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芫被好友的眼神看得红了脸,忙讨饶地挽过她的手臂,“快莫提了,你还不知他是什么样儿嘛。”
正巧前头有一个凉亭,上书景霁二字,萧芫拉她,“好菁莘,咱们去那处坐坐吧。”
原菁莘顺着她的力道:“这才走了多久,你便要坐了,要我看啊,你就是在宫里头锻炼得太少,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些,你可还在练?”
“之前……那些……”萧芫嚅嗫,端起侍女上的蜜水掩饰地饮了口。
“嗯?”原菁莘歪头,倾身看她。
真是要命,过了这么久,她如何能记得她前世所说啊。
估计就算是前世,她也没放在心上,转头就忘了。
萧芫唉声叹道:“你不知我这些日子多忙,一个宴会就够让我头大的,加上还和李,嗯圣上吵了一架,水深火热的,哪能顾得上嘛。”
“你又与他吵架了?”
果然,原菁莘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什么叫我与他吵,分明就是他硬要与我吵!”萧芫可不认这口锅。
“嗯嗯是他与你吵,”原菁莘敷衍地点点头,“那这回又是为什么呢?”
萧芫塌了肩膀,不说话了。
原菁莘懂了,“还是读书之事啊?”
萧芫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不过刚才那么多人可都瞧见了,圣上亲自去凝烟阁接你,想来,是已和好了吧?”
萧芫又点点头,可想着想着,却没忍住红了眼眶。
与李晁之间的事,她知道姑母知道,却不想与姑母诉说,姑母本身就已为她操了太多的心了。
李晁呢,他能与她道歉,她已经觉得很好了。
毕竟现在的他知道什么呢,他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说的那些,有很多是因为前世的迁怒。
单论今生的过往,要求严格些,忽视,误会……都算不上什么大错,若无前世的后来,甚至谈不上怨恨。
于是总有一部分是空落落的,情感堵在胸口,连发泄出来的理由都没有。
“怎么了?”
原菁莘到她身边,给她拭泪,又抱抱她,“是不是他道歉不够诚心,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不想说告诉我,我去与他说。”
萧芫破涕为笑,“你去与他说什么啊,他也没有不诚心,只是……”
萧芫垂下眼眸,显得有些落寞,“只是,总有些难受罢了。”
原菁莘看着她,忽叹息一声,玩笑:“真想不通,我们萧芫娘子这般貌美,又这般惹人怜,我瞧着都不忍心,这圣上当真是铁石心肠,怎么舍得总是为难呢?”
萧芫嗔她一眼:“你瞧瞧你这风流的口气,听着以后不像是要嫁人,倒像是要娶夫郎的。”
原菁莘潇洒道:“这有何不可,我阿父本也想我招个赘婿。”
萧芫惊讶,刚要仔细追问,忽听见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
翘首望过去,清湘郡主正与几位娘子有说有笑地往这边来。
瞧见亭中,清湘面色瞬间带上寒意,笑容假了不少,与身旁道:“那不是萧娘子嘛,可真巧了。”
进了亭子阴阳怪气,“怎的只有你们二人呐,萧娘子不是一向前呼后拥,威风得很嘛。”
“哦,我忘了,那岳家姊妹与王家娘子都不在京,怪不得呢,今日这般可怜。”
萧芫冷眼乜斜,嗤了一声,“怎的,现在倒是不装了,凝烟阁里我都替你累得慌。”
清湘勾唇,“究竟是谁装,你我心知肚明。”
她走进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我都听说了,监察御史之事有你的影子,可公主舅父也算皇亲,血缘呐,是斩不断的。”
“这两日朝堂之上热闹得很,萧娘子的期望,怕是得落空了。”
说完直身,似笑非笑觑她,转身,“咱们走吧,这儿没甚好看的。”
到了亭外,坠在队尾的娘子被推了一把,推她的人斥道:“还不快跟上?”
引得清湘回身,看清了人,呵了一声:“是梁家娘子啊,又没人逼着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若非你阿母求到我母亲那儿,我才懒得带你呢,不必管她,我们走。”
眼看着前头走远了,梁家娘子的侍女着急地推了她两下,说了句什么,见她没什么反应,气馁地不言了。
萧芫见状提声:“请问那边可是梁乔阿姊?”
见人朝这边转过了头,道:“若阿姊不介意,可来亭中歇息一二。”
梁乔犹豫了会儿,朝这边走来。
原菁莘以肘触了下她,问:“你何时这么有善心了?”
萧芫拉她起来:“好歹是梁家人,虽然岳伯母去世了,可被我撞见,怎能不帮衬一二。”
“况且,我本也打算走了,顺手的事。”
岳莲城的早逝妻子便是梁家女,算起来,应是梁乔的姑母。
亭口错身见礼,萧芫主动道:“亭中茶点是侍女刚摆的,我们并未动过,阿姊可随意。”
说完不待她谢,便与原菁莘离开了。
原菁莘回头一眼,那梁乔在亭中低着头,手中拿着帕子,似在啜泣。
“梁家当年因为岳夫人执意嫁给岳将军的事,不惜将岳夫人逐出梁家族谱,这般狠心,你还帮衬梁家人?”
