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元宵,天气倏然回暖,庭院中正值青黄交接之际,于残冬中依稀可窥见蓬勃生机。
晋王府上的管事太监张仑提着一只铁铲绕过正院,正猫着腰想要离开时,又鬼使神差地回头往窗台上看了一眼,不期然对上一双嘲讽的眼眸。
他当即吓得屁滚尿流,提着铁铲就往回跑,路上没注意还跌了一个狗吃屎。
窗台上卧着的那只乌云猫将一切收归眼底,它数了一下,这小太监已经被绊了第三次了,男主派了这么蠢的太监过来算计男配,真的好么?
乌云猫又回头盯了一眼这本书里最大的变数。
裴元珩一袭锦衣站在窗前,身形修长,容貌俊秀,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凌冽感,细碎的光线透过枝桠洒进来,明明带着融融暖意却还是祛除不了他周身的戾气。
尤其是看到哪个蠢太监之后,裴元珩转向乌云猫,不客气地开始嘲讽:“你的宝贝男主跟这个蠢太监是一路货色。”
乌云猫想解释,裴元珩又补充:“你也一样。”
乌云猫:“…… ”
好吧它闭嘴。
乌云猫本体是个初出茅庐的系统,自从裴元珩投身到这个小世界后,系统就一直跟在他身边,时至今日已经有十八年了。原世界的裴元珩不知为何生下来便断气了,系统为了维护世界稳定,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异世界寻来一个刚死不久的灵魂。
一人一统彼此都留了一手。系统隐瞒了原主注定悲剧的人生经历,而裴元珩不甘死去,遂隐去了自己躁动不安的个性。双方一拍即合,可等到事成之后才发现,自己被对方给坑了!
裴元珩上辈子就不是什么软茬子,孤儿出身都能打拼出一份事业,更遑论这辈子出身在皇宫、天生就是皇子。哪怕再不受宠,皇子的身份于他都是与生俱来的筹码。三岁时第一次被男主用身份压制的时候,裴元珩就想着造反了。
什么嫡庶尊卑?他偏不信这个邪,即便母家没人他也能反败为胜。
可系统哪能让他为所欲为?
原剧情就是一本“霸道皇子爱上我”的言情文,傻白甜文,足够爽就够了。不巧的是男主并不是裴元珩,而是他的皇兄,已逝皇后的独子、被皇上捧在手心长大的裴元玺。全文围绕男主裴元玺跟女主林玉章的相识、相恋开展,裴元珩的存在就是为了凸显男女主是如何顺风顺水的,不需要他优秀,更不需要他出头!
原本的设定中,裴元玺文武兼修、能力卓绝,若不是幼年体弱被国师批命不易早立储君,人家兴许出生便是太子了。裴元玺跟女主一边谈恋爱,一边搞事业,成功地将一众皇子踩在脚底下,在大结局时顺利成为太子,番外里皇帝禅位,太子登基,与女主和和美美地过度过一生。
反观裴元珩,他的人设是粗俗、愚钝、喜怒不定的反派对照组,处处与裴元玺争逢作对却每每都要自食恶果。尽管裴元珩本人并不屑于如此,可是剧情就是这样,系统只能按要求压制裴元珩,每当他要脱离剧情时候系统都会施以惩罚。
这些年,裴元珩硬逼着做了不少蠢事,每做一次,他对男女主的恨意就深上一层——
当男主作出了震惊四座的名诗时,裴元珩就得写出一篇华而不实的烂文章被先生唾弃。
当男主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时,裴元珩就得在政务上出纰漏,被本就不喜欢他的皇上扫出朝堂。
当男主广罗门客、手底下能人无数时,裴元珩就得因为愚蠢错失良才而被众人耻笑。
当男主的生母被人赞颂温柔贤淑母仪天下时,裴元珩早已亡故的生母就得被人拉出来反复鞭尸嘲讽。
当男主跟女主情到深处、你侬我侬时,裴元珩就得因为眠花宿柳,与花魁不清不楚导致声名扫地……当然,最后一点裴元珩忍无可忍,宁愿咬牙接受惩罚也坚决不去花楼淌这个浑水。
可尽管如此,外面还是传他风流成性,剧情的力量属实强大。这愚蠢的剧情,根本毫无逻辑可言。
系统估摸着那次惩罚跟后续剧情对裴元珩的打击有点大,以至于后面裴元珩的性情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真正与原著角色的性格有两三分相似了,不一样的是他比原著角色要聪明狡诈得多。
他倒是不会再挑战剧情了,而是行事鬼魅,令人费解。今天去资助几个乞丐,明天去刻意激怒朝臣,后天结识几个纨绔,偶尔心情好还能跟系统探讨一番原著剧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简直比男女主更没有逻辑可言!
裴元珩的行动并没有影响男女主主线的剧情,系统也没多管,可神奇的是,他竟然间接影响了男主。或许是几次三番动手未果,又或许是裴元珩为人比原主还要招人恨,男主比原文里还要恨裴元珩。以至于如今男女主已经定亲、感情已经走向平稳,剧情也已步入尾声时,他还不愿意放弃折腾裴元珩。
原先是裴元珩被迫犯蠢,才显得男主越发优秀。或许是执笔人水平有限,写不出真正优秀的角色,只能用一个更蠢的男配衬托男女主的光风霁月。系统不敢想象,一旦裴元珩脱离了剧情束缚后,男主会被他整成什么样子。
这个太监就是男主招来的。系统倒是想管,可是它时间不够了,所有剧情已快走完,剩下的番外情节已经不在它管束的范围之内了。系统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裴元珩能善心大发,少犯点病,否则走完主线的男女主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迎来番外。
想起刚刚那个小太监,系统知道他必然做了坏事,遂问道:“你不去将他藏着的东西挖出来么?”
