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靳西岳不是一个人来的。
焦歆妍正趴在柜台上跟梁坷桐说今天酒馆里发生的有趣的事,余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瞟向靳西岳,看他垂眼看手机,看他盯着柜台后面一排排的酒瓶发呆。
应姜去到靳西岳另一侧,抽了近处的菜单来看,梁坷桐在跟焦歆妍说话:“今天喝什么?还跟靳西岳一样?”同时注意到应姜,抬手招呼了一下:“来了。”
焦歆妍观察着靳西岳的神情,羞答答地说“感觉挺好喝的”,慢半拍随着梁坷桐的视线发现了应姜,面上神色生动几分:“诶,姐姐,是你啊!”
靳西岳梁坷桐跟应姜打招呼时,便知道是她。
她身上的女士香水味不浓烈,在环境特色十分显著的酒馆里并不突出。是高跟鞋声,连靳西岳自己都纳闷,怎么听到这声音便能想到她,明明这不是什么特有的特征。当鞋跟声音停在自己旁边,余光中飞速划过的袖子衣料的颜色如一抹晕开的颜料,催促着他偏头确定似的。
应姜不远不近地站着,没看到他般,自顾自的。
靳西岳盯着她身上雪纺衬衣的衣料,轻盈但有质感,是不浓艳的蓝色,温柔的颜色。正当他视线有抬高的趋势,下一秒,从他身后绕过来的焦歆妍挤到了他和应姜之间,生怕对方跑了似的欢喜又激动地拉住对方的小臂:“姐姐,你还记得吗,门口那,我那天走了才想起来没有跟你好好道谢。”
靳西岳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端正坐着,应姜春水一般清亮的声音响起:“又来玩啊。小事儿,不用放在心上。”
焦歆妍一瞬不瞬地盯着应姜,心说这个姐姐可真好看啊,人好,气质好,长得更好,她完全看呆了,慢半拍才指了指身后的靳西岳,回:“跟同学来的,姐姐,你点喝的了吗,我请你吧。”
“你都叫我姐姐了,当然是做姐姐的请。”应姜说。
比起白喝的酒,焦歆妍在意的完全是请客的人,心里又多了个“大方”的标签,她被迷住般咬咬唇,说:“那姐姐我们能加一下微信吗?下次我请你。”
“行啊。”
靳西岳听着响起的扫码成功的滴声,眼皮垂低了些。
好吵。
焦歆妍捧着手机,先是发了个可爱贴贴的表情包,又发了自己的名字。姐姐的头像是她照片,看着像北京鼓楼对面那条街,红墙古树的映衬下,她站在路边回头,风对她蓬松浓密的头发格外温柔,整个人白得发光,皮肤比她耳垂上的珍珠还要莹润。她的朋友圈没设置查看权限,有日常动态,也有工作活动的宣传,每一条动态都跟她的形象一样,美丽自信。
“姐姐,你每天的生活好充实啊。”
早有应姜微信好友的梁坷桐也说:“美女就是该多发朋友圈,爱看。”
“是的!”焦歆妍附和。
在场的第四个人,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靳西岳是唯一一个没有应姜微信的人,此刻坐在这略显多余。
梁坷桐调好了焦歆妍的酒,给她搁到原来的位子处,焦歆妍顺势绕回去,趴在吧台上专心翻应姜的朋友圈,早忘记注意靳西岳这会儿在做什么。
没刷几条,她啊了声,猛地又站了起来,说“天,我竟然忘记今晚跟朋友约好去看电影”,然后咋咋呼呼地跟几个人作别,一路小跑离开。
靳西岳的耳边一下就安静了。
哦不,还没有。如果说焦歆妍的吵闹是尖锐,那应姜的存在便平缓很多,和风细雨般润物无声:“你不去送送?”
“她不是我带来的。”准确的说焦歆妍是自己假装和靳西岳偶遇来的。靳西岳临近毕业不找工作不考研连毕业论文都没动,这虚度光阴苟延残喘自甘堕落的后果他耗得起,但绝对不会去影响旁人。焦歆妍就是这类被他摘得很干净的旁人,哪怕她不止一次向他示好,给予安慰、陪伴。
为了不伤及无辜,靳西岳一度减少了自己的社交。他对应姜也是同样的态度,哪怕应姜是他过去很愿意往来的那类姐姐。
已经被盯了很久的靳西岳偏头,一脸不解地看回去:“姐姐很爱操心?”
