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听来,那一番话匪夷所思,可晏长陵知道,小丫鬟所说的每一句,前世皆真实地发生过。
晏长陵内心大惊,再抬头看向跟前的小娘子,目光全然不同了,眼底的愤怒换成了震撼和质疑。
而对面那双眼睛,里面的情绪几乎与他如出一辙。
耳边的喧嚣忽然安静下来,心中思绪千回百转。
两人新婚当夜,他去往边关,一年未归,没有任何书信来往,婚前二人也并未有过接触,两个陌生人谈不上任何感情,是以,上辈子她在侯府遭难之后选择离开,晏长陵甚是理解,但这辈子她仅仅为了替晏家鸣不平便杀了赵缜,不合常理。
若是这一切与他一样,她也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知道赵缜会陷害他永宁侯府,那么适才她那句顺手解决,便能解释得通了。
太不可思议。
可转念一想,自己能回来,旁人为何不能?
白明霁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见到他一张千变万化的脸后,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为何本该死在半年后的人,忽然回来了。
为何要寻赵缜。
先前所有的疑惑也都迎刃而解,因为他同自己一样,也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
凭他那句何至于被毒死,八成在前世也知道了她悲惨的结局,如此一来,他说的,“我还不是为了你?”也是真心话。
他杀孟挽,与她的立场一样,只想顺手帮她解决了仇人。
然而这样的真相,更让人难以接受,就因为各自的烂好心,把彼此最重要的线索切断了,且还没有理由去埋怨对方。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前一刻剑拔弩张,一瞬之间各自偃旗息鼓。
两位丫鬟还一脸防备紧张,主子却如同霜打的茄子,没了半丝精神气儿,刚扶起来的凳子正好用上,晏长陵有气无力地坐下去。
如今知道了真相,然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人在前世的下场能称之为凄惨,重生回来了,在意的便不是自己的那条命,而是手刃仇人的快意。
前世长姐晏月宁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晏长陵便没想过要活。
醒来后意外得知回到了半年前,以为是上天怜悯,给他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
可如今仇人没了。
心中除了茫然之外,便是无尽的挫败和无力。
重生的意义在哪里......
临近外间的一侧,放了一架雕刻着花鸟虫草的绿纱隔断,边上摆了一张黑漆梨木几,上面是一盆松柏。
长得郁郁葱葱,被修剪成了高低两层,像是两把展开的团扇。
白明霁记得,是她嫁入晏家时,白明槿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听说费了好几年的心思,才培育出这样一盆来,寓意为坚韧不拔,不屈不挠、送给她时白明槿曾说:“松柏很像姐姐,祝姐姐新婚吉祥,百年好合,愿姐姐能如这松柏一样,长命百岁。”
她记得之前是摆在隔断的右侧,应该是金秋姑姑或是素商,将其移到了左侧。
上辈子剧毒攻心之事,这珠松柏被她打翻在地,连盆摔了个粉碎。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会一身荣华,怎么也会活到七老八十。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淡,前世最后一刻她闭眼躺在地上,内心实则隐隐有一种解脱。
是以,重生回来,孟挽几乎是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如今人死了。
她不知道,还有何意义。
漫长的沉默中,两人的意识来回地穿梭在两世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素商一通说完后,见晏长陵半天没反应,也没看她,只呆呆地坐在那,脸色苍白似雪,似乎并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
约莫是冷静下来了。
金秋姑姑暗里一把拉起素商,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正收拾着屋子里的狼藉,屋外忽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脚步很快到了门外,门房的嗓音传了进来,“世子爷,衙门的人来了。”
现下世界里的一点动静,终于把那道飘忽的神智从馄饨里拉了回来。
晏长陵缓缓转过身。
地上的残蜡还未收拾干净,这一闹,早已深更半夜。
衙门的人来做甚?
冲击实在太大,脑子里还带了些迟钝,晏长陵嗓音低沉,问道:“何事?”
门房立在屋外,似乎知道这时候不该来打扰,语气着急,“衙门的京县令正在门口,说是白尚书家的三姑娘敲了鸣冤鼓,点明状告少,少奶奶......”
冷不丁地听提到自己的名字,白明霁脸上的茫然还未完全褪去,习惯了防备,一双黑眸扫过去,寒光泠泠。
金秋姑姑和素商再次紧张了起来。
这节骨眼上衙门找来,八成是为赵缜的死。
素商心惊胆战,先前对姑爷也就那么一嘴,外面的人真要来了,又怕得厉害,仰头喃喃唤道:“娘子......”
晏长陵拧了拧眉,起身正欲出去,白明霁扬声先问道:“告我什么?”
门房一听是白明霁,声线里还带着一股不耐烦,忙捡重要的说:“回禀少奶奶,适才白家三娘子的生母,白府之前的那位姨娘死了。”
三娘子白楚的生母。
不就是阮姨娘?
死了?!
白明霁一怔,前夜才碰到她进城,被白之鹤护得犹如眼珠子,即便前世孟挽到了白家续弦,这位阮姨娘的存在依旧没有消失。
怎就忽然死了。
有了前车之鉴,白明霁下意识看向身前的公子爷。
晏长陵刚回过头,便对上她那道审问凶犯一样的目光,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她可真是高看他。
是他杀的他绝不否认,不是他杀的,休想往他头上扣屎盆子,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是我。”
提步去开门,心情不好脾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同门房冷嗤一声,“我永宁侯府的大门何时这么容易进了?怎么,是个人击鼓,衙门都要上我侯府来拿人?”
门房虾着腰,头冒冷汗,到底后悔跑这一趟。
生气归生气,那番道理衙门的人能不知道,晏长陵心里清楚,这大晚上过来,必然是对方难缠,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又问道:“怎么回.......”
一句“怎么回事”还没说完,堵在门前的身子忽然被人从后一挤,因一时没有防备,竟被撞得趔趄,被迫让到了一侧。
晏长陵:......
他明显感觉到对方适才用了一股彷佛要治他于死地的力量。
转头再看向那道径直去往门口的背影,眼皮一阵乱跳,心下暗忖,这死了一回的人,果然不怕死。