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召见,且只召见了陆绥安一人,侯府不敢耽搁,立马备上马车,奔赴皇宫。
马车行驶前,侯爷陆景融因不放心陆绥安第一次单独面圣,在马车行驶的前一刻,跟着一道上了车,在送往皇宫的这一路上,忍不住连番嘱咐和提点道:“此次圣上差你南下,看似照例核查案情,实则非同小可,今日更是单独召见于你,怕是与前头那位……”
说到这里,陆景融立马噤声,仿佛有些讳莫如深,不敢提及,待顿了片刻,这才继续道:“江南富庶,乃朝廷命脉所在,可南边曾被那位把控多年,又乃那位心腹之地,如今盘踞多年,地方势力早已坚若磐石,纵使陛下即位,短时间内怕也难以真正收服,此番派你南下看似是去核实案情,实则怕是遣你去探底的,此番南下,机会恐与凶险同行,为父不希望你冒险,又盼你有所建树……”
陆景融面色陷入两难之中。
主要是此事过于棘手,细说起来,还得从现今这朝堂局势说起,而说起这朝堂局势,又得从十六年前那场霍乱说起,而十六年前那桩大事,更是将沈陆两家牵扯其中,使得两家一家家破人亡,一家虽保全了全族,却整整十多年,遭满京冷遇,那是陆家百年来最艰难最困苦的一段时光,险些同沈家一样,陷入家破人亡,万劫不复之地。
十六年前,先帝病情加重,贵妃霍氏在其继兄霍广的拥护下将太子以造反逼宫的名义擒拿,就在将要将太子诛杀之际,首辅大人沈仲站出来为太子揽下了所有的罪名,直言是自己包藏祸心,见不惯霍氏一族霍乱朝纲,这才逼迫太子逼宫造反,年轻气盛的太子乃探父心切,这才不慎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行。
沈仲一人包揽所有罪责后在午门自刎以死谢罪,满朝文武在陆家等老臣的鼓动下全体禁食为太子求情,霍贵妃担心群臣激烈,激起民愤,最终在霍广的提议下褫夺太子储君之位,将其贬为庶民圈禁皇陵整整十五年。
而以首辅沈仲在内的参与这桩“造反叛乱”的几家太子近臣全部被抄家斩首,株连三族,沈家所有男儿全部被拉至菜市口斩首,所有女眷与婢女全部发配边疆冲妓,沈重老妻及儿媳不堪受辱,在前往边疆的路上生病的生病,自尽的自尽,只剩下被管家私藏的最后一丝血脉,便是现如今的沈安宁。
而自那后霍广被封为摄政王,其人性情阴晴不定,手端阴险毒辣,为人独断专行,暴敛专横,文武百官深受其害,可他偏能力超群,生生拥护霍贵妃把持朝政整整十五年。
直到一年前,霍广忽然暴毙而亡,霍贵妃树倒猢狲散,彻底失去倚仗,终被文武百官赶下了台,皇陵中的太子被接回,在文武百官的拥护下顺利继承大统,霍乱了整整十五年的朝堂终于重归谢氏一族。
天下终于得以片刻安宁。
这十五年来,陆家被霍氏一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数度险被霍贵妃铲除殆尽,能够平安活到太子即位,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如今,雨过天晴,拨云见雾,陆家却早已养成如履薄冰、谨言慎行的习惯。
在朝堂之上行走,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容不得任何侥幸之心。
陆景融恨不得将其中厉害关系掰开了揉碎了重复又重复的在长子耳边灌输着,一抬眼,只见长子此刻却在微微闭目养神,分明一副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的姿态,丝毫没有半分面圣的局促和紧张。
陆景融面色顿时一晒。
他倒是忘了,他虽资质平平,不如二弟进益,可他的这位长子却文采斐然,出类拔萃,颇有几分老爷子遗风,老爷子当年在世时还曾赞叹“此子胸有丘壑,腹有乾坤,唯盼速速长大,领我陆氏一族走出泥潭,跨过眼前障碍”。
二弟心高气傲,怨老爷子将爵位传给他这个资质平平的大哥,唯有陆景融知道,这个爵位面上是传给他的,实则是留给长子的!
实则此番面圣紧张的竟是他罢了。
见长子这般镇定自若,陆景融高悬的心也随着微微一松,片刻,还有功夫往远处想,道:“大理寺能人辈出,陛下将这样一桩紧要之事交到素昧谋面的你手中,定是信得过你,选你,怕也与你那位老丈人家有关罢?”