应姜眼神里带上笑,跟亮着盏长明灯似的,带着丝渡人苦海的悲悯和鼓舞:“是关心。毕竟我一直想约你看电影。你要有女朋友,我只能放弃了。”
靳西岳哦了声,正回脸,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梁坷桐把应姜点的酒搁下,说:“这是你在店里尝的第四种酒了,一直没喝到喜欢的?”
“是每一样都挺感兴趣的。难得过来这边,打算都尝一遍。”应姜酒量不错,而且清酒度数低,不醉人,关键是酒水单上名字取得一个比一个神秘,而应姜难以拒绝这种小细节,集邮似的品尝着,“你店里环境真不错,要开在集庆门大街那边我天天捧场。”
“也不是不能开。”梁坷桐看过应姜的朋友圈,知道她的工作,顺势问道,“你们商场步行街那块有合适的铺面出租吗?我正打算开家分店。”
“有啊。你想要什么样的吧,我托人给你问问。”
“地段好,流量大,不用太惹眼,但路过的人一眼就能注意到。我这几天有事走不开,如果有不错的店面,让靳西岳替我去看看。”
梁坷桐计划周密,话说得真真假假的,饶是最会看人的应姜都有些不懂他的意图。这助攻得太明显了。
应姜偏头看靳西岳的反应,嘴上继续问:“新店还是占星主题吗?”
“no,是玄学,道教占卜相关的。”
可以,真是中西都不落下啊。
应姜跟梁坷桐闲聊几句,后者被店里的员工叫走,一时间吧台这只落了应姜和靳西岳两人。
今天见到靳西岳,应姜便一直在观察他。观察他喝酒,观察他社交,观察他的气质。
确定的确是自己误会了,他跟贫困生这个人设半点儿不搭边,举手投足间的细节是良好家教和优渥环境滋养出来的,能猜到,他生活在,或者说曾经生活在一个很有爱的环境中。
也没别的话题,应姜接着新店的话题跟靳西岳聊:“新店你也要投资?”
“嗯。”
“投了多少?”
“姐姐能有点边界感吗?”
“随便问问,好奇现在大学生存款是不是比我这种打工几年的社畜还要多。”应姜支着太阳穴,上半身侧向他这边,“还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来景茂工作,开业那天你的表现有目共睹,几个领导对你挺满意的。想来吗?”
靳西岳在应姜面前本就话少,此刻上下嘴唇一碰,只吐了一个字:“不。”
语气重,显然带了脾气。靳西岳脾气好是有目共睹,他从小到大任何东西得到的太容易且自由,所以不会计较日常生活中小恩小惠的得失,而且不记仇,有什么闹别扭的钻牛角尖的睡一觉准好了。但现在,靳西岳强迫自己做个小心眼的混蛋。
应姜如果看不出他生气了,那就是个傻子。她非但没有愧疚,反而深深地盯着他,说:“不喜欢景茂?还是担心薪水不高?我看你主持时,对公司概况了如指掌,应该不是前者,薪水问题更不用担心了,公司为了留住人才,肯定会很慷慨的。”
应姜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靳西岳掷地有声地怼回去,直白又不客气:“姐姐,你真的很令人讨厌,你身边人没有吐槽过你吗?”
他明明责问的是应姜,但在这个情形下无处遁形的却是自己。那副无可挑剔、被容光包裹的皮囊被她这双仿佛有透视功能的眼睛扫描、下定义。
应姜的眼神很静,但不妨碍看透他:“靳西岳,你在逃避什么?”
