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晏玉衡靠在墙上, 脸色比适才更白,目光却没有半丝畏惧,唯剩下不甘和遗憾, 沉默着不再说话。
一提起晏月宁,皇帝就像是被人掐住了七寸, 半句反驳都没有。
晏侯府当年的扶持之恩, 他登基后,给予了荣华富贵作为回报,但晏月宁对他的恩情, 他不仅没能还, 还欠她越来越多。
三年前,大宣屡次三番侵扰大酆的边境,且欲说动大启, 联合攻打大酆。大酆虽说在三国之中国力算是最强,但也架不住两国合力讨伐。
一时之间, 朝堂陷入了焦虑之中。
最后由大酆使臣提议,既然大宣能与大启联兵,大酆同样也可以,以联姻来证明大酆的诚意。
大启得知消息后, 派出太子, 亲自前来大酆, 面见长公主。
可长公主为了躲避远嫁他国的命运, 竟在大启太子来大酆的期间与赵缜传出了私情,且还设计了晏月宁与大启太子相会的局。
谁知大启太子对晏月宁一见钟情, 甚至放言大酆若要想与大启和亲, 那便只能是晏侯府的大娘子晏月宁。
事出之时晏侯爷尚在边关应付大宣, 一个父亲为了家国, 在前线拿命相拼,家里的女儿却要被送出去和亲,这等寒人心的事,皇帝本就做不出来,更何况还是对他有恩的晏侯府,当即便驳回了太子的要求,说什么也不同意。
晏长陵也不同意,见大启太子屡次纠缠自己的姐姐,还当街与其打了一架。
可三国的局势已容不得他们拒绝。
晏月宁也看出来了,那日找到了他,面上带着春风般的笑容,丝毫没有受外面那些风波的影响,还给他带了他最喜欢吃的烤兔,主动同他道:“陛下,臣女自愿嫁去大启,还请陛下成全。”
他以为她是在担心大酆的将来,宽慰道:“阿姐,是不相信朕?朕已经登基了,能保护阿姐了,怎么可能让阿姐替我去和亲。”
晏月宁一笑,“阿恒这回想错了,我可不是为了你。”
“那阿姐为何要嫁?”
晏月宁笑了笑,微微偏头去看阳光下的一株翠柳,轻声同他道:“我喜欢他。”
他承认,在听到晏月宁那句话,和看到她面上露出了一层轻薄红晕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解脱。
困扰着他的难题终于解决了,他不会有负罪感,良心也不用受到谴责。
他的阿姐是自愿的。
自愿嫁去大启。
可晏月宁走的那一日,他却一个人把房门关起来,对着她离开的方向,磕头感恩,嚎啕大哭。
她是真喜欢萧炜烨吗。
不重要。
那是大酆所有人都在盼着的结局。
他也一样,从此心安地享受着她给自己带来的安宁,还将继续享受......
至今晏月宁还是大酆与大启联系的一条线,这条线随时保证着他的后顾之忧,也牵扯着晏侯府,绑住了晏侯爷和晏长陵的手脚。
晏玉衡说的对。
他没有资格叫她阿姐。
但这些与他晏玉衡有何关系?
“你没说错,我商王府当年确实不看好你,奈何晏侯爷说你为人善良,比康王更仁义,一代君王比起能力,仁义才是最难得的东西,父王这才答应支持你。官场上的输赢如同博弈,我愿赌服输,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从选择你的那一刻起,无论是什么结局,我商王府,都能承受,可晏家阿姐......”
晏玉衡还是无法释怀,看向面色颓败的皇帝,“三年了,晏长陵为你夺回了多少座城池?还不够你把人接回来吗?你的善良,你的仁义呢?不好意思,我还真没看出来。”
“你把阿姐当成了一颗棋子,不仅没想过接她回来,这回你知道边沙一战艰难,又想到了利用她,让晏长陵去替你游说,想要大启出兵助你。”声音陡然一厉,“这朝中这么多的臣子,是死绝了吗,你偏要派晏长陵去?!”
晏玉衡气急,又开始喘了,痛声道:“你可有想过,若是大启不同意出兵,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导致晏长陵与大启反目,她会怎么样?!晏长陵会怎么样?”
“他们都也会死的!”晏玉衡说完,如同脱力了一般,嗓音哑了许多,“我确实一早就设计好了,两年前,我无意中看到了康王余党写给父王的那一封信,发现了李高和朱氏的阴谋,你猜我当时的感受如何?”
