,看了董太妃一眼似笑非笑道:“看吧,这便是母妃平日里不听太医话的后果。原来,沈安宁的这番说辞并非独一份,太医曾也叮嘱过类似的话,甚至不足这沈氏严格之二三,仅仅只是让太妃平日里多活动活动,太妃都尚未曾听从,如今,这沈氏却要让太妃亲自登爬十余里的高山?未免让母子二人都忍俊不禁了起来。
沈安宁见对方神色,便也猜测到了原委始末,也是,太医院能人辈出,她的这套方子和方法在百姓眼里稀世离奇,可在这些富贵人眼前并不足为奇。然而,却见沈安宁此刻非但没有就此作罢,放任不管,反倒是一脸正色看向宁王,道:“这消渴症看着无伤大雅,并无性命之忧,可若放任不管,不出几年便能折损心脉内脏,有折寿之嫌,还望王爷重视,莫要轻怠了去,王爷实该多以太妃身子为重才是。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微微板起了脸,脸色亦渐渐严肃了起来,道:“妾身私以为,这个过程确实艰苦,许多人并无毅力达成,若太妃觉得艰难,难以克服,那么身为儿子的宁王殿下理该想法子亲自督促,甚至亲自陪同,亲历亲为直到帮助母亲彻底成功打倒病魔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的放任母亲
身子败坏而不管不顾!”
说到这里,沈安宁一度微微板着脸,脸上带了些少见的锐气。
他的母亲就在眼前,却不知珍惜,却不知这世间有多少人想要父母而不得。
沈安宁一时看不惯宁王殿下这番散漫行径,忍不住出言暗暗驳斥了一番。
这话一落,偌大的屋内骤然一静。
宁王一度眯着眼,冷寒的目光直直朝着沈安宁面上扫来。
就连董太妃都微微瞪大了眼,仿佛满脸惊诧。
身后两名侍女更是战战兢兢,顷刻间噤声了起来。
空气不知凝固了多久。
就在其中一名侍女缓过神来,正要上前将沈安宁呵斥一番之际,这时,却见面色微沉的宁王一瞬间收起了脸上的寒意,竟缓缓直起了身来,不多时,看着沈安宁微微勾唇一笑,一瞬间和颜悦色道:“陆夫人教诲,本王谨记。”顿了顿,只又眉目温和的看着她道:“本王会好生督促母妃的。
他一瞬间温和的神色,成功让凝重的气氛化解。
侍女们相继退下。
董太妃这时竟然悄摸朝着沈安宁挤了下眉眼。
而宁王这话一落后,沈安宁心口骤然一松,背后却不知不觉间冒出了一身冷汗来。
她方才过于大胆忤逆了,毕竟对方是王爷。
只是,治愈这消渴症靠的就是坚持,就是刻苦,治愈这消渴症的第一步就是得将这一身肥肉减下去,慢慢将身体锻炼好,否则吃再多药也无济于事。好在,宁王并没有斥责她的大胆。
见嘱咐既已带到,可功成身退了,这时,沈安宁只缓缓起了身,朝着二位告辞道:“时间已不早了,就不叨扰王爷和太妃了。”沈安宁施施然告辞。
却见宁王这时骤然开口,只有些好奇道:“关于这消渴症的法子,不知陆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宁王静静端详着沈安宁的倩影,嘴角微微勾着,问着。
毕竟,这富贵病的治疗方法只有太医院才有,民间所见不多。
沈安宁闻言脚步微微一顿。
只因,沈安宁曾见过这一病症,因为前世房氏就患了此病。
而前世,正由是沈安宁陪着房氏一步一步登上寒山寺,一步一步慢慢将此病治愈的。
其中奇效,其中艰辛,沈安宁自然比谁都清楚。
而前世,这消渴症则是由太医院正式命名的,正是从董太妃身上取得的经验,只是,是以生命为代价的经验。是的,董太妃前世死于消渴症。
这才是沈安宁方才那般严词厉色的原因。
所以,在今日沈安宁看到董太妃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兜兜转转,命运有种奇异的巧合,前世董太妃的命救了房氏,救助了千千万万得了消渴症的病人,而这一世,由她反哺到了董太妃身上。命运在此达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或许,这亦算是她重生的价值罢。
只是,这些话沈安宁自然不能和盘托出,只见沈安宁沉吟了片刻,方淡淡笑了笑道:“臣妇当年所在的村子里有人得了此病,被一赤脚大夫用此法治好的,王爷若不信,可将方子交给太医过目便是。沈安宁一脸坦荡的说着,说完,不再耽搁,这就要欠身告退。
却未料宁王殿下竟在此时跟着起了身来,竟走过来亲自将她一路送到了门口,就在沈安宁将要踏出门外之际,这时只见宁王忽而挑眉看着她道:“听说陆夫人曾断言此楼日后只能屈居第二,本王有些好奇,陆夫人何以见得?可否为本王解惑一二?”宁王殿下悠悠问着,这话一落,只见沈安宁猛地转过了头来。
这话,她只昔日对八月楼的掌柜的说过,这宁王殿下如何得知?她那日脸上蒙着面纱,就连掌柜的都尚且不知她的身份。只有一个解释,那日,宁王殿下在场,并且认出了她来。
嗖地一下,沈安宁脸色一定。
这八月楼真正的主人竟是宁王殿下!
也就是说,今日三楼这上房实际上是宁王让给她的,所以才会这么巧安置在了他的上房隔壁?
沈安宁心中一时惊讶万分。
然而面上却噙着平静淡定,道:“不过是玩笑之言罢了,当不得真,倒叫殿下笑话了。”
顿了顿,复又朝着宁王福了福身道:“多谢王爷的慷慨礼让。
淡淡一语,亦算是承了他的礼让上房之情。
一抬眼,正好对上了宁王殿下含笑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
这才发现,这宁王生了一双狐狸眼,眼微上佻,眼中似笑非笑,看着平易近人,轻佻散漫,实则双眼如同漆黑的深渊,黑黢黢的,竟深不见底。这一眼,沈安宁几乎能够断定,这宁王殿下绝不像看起来这样玩世不恭。
二人对视片刻,而后相视一笑,今儿个算是扯平了。
他给她礼让上房。
她为他母妃献策。
正要错身而过时,这时,却见宁王忽而低头看着她,竟冷不丁又问了一句:“陆大人待你好么?”问这句话时宁王压低了声音,声音悠悠的,像是在同她呢喃低语似的。
仿佛还朝沈安宁这个方位略凑了凑。
沈安宁浑身一惊,立马下意识地便往一侧避了避。
对方这句话这个举动让沈安宁浑身成功的泛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跟他明明不过才一面之缘,此话此举有些暧昧僭越了。
沈安宁看了他一眼,没有作答,这时,只见宁王略笑了笑,仿佛并无恶意,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陆大人如若待夫人不好,本王可为夫人撑腰。说着,宁王用折扇替沈安宁先一步擦开了门帘。
沈安宁正要快步离开此处时,然而一抬眼,只见走廊的尽头,竟立着一道颀长笔挺的身影。
那人身长如玉,形销玉骨,宛若孤峰上的松柏。
那人竟是....陆绥安。
陆绥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们。
不知看了多久。
沈安宁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