陆景融忽而这般感慨道。
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陆绥安骤然听到他提及岳家,不由缓缓睁开了眼,便见陆景融继续道:“陛下到底顾念着师生之情,当年沈老……着实可惜了些,沈老风骨,连老爷子在世时也赞叹不已,直言朝堂失去了位擎天柱,而他失去了位挚友。”
说到这里,只见陆景融面上露出一丝追忆神色。
他是当年那桩祸事的亲历者,十几年过去了,依然记忆犹新。
一时喃喃感慨道:“陛下之所以看重咱们陆家,怕也多是与咱们家那位儿媳有关罢。”
毕竟,儿媳沈氏是沈家唯一的后人,陛下偶有念及。
看来,这门亲事,也还是有好处的。
提到沈氏,这时,只见陆景融忽而想起了早起的一茬,冷不丁转头看向长子道:“对了,听说儿媳今儿个被罚跪了,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桩事,陆景融顿时警钟大作。
陆景融今日在沁园用早膳,刚刚与妻子提及长子南下之事,便听到外头丫鬟窃窃私语,将人唤进来一盘问,这才知儿媳沈氏竟在锦苑被罚跪,如今大半个府里都传开了。
跪罚?
陆景融当即眉头紧锁,面露不快,陆家向来礼教森严,从不体罚女眷,可是一想到锦苑那个,他就头痛不已,毕竟是内宅私事,他一贯交给妻子处理,只差了妻子几句:你回头去问问,这才刚进门,也别委屈了人。
转头便将此事丢脑后了。
如今陛下召见,免不得问及二人新婚相处情况,陆景融也没想到今日大房竟会得此圣眷,陆家近来虽在朝中惹眼,那也多是二房在出风头。
今日好事终于落到了大房头上——
若陛下探及到了他们陆家苛怠沈氏的消息,那还得了。
那毕竟是陛下老师唯一的血脉啊。
陆景融当即浑身冷汗连连。
陆绥安也没想替生母遮掩什么,便将早起之事和盘托出。
话音刚落,便见陆景融啪地一下,一巴掌下去,直接将案几上的茶盏震翻了。
“蠢货!”
“蠢妇!”
“简直愚不可及!”
陆景融一贯斯文文雅的面容上满是勃然大怒。
他知道房氏蠢,却万万没想到她竟蠢到了这个地步。
给陛下御赐的亲事添堵!
她是嫌他们陆家这十多年来过得太好活得太长了么?
给长子再娶?平妻?
陆景融险些被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这个蠢妇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她是想告诉陛下,还是想要昭告全天下,说他陆家不满意陛下赐的这门婚事,不满意陛下赐的这个媳妇么?
陆景融气得恨不得当场跳下马车,赶回侯府,敲开那蠢妇的脑袋,看看她的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
怒过后,脸上又胀红一片。
平妻二字,是他陆景融这一生都绕不开的笑话和耻辱。
他简直无法在长子跟前自处。
然而相比父亲的尴尬和气愤,陆绥安面上始终神色淡淡,无甚情绪,好似无论是父亲,生母,还是妻子,一切都与他无甚关系。
这世间的一切,好似都掀不起他多少波澜。
陆景融见长子如此,更加心痛道:“为父知道这门亲事委屈了你,只是,事已至此,这世间之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那沈氏虽资质平平,好在心思醇厚,希望得你母亲指点几年,能够有所进益罢。”
陆景融也认为沈氏配不上长子,只是,他们陆家困苦太多年了,陛下御赐的婚事,这门亲事肉眼可见的能为整个陆家带来巨大的利益,也只能牺牲长子一人呢。
“总归成亲已有半年了,二房现如今如日中天,且不可再让子嗣之事让那头领了先去,子嗣方面,你还得多上心几分,一旦诞下麟儿,你若是想纳几个可心的,为父也不束着你——”
陆景融鲜少与长子议论这些后宅琐碎之事,今日也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为怕儿子受委屈,难免宽慰一二。
也是在催促他子嗣方面的进程。
陆绥安并不喜欢议论有关自己的任何私事,不过良好的教养也不允许他打断长辈的话语,只耐着性子一一听完,最终也知淡淡回应了一句:“儿子知道了。”
只不知是回的子嗣方面,还是他日纳妾方面的话题。
马车很快驶达皇宫外围,陆景融父子二人相继下车,陆绥安身姿孑孑,经由内侍引着,一步一步迈入那座巍峨高墙。
陆景融则收起所有情绪,板着脸转身原路赶回侯府。
直到午时,陆绥安才从皇宫出来,却并未回府,而是直奔往大理寺,直到掌灯时分,这才姗姗回到侯府。
许是白日父亲叮嘱,又许是即将离京南下,这晚陆绥安破天荒的来到了川泽居后院。
早上之见,沈氏已然病好。
他难得过来一趟,然而,这日却不见沈氏如同往日那般殷切相迎,方一踏入正房,便见一紫衣婢女花枝招展的迎了上来,道:“世子,夫人到水榭夜游去了,让……让奴婢侍奉世子用膳。”
陆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