“什么?”靳西岳皱眉。
应姜两条腿落在地上,轻轻松松平踩着地板,呈一个矜持随意的斜度摆着。她语气平静到不受丁点儿影响,让靳西岳好奇人为什么可以情绪稳定到这个地步。
应姜视线没有焦点地扫了眼酒柜墙上好看的玻璃瓶,被光一照,好像看到无数五彩斑斓的奇幻梦境,一两秒后,她眼底仅有的那点儿执着和探究都淡了,柔软地看回靳西岳,说:“你如果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可以找我帮忙。”
“没有。”靳西岳恍如一个铁拳打在棉花上,气没成功宣泄出去,又愧疚起来。
应姜没听到一般,盯着正前方,眼神感兴趣地研究着形状不一的酒瓶包装,完全不像是在跟靳西岳说话,但又的确是在跟他说:“人生就这么长,眼光要放长远看,小学时会因为忘记戴红领巾站在校门口觉得天都要塌了,现在回忆回忆,这件事用了多久变得无足轻重的?你以为面前是穷途末路,但只是背光,转个身,便会看到花团锦簇。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被谁辜负过真心,总之,我不会无端地把它定义成小事,但我以一个过来人告诉你,除了生死,再大的事都是有苦衷因果,有回旋余地的,学会积极调节情绪笑着应对,一旦人的气场改变,事情的后续发展才会改变。你要知道,过去发生的很难改变,但未来尚在手中,只有自己可定乾坤。”
应姜的经历让她有足够的韧性,底气很足,这番话说得很有信服力:“我以前淋过雨,知道人一旦钻进思想的囚笼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你现在一定在心里骂我吧。我想说的是,我愿意当这个给你撑伞的人,不管你要面对的是惊雷还是洪浪,我都能护着你。”
靳西岳炸起的毛一点点被捋平,惊觉自己的幼稚态度和糟糕的无差别攻击,如果说前一秒是难以忍受应姜毫无边界感的言行,那此刻,他厌恶的是自己。
他沉默地、欲言又止地看向应姜。应姜这会儿已经没再看酒柜,垂着眼,戳戳点点手机屏幕。她没避着人,靳西岳扫了眼,能看到她在跟人聊天,对面有时发图片,有时发语音,一条接着一条,酒馆的环境不适合听,她逐条转为文字。
靳西岳突然想到景茂广场开业那天,应姜工作的样子,专注、高效、情绪稳定。在她和自己有交集前,靳西岳跟在爷爷身边,听到过爷爷的助理对她的工作能力赞不绝口。
这样想着,靳西岳越发觉得自己刚刚的那通无名火幼稚至极。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如果靳西岳知道自己后来终将被这最讨厌的行为再伤害一次,那他一定一定不会对面前没良心的花言巧语的姐姐动心。
应姜是在跟招商部的经理聊铺面的事,聊了个大概,她把照片和简单情况转给了梁坷桐。
刚准备关注一下弟弟的情况,嘴还没张开,梁坷桐捧着手机出现,说:“看照片挺合适的,让靳西岳跟你去实地看看。”他说的是新店选址的事,随后看向靳西岳,一时没再说话,因为他注意到靳西岳正望着应姜,那眼神,怎么说呢,跟淋了雨等着主人来安抚的小狗似的。
应姜对此并不知情,她的社交习惯很好,跟人说话时为表尊重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等她顺着梁坷桐的指引看向身旁,靳西岳已经收回了视线,她自然没有发现,好整以暇地问:“弟弟明下午五点有空吗?”
弟弟头偏都没偏:“都行。”
应姜歪头,笑眼盈盈:“加个微信?”
靳西岳一声不吭地从棒球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找出二维码让对方扫。扫码成功的滴声第三次响起。
应姜捧着手机输验证信息:“你的微信真难要啊。”
靳西岳盯着应姜的头像,一两秒后,他锁掉手机屏幕,说:“是不像姐姐,这么爱跟别人加好友。”
应姜喜欢听他叫姐姐。
自己是应愿的小姨,靳西岳和应愿一样大,叫自己姐姐都涨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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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姜一家都是话痨,以前是应愿一个人在南京,现在加个应姜,几乎每天都得南北连线或者视频。
“妈,我看看崽崽。”崽崽是应姜养的一只边牧,特帅。她要求刚一提出,应茗端着碗燕窝出现在镜头里,闻声立刻退后半步,又觉得自己这反应特无聊,一不做二不休把气撒在应姜身上:“啧,你故意的吧。”
应茗的日常,怼怼外人,怼怼家人,乐此不疲。应姜对来自大姐的血脉压制习以为常,咯咯笑着甩锅:“你自己入镜的,怪我咯。”
眼看两姐妹要呛起来,拿着手机的老母亲把镜头一转,劝和:“俩人加起来岁数比我都大,还拌嘴呢,幼稚。狗被送去宠物店洗澡了,晚点接回来给你看。”
“谁要跟她吵,我稳重着呢。”应姜聊着天不耽误手上倒腾衣橱的活儿,“妈我给你寄了两盒膏药,你记得用。我托朋友买的,据说很管用。”
“快递明天派送,拿回来就用。你是不是累瘦了,要多吃点。”老母亲操着老生常谈的心,关心的话颠来复去地说。
应姜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接着:“没呢,每天吃的可好了,我有空就带小愿去下馆子,你没看我发到群里的照片啊。”
母亲年轻时频繁地生产留下了严重的并发后遗症,这些年条件好了有在用心调理着,但气血仍不好,看得应姜直心疼,因此话里话外对母亲多了很多耐心。二十好几的人了,仍像个孩子一样给足了情绪价值。
“看到了。”应母道,“我跟小茗还说呢,觉得你在南京生活得挺不错的,你那边工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就暂时不要回北京了。等过几天,我让你姐带我也去南京住几天。”
应姜按照季节和颜色整理衣服的动作一顿,仔细琢磨了一下老妈话里的意思,说不出来哪里奇怪,总觉得他们有什么小秘密瞒着自己,但面上不露端倪地说:“没我在家烦你们,日子是不是特别清净。来啊,不用让我姐陪你来,她女强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假呢,等你想来了让我姐把你送上飞机,我在南京机场等着接你,保准不让你迷路。”
母女俩聊了会,到应母去上老年兴趣班的时间,便结束了通话。应姜坐在床尾连蒙带猜地想了半天,给应茗发了条消息:“家里最近没什么事吧?”