裴元珩冷笑:“你不是不许吗?坏了男主的计我还怎么被流放?”
系统垂下脑袋:“马上就许了。”
说完,系统再次抬头端详了裴元珩一眼,这人在外不发火的时候倒是人模人样,好似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不过他在家对着自己的时候却一直都是阴阳怪气,有时候上一刻明明还在笑着,下一刻便突然恶语相向。
尽管他们俩之间确实有一段长达十八年的孽缘,尽管它限制裴元珩确实不对,尽管现如今男主也崩了人设不再伟光正,可系统还是觉得裴元珩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大反派!
凭男主的智商,是斗不过这个反派的,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系统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如果我走了,你能不能不弄死男女主?”
裴元珩抿着嘴角:“能。”
系统眼睛一亮:“真的?”
裴元珩俊朗的面庞上浮现起狰狞的笑意:“我能让他们生不如死!”
踩着他上位的狗男女,凭什么让他们这么痛快地离开人世?
系统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它就知道。
忽而,外头仪仗、鼓乐之声响起,恢弘隆重,不绝于耳。二人都清楚,这是裴元玺受封皇太子的仪式。礼部官员已奉诏书赴午门宣读,群臣迎诏,阖宫庆贺,假以时日册封太子的消息便会传遍楚国内外。
原著便是在这里画上终点,番外只是一笔带过。
包括男女主婚后的幸福生活,也包括裴元珩与他未婚妻的下场——因涉嫌谋反被流放至西南。不久,裴元珩病死于途中,那位只有姓连名字都没取的祝家姑娘也是无辜,将裴元珩下葬之后还被贼人盯上,最终死在裴元珩墓前。
总之这对配角夫妻一个好下场都没有,不过这都不是系统能管的了。乌云猫的身子越来越淡,毛发边缘透出些许微光。
自己离开之后,裴元珩肯定会高兴坏了吧?
裴元珩迟疑地眯了迷眼,不动声色:“你又犯病了?”
你才犯病!
系统无语道:“……我要走了,高兴了吗?”
裴元珩压根不信。
系统冲着他甩了两下尾巴,几不可察地抱怨道,“早知道不选你了,一点也不好管。”
被裴元珩臭骂了这么多年,总算能解脱了,它一个新系统容易吗它?最后满是怨念地看了裴元珩一眼,系统便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下他们都能自由了。
怎么回事?
裴元珩快步上前,摸了摸窗台——什么也没有。
真不是在跟他开玩笑?裴元珩不信邪地找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那只死猫。他靠在墙边,琢磨着系统又在跟他玩什么把戏。凝神深思系统消失前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后,裴元珩终于恍然大悟。
真走了……
系统从前最常忽悠他的一句话便是“走完主线剧情就好”,他一直以为系统是在骗他,等到最后还是会眼睁睁看他死,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只要走完主线剧情就能得到解放?
这么说来,他再也不用受剧情裹挟了?
再也不用被惩罚了?
他终于能报仇了!
须臾,正院里传来了一声放浪形骸的长笑。
正在院门口躲着的张仑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这疯子今儿是怎么了?
不管了,左右过了今日他便解脱了,若不是太子的人找到他又许以重利,张仑才不乐意伺候这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呢。
张仑甚至怀疑对方早就知道自己是太子的人,也早就知道自己常与太子通风报信,只是他想不通对方为何明知真相却迟迟没有动作,连他给对方下毒药,裴元珩都能忍。这么多年他不知道下了多少药,不过对方一直没死成就是了。可这一回就不同了,那疯子必死无疑!
前朝太子的典礼才刚结束,晋王府便迎来了一队人马。方才有人告密,晋王因不满圣上立大皇子为储君,不仅在府中造人偶行巫蛊之事,更私藏龙袍意图谋反。因本案过于紧要,刑部尚书郑厌得知之后亲自带着人前往晋王府捉拿裴元珩。
张仑听到动静便知接应的人来了,紧赶慢赶地赶过去,见了刑部尚书之后二话不说就跪下来,不等对方逼供便全都透露了干净,连裴元珩藏东西的地方都指出来了。
“奴才今早亲眼见到晋王将东西埋进去的!”他说得信誓旦旦。
郑厌赞许地瞥了一眼小太监,立马派人前去,果真挖出了物件。人证物证确凿,郑厌知道这大概就是上面想要看到的结果,当下也不多问,领着人直奔正院而去。
才刚踏入院子,大门便被推开。
裴元珩缓缓走了出来,在场之人只觉眼前一亮。虽然太子殿下也是龙章凤姿,但是每每到了晋王跟前便莫名地逊色三分。这张脸、这通身的气派,实在太出挑了,让人不得不心折。可惜气度再好,文武不通、人品低劣也不可取。
郑厌决定速战速决,扬声道:“晋王殿下,有人告发你在府中私藏人偶与龙袍,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烦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已在太子殿下跟前历下军令状,这回必不会再让晋王脱身。至于晋王是死是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谁让晋王得罪了太子殿下?
裴元珩闻言一笑,脚步轻快地踏过门槛,似乎并未将这要命的事放在心上。只是在经过郑厌之际忽然停下了脚步,顿了顿,戏谑地看着对方。
若不是在系统那里听到的剧情,裴元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郑尚书竟然玩得这么花。看来系统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给了他绝地翻盘的机会。正文结束,太子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至于太子这个狗腿子,他就不客气地收用了。
裴元珩压低声,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不期然说了一句:“庆隆六年正月壬申,城南杏花村别院,郑尚书觉得耳熟否?”
没头没脑的几个字,却叫方才还一脸正色的刑部尚书“唰”地一下变了脸色,目光锐利地射向对方。
晋王怎么会知道?
裴元珩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事了拂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