晏玉衡看向皇帝。
皇帝目光呆滞,早就说不出话了,视线落在了对面地道上,不知何时已站在那的晏长陵身上。
“我在想,天助我也!”晏玉衡苦涩地笑了笑,“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圣旨被盗,你不敢承认自己的过失,明知道朱家要拿圣旨用在何处,你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自己的名声,选择了委屈晏侯府,让一群人为你瞒着。朱家欺负晏侯府,你为了制衡朝堂,给太子留一条后路,再一次选择了对不起晏侯府。”
“你莫非是觉得晏侯府是你的家人,吃点亏无所谓?若是那般,晏侯府可真冤枉,摊上你这么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
那一字一句,如同刀子把他里里面面剥了个一干二净,皇帝的目光正与晏长陵对上,彷佛被人打了一记耳光,突然没有勇气去直视。
晏玉衡还在说,“我不后悔,唯一遗憾的便是没能杀了你,换一个皇帝,晏家的处境也都不会更......”
“晏玉衡!”晏长陵突然出声,扶着裴潺走了过来。
众人一怔,齐齐回头。
裴潺腿上中了一箭,晏长陵身上也有些刀伤。
白明霁听得认真,并没有察觉身后有人,看到晏长陵时,心头突然一跳,不知道他听道了没有,但见其脸色平静,松了一口气,迎上前,看着他别利刃划破的胳膊,很不是滋味,轻声道:“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他冲她一笑,彷佛没看到跟前僵持的局势,同跟前几人平静地道:“岳梁和禁军已破门,火势起来了,此处不宜久留。”
他扶着裴潺往前走。
经过三人跟前,三人都没动。
晏长陵一笑,“怎么,都想送死啊。”转头看向皇帝,“李高谋|反,宫中已经大乱,许多事都在等着陛下,陛下走吧。”
皇帝眸子动了动,看着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脑子里太乱,话太多,一时都堵在了胸口,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等他纠结,晏长陵已转过头,拖住裴潺的胳膊,往前一提,抱怨道:“你怎么这么重?去了一趟青州,是不是发福了?”
裴潺也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配合地道:“应该是泡胀了。”
不仅晏长陵扶着,白明霁也过来搭了把手,一道架着人,晏长陵看不过去,“你能不能自己走?”
裴潺受的伤不轻,都在腿上,一条腿稍微用力便血流如注,咬牙道:“不能,有劳姐姐和姐夫了。”
晏长陵:......
“不要脸。”
走了几步,回头又唤了一声僵在那的皇帝,“晏子恒,带个路。”
一条地道笔直往前,没有任何岔路口,哪里需要带路,皇帝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台阶下,神色一愣,疑惑地看着他。
他不恨吗。
晏长陵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温声问他:“能走吗?”
皇帝点头,抬步走在了最前面。
心头也因那一声晏子恒,又酸又疼,热泪滚出来,默默地落在脸上,把喉咙里的那句‘对不起’艰难地吞咽下去,割得心肺都疼了起来。
......
“我父母一年前都已离世,家中就剩我一人,便没那么多讲究,饿了才吃,没个顿数。”
“那怎么成?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一顿都不能少,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就把这儿当家。”
晏长陵搭着他肩膀,“母亲说得对,你就把这儿当家,横竖我爹也不纳妾,家里人丁少,就当她白捡了个儿子......”
晏月宁在破旧的屋子内,替他抹去了眼泪,“阿恒,咱们是一家人,谁有难了,大家都应该帮,你不要多想,也不必觉得愧疚。”
......
往日一幕一幕浮现出脑海,走了一路,皇帝回忆了一路。
待走到了地道出口时,禁军统领早就带着臣子候在了那,看到他满脸的泪水时,吓得跪在了地上,“陛下,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皇帝吃力地扬了一下手。
“传太医,救驾!”一行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禁军统领忙吩咐底下的人过去抬人。
皇帝一句话没说,被一群人簇拥着,沉默地上了撵桥。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地道内发生的事,见皇帝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赶紧救人。
晏长陵则跟着裴潺一道去了太医院。
陆隐见带着晏玉衡也去了。
只不过太医院外,今日多了一圈禁军。
太医为晏玉衡拔出了肩膀上的箭头,伤口太深,伤到了骨头,加之失血过多,晏玉衡晕过去了一阵。
待晏长陵处理完伤口过来时,他正好醒了。
适才一路上晏长陵没有看他一眼,此时方才见到人,晏玉衡心头有些慌,但更多的是无所谓了,唤了一声,“晏兄。”
“闭嘴!”晏长陵声音有些大,笑了笑,讽刺地道:“我晏侯府是没人了还是怎么着?需要你去为我们打抱不平?”
“行啊,我是真对你刮目相看。”晏长陵没什么好脸色,语气也不善,“你既有一身演戏的本事,还考什么功名,读什么书,你应该进戏班子啊,何至于十年苦读而来的圣贤书,全都喂到了狗肚子里,连何为帝王,何为臣,你都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