应茗回了条语音,风风火火的:“能有什么事,好着呢。恋爱谈得怎么样了,有没有眉目,是不是魅力降了不太行了啊应姜同志。你到南京后是不是一直没车开,去买辆吧,两百万以下随便挑,姐给你报销。跟弟弟约会打车去,你真行,要我是弟弟,扭头就走。人家跟你拍拖图什么?不就图你富婆姐姐露给他的钱吗。”
应姜被一打岔,俨然忘掉先前那无从考究的不安,和应茗拌嘴:“图我好看不行吗?”
“行。你是咱家最美的行了吧。听话,去把车买了。”
应姜在老姐的念叨声中,去4S店选了车。不过她喜欢的色没法当天提,所以应姜还是得打滴滴去南大接靳西岳。
今天不止要看店面的户型等问题,还要看所在区域的客流量,周遭同类门店有几家,各自的特色及流量也需要看。所以应姜定了四点去接他,顺便还能一起吃个晚饭。
滴滴专车停在南门外,大门上方红旗飘扬,透过气派雄伟的石柱,能看到那条经常被青春电影选作取景地的梧桐道,这个时节梧桐树刚发的绿芽青葱稚嫩,衬得横贯街道拉挂上的一条条横幅颜色格外鲜艳。
靳西岳在微信里说,已经在南门口了,应姜说自己也到了,视线找过去时,一眼就看到站在几辆共享单车旁边的男生。周遭不断有三两学生经过,他鹤立鸡群般,十分显眼。
不过他没看向自己,望着路边停泊的一辆造型低调但难掩奢华高贵的黑色宾利走去。
额,真以为她开跑车来接他?早知道先租一辆应急了。
应姜这人吧,在人均几千的高档餐厅里坐得住,在路边摊也吃得欢,手动挡阿斯丁马顿敢开,坐在出租车也不觉得低人一等,平日妆容细致不是因为容貌焦虑,名牌傍身也不是痴迷这个,手上搭配的戒指也有几十块的地摊货,总之就是百无禁忌。
太久没泡弟弟,这点仪式感倒是忽略了。
看着靳西岳走到宾利旁边弯腰看向车里,应姜给他发信息纠正了这个错误,在他看过来时,降下车窗,挥挥手:“弟弟,这边!”
这个小乌龙适才拨乱反正。
等靳西岳坐在滴滴专车里绑好安全带,应姜不以为意地开玩笑:“以为跑车是我?”
“姐姐有吗?”靳西岳语气淡淡的,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沮丧,总之听着有些烦。
应姜倒是放松,不觉这有什么,她又不是给不起,笑道:“有啊。下次载你去兜风。”
滴滴专车沿着汉口路向西驶远,那辆黑色宾利停在原处,司机是退伍军人,肩宽身正眼神刚毅,他视线从消失的车影上移开,看向后座英俊年轻的男人:“小秦总,少爷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吗?”
秦俊逸视线落在展示着工作文件的平板上,嗯了声:“去公司。”
“是。”
宾利发动时,秦俊逸才抬了抬头。薄薄的银边平光眼镜后,一双眼狭长寂静,直鼻薄唇的起伏处仿佛被镀了层白釉,再往下是紧绷下颚线,修长白皙的脖颈,和被领带一丝不苟地压着的硬挺白衬衣的领口,连坐姿都是舒展又端正的,他如同漫画中创作者用流畅线条勾勒出来的俊美青年的形象,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说他是靳西岳的亲舅舅都有人信。因为一家人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