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黯淡,残阳如血。
猩红诡异的霞光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将整个川泽居团团笼罩住,随着黑云翻涌,最后一抹残阳被彻底吞噬殆尽。
世界一片黯淡无光。
黑夜来临。
沈安宁身上的冷汗早已被风干,却依旧瑟瑟扑簌,如同寒雪中的雀鸟,仿佛挨不过这一场严寒。
六月的天,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
她双目猩红,目光呆滞涣散,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身子里仿佛还残存着被病魔耗到残败不堪、形容枯槁的虚弱。
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若是梦,可白桃分明俏生生、好端端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浣溪依然是那个一言不发、不善言辞,甚至见都不曾见过几面的末等丫头?
可若是现实,那个梦却为何那样的逼真和惨烈?
她梦到她入府不过才五年光景便累到得了肺痨一病不起,她梦到病倒后她成了个药罐子,日日以咳血为生,痛不欲生,她还梦到怕将病传给她那位如同皎月般的丈夫,便自作主张搬离了川泽居正院,搬到水榭尽头一处偏僻小屋了此残生。
她更梦到……梦到自己并非病入膏肓,被病耗死的,竟是……竟是被人亲手谋杀捂死的——
而捂死她的那个人,竟是……竟是被她生生讨好了整整七年的小姑子陆安然。
哦,不,在梦里,在沈安宁染病不久后,陆安然便更改了姓氏,原来她竟姓孟,不是旁人,而是沈家大管家孟管家的嫡亲孙女,原来当年沈家遭难后,为了保住家主最后一丝血脉,忠心耿耿的大管家咬牙将刚出生的幼主掉包了出来让人抱着一路南下避难,让自个同夜出生的孙女代替幼主前去发配受苦。
不料,假千金被沈家世交、当年与沈家定过娃娃亲的陆家给秘密救了出来,并私藏着娇养长大,成为了如今金枝玉叶的养女孟安然。
而真千金的她,流落成了一名粗鄙不堪的农家女。
沈安宁入门七年里竟都一直被蒙在鼓里,让讨好这个冒牌货长达七年之久的她生生活成了一场满京最大的笑话。
更令人讽刺的是,她人还没死,孟氏抬作继室的消息便已传入了她的耳里,而短短两年的时间内,孟氏便为陆绥安诞下一女,很快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难怪,难怪她嫁入陆家七年,成为了他陆绥安的妻子整整七年都无所出,难怪她夜夜独守空房,孤枕难眠,难怪他一年里也来不了她屋里几回,原来,被她生生讨好了整整七年的小姑子才是整个陆家,才是他陆绥安眼里心心念念的长房长媳!
是她孟安然抢了她的真实身份不假。
却又何曾不是她沈安宁硬生生的霸占了她孟安然在他陆绥安心目中的位置!
呵,多么滑稽,荒唐又可笑的梦!
沈安宁甚至在想,莫不是因她讨好陆安然数次无果,再加上被房氏要给她的夫君陆绥安纳妾的消息给刺激了,这才心生怨怼,在梦里给他陆绥安安上一顶负心汉的帽子,给她陆安然安上一个道德败坏的贱名,这才做了个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梦以泄私愤?
然而,既是梦,身体的疼痛为何那样的清晰明了,浑身的血早已呕干,整个胸腔都咳得阵阵断裂,她觉得哪怕现在醒了,每条骨头缝里依然还在阵阵发疼——
而就在她思绪纷乱之时,白桃面色忧心、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道:“夫人,世子过来探望您了。”
白桃说这句话时强撑起了几分喜色。
因为世子公务繁忙,鲜少归府,更是鲜少入足川泽居,她暗中早就对其心生不满,而今只以为是世子听到夫人病了,特意过来探望的。
今日夫人发烧患病,被梦魇缠住不说,整个发病过程从头到尾还隐隐透着一丝古怪离奇,像是犯了癔症似的,吓得白桃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不得安宁。
夫人彻底苏醒后便将她与浣溪赶到了屋外。
夫人往日虽不说,可每每临近世子归家之日,总是望眼欲穿,这些瞒得过旁人却是瞒不过白桃的眼的。
若此刻世子前来安抚,夫人保管药到病除。
却不料白桃欣喜欲狂的一句话,彻底打破了沈安宁所有的奢望——
沈安宁只觉得浑身阵阵战栗,只觉得空气又开始一点一点变得稀薄,
她的口鼻被死死堵住,整个面部被挤压得变形,
整个人进气少,出气多。
修长枯瘦的手指险些被根根折断。
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再一次爬满全身。
她差点儿活生生的窒息而亡。
她猛地抬手死死掐向自己的脖子。
那些漫长的梦境画面全部压缩在她的脑海,终于在此刻一帧一帧在她脑海中重新清晰上演。
梦里,得知房氏要给陆绥安纳妾当天,她就病倒了,那是她嫁到沈家第一次生病,正如房氏所说,田地里打滚的村女,身子骨素来结识能打,因此对那日的场景,连梦里都印象深刻。
也是在那日残阳褪下,掌灯时分,陆绥安趁着夜色过来的。
每回陆绥安归家,母亲萧氏都会苦口婆心的打发陆绥安来正房陪她,给他们小两口创造相处机会。
陆绥安一心公务,每每回府多去往书房继续办公,可到点了萧氏都会遣人三请四催,不厌其烦,直到将人赶到了正房这才作罢。
梦里那晚亦是如此,萧氏得知小沈氏病了,刚入家门的陆绥安便被打发了过来。
梦里的画面与眼下现实重合在了一起,竟如出一辙。
沈安宁浑身哆嗦颤抖,全身冷汗涔涔,这是不是就意味着,那个梦不单单是梦,它还预示征兆着什么?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不多时,一口热血喷涌而出,噗地一声,她忽而气急攻心,竟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
白桃见状瞬间大惊失色,尖叫一声赶忙要去外间将世子请进来,然而袖子却被人一把死死揪住。
白桃猛地一扭头,只见沈安宁擦掉嘴角的血迹,已重新躺了回去,一时定定的盯着床榻上方,良久良久,终于一字一句沙哑开口道:“说我乏了,恕不能起身伺候!”