穿花而过,萧芫随手摘了一朵,放在鼻尖轻嗅,闻言:“正因如此,我才帮她。”
“菁莘不觉得,她与岳伯母有些像吗?”
原菁莘回忆了下岳夫人,能为了爱情那般不顾一切的人,怎么看都与梁乔沉闷的性子全然不同。
萧芫轻叹:“都是被父母逼迫的可怜人,不过岳伯母勇于挣脱,她只能承受罢了。”
这么一想,倒也是。
原菁莘笑,“总之啊,还是阿芫心善。”
萧芫看了眼天色,心里惦记着清湘方才的话,想着得去御前寻李晁问个清楚。
这两日的朝堂上究竟怎么了,能让清湘得意成那般。
监察之事再生波澜,岂非前功尽弃。
赈灾非一日之功,就算晚去些日子也无用,只要他去了,前世的惨案就还会发生。
“阿芫。”
小臂被握住,萧芫随她视线看过去,不明所以,“怎么了?”
原菁莘冷冷吐出两个字,“萧若。”
萧芫顿在原地。
脑中种种跳跃的念头很突兀地停下,一瞬不见。
她目光盯着那个方向,仿佛被禁锢,再也挪不开。
她想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而不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是越想看清,眼前越模糊。
视野里重重花丛斑斓的色彩被刺眼的阳光烤炙,渐渐融化、扭曲,成了一个又一个交融的色块,不稳的呼吸声响在耳边。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随这两个字,随远处那个不甚清晰的身影涌了上来,从心底、从天边、从脚下的青石砖……
像冰冷刺骨的幽暗湖水,一点一点淹没整个世界,吞蚀阳光的温暖,湮灭花朵的芬芳,连同她鼓动的心脏一起。
沉沉的灰暗没过躯壳,溺住喉咙。
窒息感越来越重,她想要求救,想要大口呼吸,却一动不能动。
只能无力感受着灵魂深处铭刻的痛又翻涌上来,前所未有地真实,一寸寸碾过四肢百骸,反反复复,恨不能将她碾成血色的粉末。
恍惚间,颈后的皮肉被细细的一条死死勒住,搓开,眼前渐渐蒙上了血色。
……萧氏一族的大喜……三媒六聘,娶我为后……
【阿姊莫忘了,我们的阿父可是宰辅……
只有联姻,才是能保萧氏下一个百年的护身符!】
【真是让人生恼啊……萧芫,圣上都不要你了,你竟还戴着它!】
簪子狠狠刺入脖颈,刺破喉管、颈脉,喷涌出来的血液灼烫,爬满苍白的肌肤。
烟青色的重锻宫装繁复华丽,艳丽的妆容如鬼似妖,每一个字句,都被浓重的恨意扭曲。
“阿芫。”
视线被挡住,萧芫向上看去。
手被握住,指节被掰开,破碎的花瓣从指缝掉落,花汁将柔嫩玉白的掌心染红,再染上白净的帕子。
原菁莘:“捏花算什么,你实在不开心,我帮你,让她变成这朵花。”
“好。”
“你别因为她柔弱的样子就心软……你说什么?”原菁莘惊讶。
“我说,好。”萧芫几乎一字一顿。
每一个字都仿佛自骨血中拔出,带着淋漓的残骸。
“你可算应了。”原菁莘笑得畅意,“我以前说过多少回了,真不知你在犹豫些什么。”
是啊,前世她在心软些什么呢?
或也不是心软,而是一直抱有的,对父亲的渴望与濡慕。
哪怕他萧正清从她出生起便不管不顾,哪怕他眼睁睁看着继母阴毒的手段落在那么幼小的她身上,哪怕她差一点便因此死去。
她也还是幻想着,幻想着有一日父亲不再怨她恨她,能像对待萧若一样对待她。
幻想着她生命里,从出生那一日便伊始的巨大裂痕,可以有合拢的那一日。
她便可假装,它从不曾出现过。
多么可笑啊。
又多么愚蠢。
愚蠢到因此对这个从来看不顺眼的继妹,一次次地原谅、放过,最后让她冲到自己的病榻前,勒着脖颈,耀武扬威。
原因,竟只是怕父亲会因此不悦。
可是萧芫,父亲早就放弃你了,他一直恨不得你从未出生,没有哪怕一刻,改变过。
所以你死了,他只会畅快,就像梗在心头的一根刺终于消失。
前世他如愿以偿,你甘心吗?
甘心吗……
怎会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
萧芫稍垂眼帘,掩去眸中过于浓烈的情绪,浑身紧绷,袖中的拳青筋鼓起,骨节惨白。
开口时,有一瞬觉得魂灵自躯体抽离,有一层膜将她与天地隔开。
很快被丹屏的应答声轻巧戳破,闷胀模糊的杂音一瞬清晰,一只翠鸟落在了不远的花枝,啾啾清鸣。
“是,娘子。”
一处荒芜的院落,人迹罕至,只潦草清理出了主屋中间一块儿地方。
萧芫也终于极近地,看清楚了萧若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