“让世子……回罢。”
沈安宁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满面苍凉,声音一个字赛一个字的清冷。
嘴里却险些将后槽牙都给咬断了。
细细听来,仿佛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
在白桃看来,夫人面色早已经恢复如常,好似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场幻觉。
白桃解气又不解,她早就看不惯夫人这般逆来顺受下去了,这是嫁到陆家这大半年以来,第一次见夫人冷脸对待世子,虽不是当面,却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了。
白桃细细思索一番,料想今日夫人定是在锦苑那里受足了气,被寒了心,这才忍不住彻底爆发迁怒到世子身上的。
这样一想,白桃不再多劝,掀开帘子雷厉风行的冲了出去。
同一时间内,陆绥安正好拨开珠帘踏入正厅。
珠帘是由一颗颗乡下草珠子串连而成,是沈安宁亲手所做,进出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陆绥安眉间细微一蹙,他素来喜静喜洁,并不喜任何喧闹之声,却也很快稍纵即逝,面色如常。
没有人能够轻易察觉到他的任何不快。
入内后并未曾第一时间步入卧房,而是转而行至窗前,盯着窗外,负手而立。
他身姿笔挺,此刻刚下值,身上的官服还未曾褪下,绿色的官服挺立熨帖,连圆领官袍里露出的一截白色里衣都千尘不染,无一丝褶皱,衬托得整个人如陡峭悬崖上一株苍劲松柏,令人望而却步。
陆绥安在大理寺任值,从六品司直,因能力出众,协助上峰复核、推翻过几次重大案件,又加上新帝上任,旧臣陆家备受新帝器重,故而陆绥安如今虽为六品,却主理审判事务,干着五品大理正丞的实事。
因常年接触死犯,身上带着某种不怒自威的森然肃杀之气。
熟悉内情的人知道那叫……死人气。
故而纵使白桃心有不满,可每每到了正主陆绥安面前,并不敢过多放肆。
听到门口的动静,陆绥安淡淡偏过头去。
本以为迎上来的是手捧羹汤的沈氏,却——
“世子,夫人今日病了,恕不能起身伺候,还请世子……自便!”
白桃愤愤的气势对上那双肃然眸光时,不自觉弱了三分。
沈安宁方才语气里的清冷,白桃复刻不足三层。
却足以让陆绥安微微皱眉。
他与新妇沈氏感情并不深厚,再加上公务繁忙,并无多少应付之姿,对于这桩从天而降的婚事,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已是他最大的力所能及,然母亲的种种撮合手段令人无奈又无力。
他原本以为太太嘴里的称病,不过是一种争宠说辞,他今日过来,面对的定又是同从前一般无二,满桌的汤食,无微不至的侍奉,无声的食用,相顾而无言的相处。
没想到……当真病了?
思及至此,陆绥安淡淡抬眸,视线越过白桃,朝着卧房方向扫去,嘴上随口问道:“请大夫了么?”
白桃微微咬牙道:“请了几回,不过城南常请的几家大夫都出去问诊了,最早的得明日一早过来。”
说到这里,白桃气得眼都红了,从下午到现在,三催四请的,连个大夫的影都没见着。
白桃知道要么是遣去的人偷懒耍滑,要么是有人诚心视而不见。
然而,陆绥安听到此话,面上一如既往的未见多少神色,并无任何担心之色,也不见任何关切之色,更无任何愤怒之意,只敛目片刻,将贴身侍奉的随从常礼唤了进来去请大夫。
白桃见此状心中的不满散去了三分,心下只有些复杂,片刻后朝着屋内看了一眼,咬咬牙准备斗胆请世子移步卧房探望夫人一眼,却见交代完此事后,只见陆绥安神色平淡道:“你们好生伺候着。”
声线淡淡的,并无多少起伏。
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说罢,淡淡转身而去。
竟没有丝毫要进去探望的自觉。
珠帘再次细微碰撞着,发出清脆声响。
白桃:“……”
……
卧房里,沈安宁死死握紧拳头,长长的指甲掐进了皮肉里。
顷刻间,一行清泪划落入鬓。
她抬起指尖轻轻拂去。
眼底泛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